15.愛國者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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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婦一行人走了後,我遣退了殿中服侍的宮人,又吩咐了蕭玄幾句。

    很快殿中隻剩我和許尋二人。

    滿殿的名貴香料味混雜著草藥味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怪味,這種怪味一刻不停地鑽進我的鼻子裏。

    不好聞,卻讓人清醒。

    我麵無表情地打量著許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依舊能從他的身上看出“神采飛揚”四個字。

    就像我初見他那日,就曾對身旁的蕭玄道:“好久沒見過這麽神采飛揚的少年了。”

    雖然下一句是“這樣的跳脫的少年實在不讓人待見。”

    但女人會喜歡上這樣的少年,特別是媳婦那個年紀的女人。

    許尋躺在榻上似笑非笑,見我沒有說話,便問道:“不知大人有何金玉良言?微臣洗耳恭聽。”

    “沒有金玉良言,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許尋愣了愣才道:“大人請講。”

    “我想知道你為何執意要進宮。”

    “大人這話就奇怪了,能入宮侍奉陛下是我等的福分,至於大人說的什麽執意不執意,微臣就更不懂了。”

    我道:“不錯,對很多僅有容貌的女人或男人而言進宮侍奉君王的確是一條終南捷徑,省去了科舉,省去了幾十年的官場浮沉,隻要得到了皇帝的寵愛便有可能走上高位。”

    許尋瞪大了眼睛道:“在大人眼中微臣難道不就是僅有容貌的人嗎?”

    我正色道:“你不是。”

    其實我很想說,你這長相在我眼中算不上有什麽容貌,但這種該正經的時候實在不適合說這些話。

    我道:“你是個將才。”

    許尋疑惑道:“何解?”

    “有勇有謀,最重要的是你懂得置之死地而後生。”

    許尋表情不變仍是一臉疑惑。

    “縱火自傷這招很漂亮,說是一箭三雕也不為過。一來用苦肉計獲取陛下的同情憐愛,二來栽贓嫁禍給我,三來使我懷疑是宮中其他大人動的手腳,以此來挑撥我與其他大人之間關係。”

    “你十分謹慎,知曉火勢一大便非人力所能控,你也很清楚作為秀男的你如果身體被燒傷了便難以入宮侍君,你想到了用棉被,可惜夏日被薄,未必能擋得住大火。於是你心生一計提前幾日便裝病,借此向內務府要了冬日的厚棉被,火勢一大便用棉被護住全身逃出殿。”

    我又想到了從我踏入這殿裏起,許尋那變化不斷的神情,不禁補充道:“你的演技也很好。”

    許尋臉上迷茫的神情慢慢退去,最終真誠地讚歎道:“不愧是殿下,果然瞞不過你。”

    我皺了皺眉,不是因為許尋那句發自內心的讚賞,而是因為那兩個字“殿下”。

    這七年多來隻有一個人會叫我“殿下”。

    那是蕭玄,因為他是華國人。

    但現在我不想理會這些。

    我繼續問道:“為什麽?”

    許尋道:“因為我發現殿下十分不待見我,我也實在猜不透殿下到底會不會讓我入宮,可我又不敢賭,所以隻有先下手為強出此下策,在封賞大典前一天演這麽一場戲來博得陛下的同情,畢竟我對陛下可比對殿下有信心多了。“

    “我不是問你為什麽要下這步棋,我是問你為什麽執意要入宮?”

    繞了一大圈,談話又回到原點。

    你為什麽執意要入宮?

    “憑你的才智膽略入朝去做個武官,將來去保家衛國不好嗎?非要進宮自斷仕途?還是說你當真有野心有信心成為下一任皇帝的父親?”

    話音剛落許尋張大了嘴,突然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一般。

    片刻後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平靜地看著我。

    “報效家國?不知殿下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還是說殿下早已忘了您是華國的三皇子嗎?“

    我不語,隻是看著他,

    他接著道:“微臣鬥膽想問殿下一句。”

    許尋的一雙星目直愣愣地盯著我,不待我首肯,他正色道:“做皇帝不好嗎?為何非要當皇夫?還要當敵國皇夫?”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這一刻他不再是宮中隻會爭奪帝王寵愛的無用男人,而像是一位站在金鑾殿上直言勸諫不懼禍否的股肱之臣。

    多年來沒人敢問我這個問題,除了一個人——我自己

    我問過自己很多次。

    我也想知道我為什麽能這麽安然自得問心無愧地當我的敵國皇夫。

    我也想知道傳聞中那個野心勃勃誌在天下的華國三皇子司馬惟為什麽成了可憐兮兮的綠帽王。

    可很多事情當你醒來時便發生了,當你一無所知的時候就注定了。

    很多時候無法改變所以隻能接受,因為隻能接受所以便會習慣。

    因為習慣,所以到了最後一切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了。”

    我無法說服自己,自然也無法說服別人。

    所以我不想解釋,隻是淡淡道“你是慶國人。”

    因為你是慶國人,所以你應該效忠慶國。因為你是慶國的子民,所以你就應該忠於慶國的女皇陛下。

    所以你不應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綱常倫理很多時候算不上道理,卻偏偏是世間最無法抗衡的道理。

    就算是偉大如齊太宗在綱常倫理前又能如何,百年之後依然要背負著弑兄弑夫弑子的罵名

    許尋聽後先是一愣,然後平靜道:“我是平州青岡縣人。”

    對於大多數百姓而言,隻要讓他們吃好喝好餓不死,誰來統治他們,他們到底是哪國人都無所謂。

    可總會有少數人不同,他們會因喪國而悲痛,會因淪為他國子民而感到羞辱。他們會反抗會呐喊,哪怕會因此失去性命。

    許尋無疑是後者,盡管平州之失那年他還未出生。

    我不知道他的執念從何而來,但我沒有任何資格去質疑,去譴責,去剝奪。

    因為我曾是華國的三皇子,他的執念隻會讓我感到愧疚。

    為丟失平州的父輩們愧疚,也為在慶國當皇夫的我愧疚。

    我沒有說話,這一刻才是真的無話可說。

    許尋開口問道:“既然殿下已經知道了,為何剛才不拆穿我?”

    我從廣袖中掏出了那塊拾到的福玉,遞給了他,物歸原主。

    我自嘲道:“你把你的福玉都扔在那裏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那塊福玉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提醒。

    “殿下竟然還記得福玉,如此看來殿下還記得自己是華國人。”

    我愧疚,但我不能做什麽,就像許尋他也不能做什麽。

    原因隻有一個。

    我淡淡道:“但我們如今都是慶國人了。”

    許尋不答,隻是看著我。

    過了片刻他才道:“不錯,我和殿下都是慶國人,但慶國不是我們的家國。所以我不會入朝為官報效所謂的家國。”

    “這就是你選擇進宮的原因?”

    “寧願在宮中混吃等死,也不願為慶國出一分力。”

    許尋的這句話說得決絕,但他的神情卻又如此坦然。

    這一刻我更堅信他的的確確是個將才,若是放在沙場上,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想到此我看向他的雙目中多了幾分欣賞。

    欣賞歸欣賞,有些話卻必須要說。

    “這次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不代表我會像陛下那樣三番五次縱容你,所以安分點,不要再妄圖在宮中搞出些亂子。”

    我拿出了皇夫應有的態度,言語間帶上了不容辯駁的威嚴。

    “最重要的是,你不得對陛下產生任何不臣之心。”

    最後一句話我說的很平靜,就像平常閑聊一般,沒有任何威脅的意味,但聽上去卻比□□裸地威脅還要可怖幾分。

    許尋認真地聽著,聽完後認真道:“謹遵殿下教誨。”

    我覺得許尋的那句“殿下”始終不妥,於是道:“不要叫我殿下,叫大人。”

    “是,大人。”

    一時又無言。

    許尋就這樣看著我,沉默了片刻感慨道:“以前我不信一個男人會為了女人拋棄江山,但現在我似乎有些理解大人了。因為女皇陛下的確很讓人著迷。”

    我挑眉不言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許尋一臉得逞的模樣嘲弄道:“大人放心,女皇陛下雖然很迷人,可微臣不喜歡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

    去你娘的,許尋。

    老子的媳婦再過個幾十年,也比那些乳臭未幹的丫頭好看

    我在心中默念了許多粗鄙之語方才忍住了想動手的衝動。

    不管怎麽說許尋這個人的確很不招人待見呀。

    我腦海中不禁又出現了剛才他與媳婦談笑風生的模樣,然後我莫名地想起了他剛才給媳婦講的笑話是出自哪本傳奇本,於是我皺眉道:“沒事時少看些《後宮玉玦傳》之類的傳奇本。”

    許尋有些驚訝,隨即笑道:“沒想到大人這樣的男人竟也會看傳奇本。”

    我沒有接他的話,也沒有說任何告別的客套話便拂袖離去。

    才走數步,身後又傳來了許尋的聲音。

    “不知大人可知道《後宮玉玦傳》第二部前段日子出來了,第二部改了名叫《方玉玦傳奇》。”

    快要走出殿外的我停下了腳步,笑問道:“哦,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