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這個侍衛不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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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紋帷帳如雨直下籠罩了床榻,絲被裹住了我和媳婦的身軀,我們靜靜地躺在床上,側身相對
媳婦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臉上,但我十分清楚,此刻的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那回不去的年少往昔。
“自那次後,周大哥帶我和嚴聞舟出宮就成了家常便飯,漸漸地我和嚴聞舟膽子也變大了,能毫不顧忌地在大街上追逐嬉鬧。有一次周大哥帶我和嚴聞舟去參加燈會,燈會那日人山人海,我一時駐足貪賞,便和周大哥他們走散了,我害怕極了,一時慌亂忘了周大哥叮囑過走散後原地等待才是最好的法子,便到處亂跑,希望能找著他們。過了一個多時辰我跑累了,喊乏了,仍舊見不到他們的影子,我便無助地站在一根柱子前開始放聲大哭起來,路過的人很多,卻沒人願意為一個哭泣的小丫頭停下腳步,終於周大哥和嚴聞舟在柱子前找到了我,一向順著我的嚴聞舟那日見我後竟劈頭罵我‘走散了為何不呆在原地,你知不知道周大哥和我找你找得多著急,你知不知道周大哥為了你……’周大哥很快打斷了他的話。不知為何原本委屈至極的我一看見周大哥的滿頭大汗,便不願再申辯什麽,還未等他安慰我,我也哭不出來了。”
“第二日周大哥便給了我和嚴聞舟一人一個銅鈴,周大哥說他耳力極好,以後每次出宮我們就把銅鈴掛在腰間,隻要他聽見銅鈴的聲音小了,便知道我們走遠了。當我們走散時隻要不停地搖銅鈴,他便會聽到,然後找到我們。你說的銅鈴便是周大哥給我的那個。此後每次周大哥帶我和嚴聞舟出宮,我們都要老實地別上銅鈴,隻是這銅鈴再也沒派上過用場了。”
“有一日周大哥突然告訴我們他攢夠了銀子,可以討媳婦了,果然沒多久他便拿了喜糖來給我們吃。後來他帶我們去了他家,那一日我們也見到了嫂子,周大哥沒告訴嫂子我們的身份,隻說是他同僚家的孩子幫忙照看下。初見嫂子時她穿著一件碧衫,頭上沒有珠釵隻綁了發帶,周大哥以前常說嫂子長得美若天仙,可我左看右看隻覺嫂子頂多隻能稱清秀,哪來的美若天仙。可相處下來,我才曉得原來這世上有一種人,她的容貌明明不過爾爾,可她的一顰一笑卻讓人移不開眼,原來有一種人你和她在一起便會覺得是一件極舒服的事,原來一個女子穿碧衫係發帶是這麽好看。”
我道:“所以你平日裏出宮都愛這麽打扮。”
媳婦笑著點了點頭。
“我本來以為日子會這樣過下去,然而在我及笄那年,母皇卻將周大哥調走了。無論我在母皇前如何苦苦哀求,母皇都鐵了心不願收回成命。她身為一國之君怎能接受自己膝下唯一的女兒,慶國未來的君王對一個卑微的侍衛產生情愫,更何況是個還比自己年長了十二歲的有婦之夫,不能接受,更不能容忍。”
聽後,我隻覺內心麻木,想要開口說什麽,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
媳婦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模樣,笑道:“今日你一說銅鈴的事,再想到前日你喝得大醉,我便知道你一定是誤會了什麽,就像母皇那樣誤會了我和周大哥。”
“世人都說我命好,天生驕女,從小便受盡萬千寵愛,身在皇家卻又是唯一的繼承人,免去了殘酷的皇位之爭。母皇是一位好君王,但這也注定了她不能成為一位好妻子好母親,她日日夜夜忙於朝政,連給自己休息的時間都不願拿出多少來,更別提將時間拿來伴我,一年到頭我見不到她幾次,每次她來也隻是匆匆地看我一眼,話還未說上幾句便又被大臣召走了。至於父後,我曉得你向來不待見父後,因為他對你太過刻薄了些,你和宮裏麵的眾人大概都認為正是因為父後太過愛我,才會對他的女婿這般刻薄。我知道父後是愛我的,可他也不僅一次對我說過為什麽你不是男子?”
“我敬周大哥,愛周大哥,但我對他的愛與兒女私情無關。我敬愛他,就像敬愛一位兄長;我依賴他親近他,就像依賴親近父親一樣。他對我和嚴聞舟而言本就像是半個兄長半個父親。明明他隻是一個無權無勢微不足道的侍衛,但我總覺得就算天塌了下來,他都會為我和嚴聞舟撐著。”
“世人都覺得我和嚴聞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坦白講,你不要生氣。曾經我也真情實感地想過其實就這樣和嚴聞舟過一輩子也不算一件壞事,畢竟我們這麽熟悉對方,這麽了解對方,很多時候一個眼神就能讀懂彼此,就像對方肚子裏的一條蛔蟲。”
我聽著,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想笑。
她和嚴聞舟這麽多年來表現出的默契,我全都看在眼裏,縱使媳婦常常矢口否認,但人的眼睛裏傳達出來的東西往往是騙不了人的。
如今聽媳婦親口承認,多年來的追問得到了真切的回答,我反倒覺得釋然了。
“以往我一直覺得母皇對性子古怪的父後千好萬好那便算是愛,直到我見到周大哥和嫂子是怎麽對彼此後,我才知道這才是愛。愛不是像母皇那樣一味地給予,愛需要的是回應,而母皇一直沒有得到的便是回應。”
“也是在那一日我才真正知道我心裏想要的那個人不是嚴聞舟。或許是因為我對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可以把他看作另一個自己;或許是因為我從來隻是把他當摯友當兄長,或許根本就不需要什麽或許,這件事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說那個人是最適合你的,甚至就連你自己都被勸說的覺得那個人就是最適合你的人,可你的心裏一直有個聲音不斷提醒你說他不是那個人,你不能不去回應你的心聲,不能回應的心聲那便不算愛。”
“那日我就想我心中真正想要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現,我不著急,我願意等他出現,然後再用盡全力把握住他。”
媳婦說到此緊緊地握住了我的雙手,她抿唇笑道:“所幸我等的時間不算太久。”
我的心中百味交雜,任由媳婦的雙手緊緊地握著,良久後我艱難地開口道:“那再後來呢?”
種種前兆已預示了這個故事的結局一定不好。
“就在那一年,慶國派使團出使華國,而周大哥被選為了護送使團的侍衛。我不曉得你醒來後是否聽說過那年慶國使團所遇之事。”
我思忖片刻才道:“如果是你及笄那年,那麽便是慶隆十七年的事,我似乎曾聽人說過那年出使華國的使團在歸國的路上……”
看著媳婦的臉色隨著我的話語漸漸沉了下去,我便不願再多言。
據我所知那是一場意外。
一場可怕又蹊蹺的意外。
片刻後媳婦粲然一笑揮退了臉上的哀愁,用平靜到幾近刻意的語氣道:“使團在踏入慶國國境不久便不幸慘遭賊人劫掠,上百人的使團,最後站在金鑾殿上複命的隻有寥寥幾人。”
媳婦所言和我知道的相差無幾,讓人沉痛,也讓人感到蹊蹺。
什麽樣的賊人膽敢劫掠殺害朝廷使團?又是怎麽樣的賊人有能力做出這樣的事?
我腦海中浮現出的答案讓我不寒而栗。
“我和嚴聞舟得知使團遇險的消息時,尚不知具體情況如何,我們雖有些擔憂,但更多的還是放心。在那段日子裏我和嚴聞舟一直互相安慰著,堅信周大哥會回來。因為他那麽聰明,他的武藝又那麽高,他怎麽會有事?因為他的家裏還有位那麽愛他的妻子,妻子肚子裏還有剛懷上幾個月的孩子,他怎麽舍得下他們?因為他答應過我以後還要在我擇夫婿時替我把把關,他答應過嚴聞舟還要教他清風劍法的最後一式,他怎麽能對我們失約?”
“那日我和嚴聞舟悄悄地在金鑾殿外等著,等著周大哥複完命出來。接著我們便開始怕了,因為在複完命出來的人中沒有周大哥,可我們不敢上前去問個究竟,隻能一味地安慰自己或許周大哥還有別的要事所以被母皇留下來了。再後來下朝的時間到了,朝臣們魚貫而出。我和嚴聞舟打起了精神,盼望著能在周大哥出來的一瞬便叫住他,等著盼著,可那一聲周大哥始終未能叫出來。最後朝臣們走完了,金鑾殿空空如也,直到宮人們徹底地關上了金鑾殿的大門,我和嚴聞舟才清醒地認識到原來我們……我們終究沒有等到周大哥。”
到了最後一句媳婦再也無法平靜,她的眼圈已紅,淚光瑩瑩地看著我,緊握著我的手在不停地顫抖著。
“原來我們永遠……永遠也等不到周大哥了。”
言罷,媳婦將臉埋在了我的懷中,輕輕地啜泣著。
此刻的我竟無意又想起了那幅畫,狠了狠心,裝作無意道:“那麽這些年來是否有一個人讓你想起周大哥?”
說完這句話後我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司馬惟呀司馬惟,為什麽到了這時候你還想著試探?
懷中的媳婦不覺其他,隻是低聲抽泣堅定道:“沒有,不可能有!周大哥便是周大哥,沒有任何人能代替他。”
我既愧疚又心痛地撫摸著她的頭,將她抱得更緊了幾分。
“明日醒來你便又是慶國的女皇陛下,你不能哭。”
“但今日你想哭便盡情地哭吧,因為今夜你隻是我的妻子。”
懷中媳婦的眼淚如同洪水決堤般直流不停,洶湧澎湃。
在漫漫長夜中,她的淚浸透了我的衣衫,打濕了我的胸。
最終流入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