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嚴聞舟的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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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行宮前的一個炎熱下午,我抽身出了宮,去了趟清風酒鋪,請一個人喝酒。
我請的那個人便也是前段日子帶我來清風酒鋪的那個人——嚴聞舟。
我作為請客的一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些,獨自一人坐在酒鋪裏偏僻的角落,冷眼看著空空無人的酒鋪,飲下一杯酒。
酒還是女兒紅,卻和上回喝得不一樣。
這次的女兒紅是沒兌水的。
可就算是沒有兌水的女兒紅喝著還是不夠烈。
我看著手中的酒杯,方自出神,卻聽見一個聲音在空蕩的酒鋪子裏響起。
“大人果然好手筆,今日下午竟把這整個酒鋪都包了下來,剛進來我還奇道為何鋪子裏除了大人竟一個人的影子都沒見到。”
我抬頭對著微笑著的嚴聞舟道:“隻是包下一個小鋪子算什麽大手筆,若是包下了尚香樓,恐怕才值得一提吧,隻是嚴大人還不足以讓我包下整個尚香樓。”
嚴聞舟一怔,似未聽出我話語中的淡淡嘲諷,朗笑道:“大人說笑了,臣自知鄙陋自然沒有資格讓大人包下尚香樓,今日大人能包下清風酒鋪和臣同飲,臣都覺得大人實在是抬舉微臣了。”
我伸手指了指桌旁的椅子,示意嚴聞舟坐下,見嚴聞舟落座後我才道:“不在朝廷,不在宮裏,嚴大人也不必說這些官話套話,什麽抬舉不抬舉的,我隻是覺得那日嚴大人請我喝了酒,我不回請似乎說不過去。”
雖然那日最後的酒錢還是我出的,還出了送他回府的轎子錢。
我頓了頓又感慨道:“有人請我,自然要回請,有人算計我,你說我當怎麽辦?”
嚴聞舟臉上的笑意凝了片刻,很快又恢複如常,他看了眼酒鋪子裏正中的那張桌子,也不答我的話,換了個話頭道:“既然今日大人都包下了整間酒鋪子,為何不去坐正中那張,采光好,掌櫃上酒菜也方便。上回坐角落是因為別的位置都坐了人,今日沒人,大人為何還是要坐這角落裏?”
我接了他的話頭,平靜道:“雖然這酒鋪子裏沒人,就連掌櫃和小二都被我遣去廚房呆著待命了,可有些話說出來還是怕人聽見,有些陰損的想法講出來還是會心有餘悸。所以不敢坐在正中,還是角落好,夠陰暗。”
嚴聞舟笑道:“臣不懂大人的意思。”
他的笑依舊如三月春風坲麵,又如和煦陽光直暖人心。
往日見他的笑容總覺舒坦,讓人莫名想要親近,可今日再看隻覺虛偽,惹人厭惡
我飲了一杯酒,正色道:“眾所周知我向來是不待見嚴大人的。”
嚴聞舟微微張了張嘴,故作驚訝道:“臣今日才知,原來臣竟一直不招大人待見。”
我不理會他的裝模作樣,繼續道:“雖然不待見,可我一直敬佩大人,敬佩大人的霽月清風,敬佩大人的正直清廉,敬佩大人是一位如玉般的真君子。可現在我卻覺得以往是瞎了眼,看錯了人。原來你不過也是一個暗中玩弄陰謀,離間他人夫妻感情的小人。”
嚴聞舟歎道:“臣不曾想過原來自己以往在大人眼中竟是那般人物,臣不過是個凡夫俗子,承蒙大人以往那麽看,實在汗顏得很。”
我問道:“如此說來,你是承認了?”
嚴聞舟笑而不答,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著喝了下去。
我冷笑道:“這杯酒不知嚴大人喝著覺得如何?”
嚴聞舟放下了酒杯道:“不兌水的女兒紅對臣而言還是烈了些。”
“可嚴大人一直喝的不都是這樣的女兒紅嗎?兌水的女兒紅隻是上一次和我對飲時才特意喝的吧。”
我玩弄起手中的酒杯,也不看嚴聞舟,徐徐道來:“不知嚴大人的局到底是從何時開始謀劃的,讓我猜一猜。是從秀男大選時?還是得知許尋深得陛下恩寵時?我猜是後者吧,正因許尋得到了突如其來的恩寵,你才有條件設下這個局。”
嚴聞舟神色自若,絲毫不為我的言語所動,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似乎很想知道我會說出什麽有趣的事。
“書畫中有一種技法叫留白,同樣地算計人心的方法裏也有一種叫留白。通過不經意間透出的隻言片語,讓人在回想琢磨間將其當真,那些被算計的人還常常為自己的才智沾沾自喜,認為自己推斷出了真相,熟不知早已落入他人的陷阱中,他們深信的所謂真相,不過是施計之人想讓他們以為的真相。”
“這幾日我越想越覺得嚴大人可謂是我見過的人中將留白這一計用得最爐火純青的人了,僅憑幾句酒話和一幅畫卷便可以讓一位丈夫對他的妻子產生芥蒂。”
“留白一計看似簡單,有時不過寥寥數語,可真實踐起來卻不是一件易事。因為你說出的那幾句話既要讓我信以為真,又不能顯得太過刻意,於是你想到了酒後吐真言,想將那幾句話當酒話說出。所以那日你便在我常去的書鋪裏假裝偶遇我,接著順理成章地提出去你推薦的酒鋪中喝酒。再借醉後說出那幾句話。可你要說出的話畢竟不是真言,所以你不能醉,隻能裝醉。”
嚴聞舟溫柔地笑道:“臣料想像大人這般謹慎的人事後一定會暗中派人查探臣的酒量吧。敢問大人所查的結果如何?”
我誠實道:“不錯,回宮後我是查過你,得到的答案是你的酒量的確很差。”
嚴聞舟平靜道:“既如此那大人為何又要說我裝醉,莫非大人認為我有通天的本事收買和我共飲過的人,還是說大人認為這麽多年來我酒量差都是裝的,未卜先知隻為等到這一天用來算計大人。”
我道:“你不用收買,也不用假裝。你的酒量的確很差,但這卻不妨礙你施行你的計劃,因為你想到了一個十分聰明的辦法。你提前用銀子收買了酒鋪的掌櫃和店小二,囑咐他們在端來的兩壺女兒紅裏做文章。為了裝醉卻又不醉,你的那壺裏恐怕隻有九分水一分女兒紅。可女兒紅兌水太多,酒味聞著畢竟會淡上許多,你怕我生疑,所以給我的那壺女兒紅裏也讓人兌了一半的水,再編出幾句你從來都隻喝兌水酒的鬼話,如此一來不僅打消了我的疑惑,還博得了幾分同情。”
“那日你裝作醉倒後,我又要了兩壺女兒紅,店小二未想那麽多,依舊是按你當初的吩咐,上的是不同的兩壺,一壺兌了一半的水,一壺兌了十分之九的水。那時我還奇怪為何這女兒紅越喝越淡,本以為是我喝得有些醉的緣故,現在想來原是因為我喝到的是本為你準備的那壺女兒紅。”
嚴聞舟皺了皺眉,分毫不覺遺憾地歎道:“原來我是誤算了這裏,看來那日喝得是有些昏頭了。”
“若說酒話還須費些功夫謀劃,那麽畫像一事對你而言便是易如反掌了。世上不知多少少男少女視你為心中偶像,郭道桓亦是其一,加之你與他本是舊識,你隻需臨時畫一幅似是而非讓我心中疑竇叢生的畫,送到郭道桓手裏,再囑咐他給我看這幅畫時說幾句謊話。郭道桓這麽敬你服你,收到你的畫高興還來不及,豈會不幫你這小忙。若說這件事上你唯一要算的便是父後的心思了。”
“憑你對父後的了解,知道他老人家定看不慣許尋在新一屆的秀男中獨占盛寵,一定會想法子捧新人上位。再來父後和趙侍郎的關係滿城皆知,你很難想不到父後會讓我去郭道桓殿裏親自提點一二。如此步步算計,我不掉入你設下的陷阱也難了。”
嚴聞舟臉上仍舊掛著笑,歎道:“算得再準,可還是沒能困住大人。”
話雖如此,可我從嚴聞舟的話語中卻聽不出一絲計策被識破的失落之意。
“不,你困住了我。但我後來爬了出來,因為你誤算的不僅僅是那壺酒。”
嚴聞舟了然道:“是不是還誤算了你對陛下的信任。”
我不置可否地飲了一杯酒。
嚴聞舟看著我喝下了那杯酒,又開口道:“那大人可知我這一計其實是不敗之計。“
我輕笑道:“嚴大人糊塗了,隻要是計又怎有不敗的說法?”
嚴聞舟道:“大人未識破此計固然是好,可若是大人識破此計我也樂意見到。”
我本以為自己已能足夠冷靜來應對嚴聞舟的每一句話,可此時仍忍不住問道:“為何?”
“試想一個男人發現自己深愛的女人這麽多年來心中一直藏有他人,這些年來對自己說的海誓山盟都是謊話,他會怎麽做?就算是脾氣再好的人也會怒而發問吧。但據我所知,大人隻是一個人喝了一晚上的酒,酒醒後如常處理後宮諸事。大人不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於平淡了些嗎?”
我一怔,握著酒杯的手冷不防地抖了一抖,杯中的酒大半灑在了桌上。
“其實大人心裏頭也明白了一件事吧,所謂情愛對你而言根本沒有那麽重要。”
我緩緩地放下了已灑出了一大半酒的酒杯,閉上了眼,平靜道:“原來這才是你真正的計。”
嚴聞舟遺憾道:“大人這時才想通還是晚了些。不錯,我真正想用的計從不是留白,而是攻心。”
所謂留白,不過是將一個莫須有的想法通過言語放進一個人的心裏,一旦計謀被識破,被放進來的想法自然很快便能從心裏頭掃出去。
可攻心不同,攻心是將一個人心底埋藏的真正想法挖出來,就算識破了是他人的計謀又能如何?你無法把你心底真正的想法掃出去,因為那不是別人放進去的。
那是你自己深埋進心裏,不願挖出,不願提起的。
你無法扔棄,隻能用更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再將它埋進去。
我真真實實地中了嚴聞舟的攻心之計。
這一刻,我心悅誠服。
但我還沒有輸。
我斬斷了心頭思緒,抬頭淡淡道:“你如此算計我,我不奇怪。因為我不待見你,你也不待見我,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