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我的危險情敵

字數:6655   加入書籤

A+A-




    嚴聞舟挑眉不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示意我說下去。

    我正色道:“我隻是不明白你算計我便罷了,為什麽要利用你視為父兄的故去之人?莫非嚴大人心中沒有一點……”

    “住口!”

    嚴聞舟厲聲打斷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嚴聞舟如此失態。

    無論是春獵場上麵對我的步步緊逼,還是方才聽我不留情麵地揭穿他的陰謀,他總是那般溫文爾雅,應對自若。

    就算是上回在大庭廣眾下的撒酒瘋,事後也知不過是為了讓我落入圈套演的一場戲。

    可今日在這別無他人的酒鋪中,他真的失態了。

    嚴聞舟的鼻翼微張,眼圈有些紅,一是竟讓人分不清這是傷悲,還是急怒。

    抑或兼有之。

    他指著我厲聲道:“這天下間最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就是你司馬惟。”

    沒想到他竟失態至此,直呼我名諱,全然忘了該有的君臣之禮,尊卑之分。

    我沒有去仔細分辨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隻是漠然地看著他,又飲了一杯酒,等他自己平複。

    嚴聞舟頹然地靠在了椅背上,良久後無力道:“沒想到陛下還是告訴了你。”

    我道:“我問了她,她便說了。”

    看似很簡單的一件事,卻需要彼此的信任。

    我要敢問,她要願說。

    嚴聞舟苦笑道:“這便是夫妻間的信任嗎?”

    他說罷飲下了一杯酒,飲得過急,一時嗆到,連連咳嗽。

    我皺眉道:“嚴大人無事吧?”

    嚴聞舟擺了擺手,待他咳完平複後,突然問道:“不知那個故事大人聽到了哪裏?”

    我不忍道:“聽到你們兩人看見金鑾殿的大門緊緊關上。”

    嚴聞舟神色恢複如常,平靜道:“原來是那裏,其實這個故事還沒完。”

    “是嗎?”

    嚴聞舟點了點頭道:“那麽大人可願聽完這個故事?”

    “願聞其詳。”

    嚴聞舟道:“不知大人是否覺得使團遇害一事很是古怪,若說賊人隻是普通山賊,可使團從華國所帶回的物品卻分毫未丟,更遑論普通山賊是否能勝過朝廷挑選的得力侍衛。可若不是山賊,那麽在慶國境內又有誰會做出這種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

    聽著嚴聞舟的話,我內心開始莫名不安,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我想要開口製止,卻又說不出製止的理由。

    隻是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我:如果我再聽下去,會得到一個十分可怕的答案。

    比我曾經腦海裏一晃而過的答案還要可怕。

    “我年歲漸長後便開始查探此事,然後我漸漸地發現使團遇害之事與一對兄妹脫不了幹係。原來當初慶國使團中的一位使者對一位他不知身份底細的女孩起了色心,言談舉止皆有輕薄冒犯之意。事後女孩將此事告訴了她最親近的一位哥哥,哥哥聽後便答應自己的妹妹,一定替她報仇。兄長護妹,無可厚非,再來此事本就是使者理虧。那位哥哥大可稟明華國皇帝或是直接出麵為她的妹妹討個公道,甚至可以上書慶國,請我國陛下聖裁此事。若那位哥哥莽撞一些,也可暗中派人將那使者打一頓,長他記性,讓他受到應有的教訓。這本來是一件小事,但後來卻賠上了上百條人命。”

    “大人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嚴聞舟飲了一杯酒,自問自答道:“因為那位哥哥不是一位普通人,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但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瘋子。為了替妹妹報所謂的仇,他殺了上百無辜的人。更可笑的是,這未必是因為他有多愛他的妹妹,他這麽做隻是為了試驗,為了趣味,為了炫耀。為了看他親手組建的赤羽衛能否和慶國精心挑選的使團侍衛一較高下;為了享受算計的快感和品味殺戮的血腥;更為了能在他的父親麵前炫耀他的才智謀略,讓他能自豪地對他父親說‘看,我竟能在慶國境內伏殺慶國上百人的使團,事後不留下一點痕跡,讓慶國的人查而無果,就算懷疑是華國做的又能如何?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如那位哥哥所料,他的確沒留下一點證據,就算我查探了這麽多年也無法找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隻能拚湊出這樣的真相。”

    嚴聞舟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深深的遺憾,隨後他又高聲道:“不過,這樣的真相於我而言已經夠了,至少我知道了殺害周大哥的凶手到底是誰。”

    “大人可也想知道?”

    我低聲道:“嚴大人喝醉了,不必再言了。”

    嚴聞舟突然大笑起來,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懷過。

    “我的酒量是不好,但也沒有這麽差,隻是你不願聽罷了。因為聰明如你,此時已很清楚我說的那對兄妹到底是何人?”

    我不敢看嚴聞舟的眼睛,隻能默默地看著酒杯裏的酒。

    “你不願聽,可聽故事哪有不聽完的道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那位妹妹便是當時華朝的四公主,如今華國的女皇陛下。至於那位哥哥,自然便是與她最親近的華國三皇子,如今的慶國皇夫。”

    “也就是大人您!”

    我早已料想到此事與華國脫不了關係,卻沒料到結果竟是這樣。

    更可怕的是,此刻我的心中沒有任何懷疑之情,隻有滿腹的惶恐和悔恨。

    不是因為我全然相信嚴聞舟的每一句話,而是因為很多時候知古便可推今

    就像我信了幾分宋承出牆那般,因為宋承以往本就是臭名昭著的花花公子。

    我不了解也不認識以前的司馬惟,但我卻隱隱約約地覺得:司馬惟不是一個好人。

    沒有理由,隻是一種直覺。

    我不願再想。

    我閉上了雙眼,啞聲道:“對不起。”

    如此蒼白,如此無力。

    但除此之外,我不知該說何言。

    就算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但那不是理由,如果當真是過往的司馬惟造下的孽,我無法推脫,更無法否認。

    沒有人能否認自己的過去,就算遺忘也不行。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很多事情不是你認為你沒做過,你便沒做過。

    就算如今的你清白無辜,但又怎能保證過去的你雙手上沒有沾滿過鮮血。

    我不能保證,所以隻能道歉。

    嚴聞舟掃了我一眼,淡淡道:“你不配。”

    “我知道我不配,但我不記得了。”

    這不是否認和推脫,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我不記得了,所以我不能保證自己沒做過。

    同樣地,我也不能確信自己真做過。

    聽上去有些無賴,但這卻也是最為公平的。

    嚴聞舟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記得了。”

    “你也應該慶幸你不記得了,如果現在坐在我麵前的是恢複記憶的華國三皇子司馬惟,那麽……“

    嚴聞舟說到此停了下來,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他優雅地舉起了酒杯,放在鼻前輕輕嗅了一番,搖了搖頭,便將酒杯裏的酒倒在了地上。

    伴隨著杯中酒倒落在地上的聲音,嚴聞舟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會拚盡全力。”

    他的臉上再無半點笑意,麵孔是我從未見過的陰鷙猙獰,他的雙眼銳利得就像一支弦上待發的毒箭,恨不得下一刻便射穿我的心,毒遍我的五髒六腑。

    “殺了你。”

    杯中的酒流完後,他將酒杯放在了桌上。

    再看我時,他已然變成了平日裏溫文爾雅完美無缺的嚴聞舟,他的笑容還是那樣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彷佛剛才那副猙獰的麵孔和充滿殺戮的話語都隻是我做的一場惡夢。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算何時宜。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獨獨想到了戲曲《有間道》中的一句唱詞。

    我不知道自己配不配說出這句話,但我還是說了出來。

    麵無表情地說了出來。

    “以前我沒得選,現在我隻想做個好人。”

    沉默,無聲。

    酒鋪裏安靜得如死寂一般,似乎就連窗外吹進的微風都在此時停了下來。

    沉默良久,嚴聞舟歎道:“你做到了,所以我不會殺如今的你。”

    我不相信嚴聞舟的這句話。

    他不殺我,恐怕不是因為如今的我是個所謂的好人。

    我知道他不殺隻是為了她。

    那個和我同床共枕七年多的她。

    那個碧衫發帶任性地要把我的傳奇本全收繳了的她。

    那個往日裏高高在上,可無助時隻能在我懷中痛哭的她。

    一想到她,我深吸了一口氣,問出了一個我不願知道答案的問題。

    “那麽她知道這件事嗎?”

    嚴聞舟知道我口中的“她”是誰,也知道“這件事”是什麽事。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片刻後嚴聞舟淡淡道:“好好待她,她比你想的還要愛你。”

    話已至此,再無話可說。

    嚴聞舟飲下了壺中最後一口酒,隨即站起身,拍了拍衣衫。

    “多謝司馬兄今日的款待,也謝謝那日司馬兄替我清了酒帳,付了轎錢。隻是嚴某實在不喜歡欠人財物,今日便把錢還給司馬兄。”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放在了桌子上,轉身欲走。

    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又轉過頭來對我笑道:“最後嚴某真心祝福司馬兄一句。”

    我喝著酒靜待後文。

    嚴聞舟決絕而篤信道:“祝你終其一生永無恢複記憶的一日。”

    好一個“終其一生”,好一個“永無”。

    恍惚間,我竟分不清這是充滿怨恨的詛咒,還是滿懷好意的祝福。

    我唯有仰首對上嚴聞舟含笑的雙目,認真道:“謝嚴兄吉言。”

    也謝謝你終究沒有回答我最後問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