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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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完,話未完。
該問的未問完,該答的未答完。
隨著談話的深入,掩藏在迷霧中的真相似乎離我越來越近。
但是還有疑問。
我問道:“他為什麽在看完白鴿帶來的密信後便放過了你?”
“我不知道,或許他也不知道。”
“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做一件事,隻有一個可能——他在奉命行事。”
宋承苦笑道:“大人委實聰明,他那時的殺意明明那般重,最終卻未下殺手,說到底不過是因為他收到了那封密信。我還記得那日,他在打昏我前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乖徒弟算你走運,主上讓我繞你一命。’”
我雖猜到宋承的師父不是主謀而是一個執行者,但當我聽見宋承親口承認後,竟還是會覺得不安。
從宋承的前言中我已知曉他的師父的的確確是個武林高手,能讓宋承心甘情願拜師的人,決計不會輸給歐陽雁將軍多少。
這樣的高手竟隻是效忠某人的一個執行者,那躲在背後覬覦這本兵書的又到底是什麽?
是一個組織?
但這樣一個有足夠實力探聽到兵書的秘密再派遣武林高手的組織似乎不大可能存留於世,如真存於世又怎可能讓朝堂上的高位者放心?
若不是組織,那又是什麽?
掌心已然被冷汗打濕,我不敢再往下想,唯有強裝鎮靜。
“他們不殺你,看來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他們願意等,等五年、十年,或許更久,等到另一個合適的時機才動手。你有未想過用凝馨威脅你的人或許就是十多年前的那群人,或許這一切的主謀就是你師父口中的那位‘主上’。”
宋承神情凝重道:“我想過,我甚至莫名地覺得他們就是十多年前的那群人,所以我才會將那段往事告訴你,不僅僅是為了讓你相信生化武器的存在,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你知道,背後覬覦兵書的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或許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個國家。”
我說出了這句讓人膽戰心驚的話。
如果幕後的黑手當真是一個國家,那此事太過可怖。
兵書的真相是那樣的毒物,而那樣的毒物無論落入哪國之手,後果都將不堪設想。
“這種毒物的製作法不能讓任何一國的統治者知道,這便是祖先宋飛留給我們這些後世子孫的遺言,這便是我們宋家的使命,世世代代要守護的秘密。”
我不願再與他討論幕後黑手一事,便換了個話頭。
“作為守護者,你卻親口將秘密告訴了我。”
宋承道:“秘密若已被外人知曉,那便不是秘密了,到了這個時候我隻能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我道:“你又為何覺得我不會把這一切稟告給陛下,使得你們宋家擔上欺君之罪?”
“我沒有選擇,隻能賭一把。我不喜歡被人威脅,更何況他們也許便是十多年前的那群人。與其受製於暗中人,倒不如反客為主,尋求別的勢力的援助。”
“所以你找到了我。”
“是,時間太過倉促,我不可能去通知我爹,就算通知了我爹,他那麽窩囊也想不出什麽法子。至於我娘和姐姐,她們身為女人是沒有資格知道這件事的。”
我道:“看來兵書的秘密是傳男不傳女,沒想到宋飛將軍也是個重男輕女的。”
宋承笑道:“他那個年代的男人,怎會不重男輕女?”
宋承的話沒錯,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就算是戰神也無法免俗,何況就算到了如今,這天底下重男輕女的也不少。
“我本以為自己又走投無路了,但幸好在這宮裏麵還有大人你。大人既然願意替我和凝馨保密,那麽我也願意相信大人一回。”
話音已落,我沒有回應。
過了片刻,宋承下定了決心,懇切道:“隻要大人能幫我和凝馨渡過這道難關,我願將兵書雙手奉上。”
殘存的理智讓我不為所動地淡淡道:“你忘了你是守護者。”
“我既是守護者,亦是持有者,所以我有權決定將它交給誰。”
我眯起了雙眼,看著他,說了一句實話。
“你該交給一個比我更安全的人。”
“我信得過大人,那大人便是這世上最安全的人
“你應當聽說過失憶前的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宋承道:“那又怎樣?你如今反正都失憶了。”
我道:“我或許有想起來的一天,到了那時候,我不知道會不會用它來實現自己的野心。”
宋承想了想道:“那就用吧。”
饒是我鎮定如此,也被他的答案給驚住了。
“我從十二歲那年起,便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合格的守護者,我也從來不想成為什麽狗屁守護者。我根本不想擔負這些,可誰叫我爹隻有我這一個兒子?世代相傳的東西就這樣傳到了你手裏,但他們從不會問你想要還是不想要。”
“就因為我姓宋,所以就得護著那危險的東西?這算是什麽道理?”
我道:“但這卻是千古道理,正因為你是宋氏的嫡係子孫,所以你就該擔上這個責任。”
宋承嘴角上揚,突然狂傲地笑了起來。
“如果我偏不呢?”
你偏不?
若我是宋承的父親,聽到這句話後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這個逆子。
若我是宋承的母親,聽到這句話後或許不會開口,而是直接把棍子往他身上送。
但我不是他的父親,更不可能是他的母親。
我隻是一個外人,一個沒有資格置喙別人家事的外人。
所以我能做的隻有沉默,沉默地站著,不發一言。
“什麽祖宗規矩?什麽世代相傳的秘密?我偏不守這些,偏不管這些。你幫我,我就把它給你,等價交換,就是這麽簡單。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用上了它,那麽請你大發慈悲,念在我給你兵書的份上,給歐陽家和宋家留一條活路,其他的我也管不了了。說到底,天下人怎麽樣關我屁事?慶國得了天下還是華國得了天下,又與我有什麽緊要幹係?”
說到最後,宋承的聲音小了下來。
他頓了頓,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帝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也無所謂。”
這句話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我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我評價道:“你在逃避。”
宋承嘴硬道:“我沒有。”
“從十二歲那年起你就在逃避,你故作灑脫,縱情花場,都是為了逃避,你想躲開你的責任。”
“有什麽可逃避的?我就是想不通,不想承擔這狗屁責任罷了。”
“你騙得過千萬人,但你騙不過你自己。其實你是在乎的,你在乎你的責任,因為在乎,所以才會逃避。試問擺在你麵前的若是一件全然無關緊要的東西,為何又要逃?”
宋承冷冷道:“大人你的話太多了。”
我知道再多言亦無用,便不再開口了。
沉默了片刻,宋承才承認道:“大人你說得沒錯,我是在逃避,但這又如何?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活法。”
我讚同道:“你的這句話說得也沒錯。”
人活在世,好與壞,善與惡,都是一種活法。
我沒有任何理由和立場去譴責宋承的選擇。
我隻能傾聽,隻能尊重。
宋承又嘲笑道:“大人覺得我是懦夫,我還覺得宋飛不過也是個偽君子罷了。”
“這樣說自己的先祖可不是什麽好事。”
“我說錯了嗎?若他真想造福百姓,為何又要留下那後半本兵書。既要留下,又裝正義,讓自己的子孫後代替他藏著。”
在方才我想過這個問題,也正好得出了答案,所以如今我能回答宋承。
“做人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就算是戰神也得為子孫後輩謀算,他終歸還是放不下宋家,所以給你們留下了這道護身符。”
“我當然知道,他不就是怕我們宋家百年後衰了敗了,於是給我們留下了這個籌碼,方便以後東山再起。所以我才說他是個偽君子,明明打從心底和世人一般自私,卻還要在自己的頭上豎起忠義的大旗。既要權利又要名望,未免也太貪心了些,這種人到頭來,什麽都抓不住。”
我道:“你錯了,在世人眼中,宋飛大將軍名利雙收,兩者皆得。”
“那在他自己眼中呢?”
宋承的話問倒了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不是宋飛大將軍,我又怎能得知他臨終前回望己生時到底是何感想?
我無法回答,隻能反問道:“在你眼中宋飛是偽君子?那我想問問宋承是什麽樣的人?”
宋承笑道:“他呀?是個自私的真小人,逃避的假懦夫。”
“看來你還是有些自知之明。”
“因為我臉皮厚呀。”
“其實你也不算太過自私。”
“哦?”
“至少還有一個人在你心裏的位置勝過了你自己。”
宋承頓時斂去了臉上的嬉笑,皺起了眉頭。
“凝馨說得沒錯,當你真正認真起來,你會皺起眉頭。”
宋承有些吃驚,皺眉道:“她竟然對你說了這些。”
“她昨晚說的話可不少。”
宋承壓低了聲音,眉頭皺得更緊,追問道:“說了多少?”
“或許比你知道的都要多。”
宋承麵上一惱,似乎想要發火。可最後他就像無數個在心愛女人麵前無可奈何的男人一樣,千言萬語唯有化為一聲歎息。
良久,他笑罵道:“這笨女人真是口無遮攔。”
我調笑道:“我倒認為她可比你聰明。”
他聽後雙眼一亮,見機道:“那麽大人可願意救那個聰明的女人和我這個懦弱的男人?”
宋承的這句話說得極是俏皮,語氣有些輕佻,卻讓人生不出厭。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在求人,反倒像是在和一位佳人月下閑言。
很動聽,很討喜,也無怪乎那麽多大家閨秀心甘情願地往他那布滿甜言蜜語的陷阱裏跳。
比他的甜言蜜語還容易讓閨秀們心動的是他那雙含笑的桃花眼。
就算在這黑漆漆的夜中,他那雙真誠的桃花眼還是過於耀人了些。
太過耀人的東西總容易使人迷亂,
但這樣耀人的眼睛我見過,而且見得太久了。
在過往七年多的日子裏,那雙遠勝宋承的眼睛就這樣盯著我。
媳婦的眼睛總是那麽耀人,她的眼中總有很多東西。
有女兒家的嬌憨,有動歪腦筋的狡黠,有好奇的探尋,有故作的惱怒,有熱情,有溫情,最多還是深情。
這世上沒有誰的雙眼比她的還耀人,比她的更易讓人迷亂,讓人沉淪。
潛山之後再無山。
在看過她的雙眼後,再看旁的又怎會迷亂,怎會失了方寸?
宋承的雙眼很耀人,但我的心如靜水,毫無波瀾,沒有分毫動搖。
我平靜地問出了我想要知曉答案的問題。
“如果我不答應,那麽你是否會為了救凝馨而將兵書主動交給那些人?”
宋承不再說話,開始思考。
看得出來他在十分認真地思考我提出的問題。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會。”
一個最簡單的字就是他心中的答案。
這是他的作風。正如他所言,黎民萬眾與他何幹?他要的東西從十二歲那年就沒變過,他隻要活著。
如今的他又多了個奢求,他要和自己愛的女人一同活著。
“既如此,我幫你們。”
宋承聽後愣了片刻,問道:“大人這麽做是為了天下蒼生嗎?你怕兵書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使得天下大亂嗎?”
他的言語中沒有任何敬佩的意思,有些不解,有些不屑,還有些嘲諷。
對於他的嘲諷,我不覺慍怒,隻是認真地看著他那雙桃花眼,正色道:“不為天下,不為蒼生,其實我和你一樣是個自私的人。我也想活著,和自己喜歡的人一同活在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