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假死的哲學
字數:5640 加入書籤
當我回到自己的寢宮時,天還未亮。
山下的萬家燈火早已盡數熄滅,夜黑夜靜,行宮裏的打更聲如常響起,深夜的更聲,除卻難眠之人,少有人能聽見。
這個時候,人人都進入了或美或壞的夢鄉之中,就連守夜的宮人都依靠在了門上打起了瞌睡。
但就在這深夜之中,在我的寢宮之內,還有一人未眠,未眠之人定有未完之事。
這一人也不例外。
他在等人,他等的那個人是我。
蕭玄在等我,這些年來他總是在等我。等我回宮,等我思考,等我吩咐,彷佛等我便是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若有一天,我當真落著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或許他還是會等我。他會麵無表情地對我說“殿下”,語氣冷淡,但他的眼中卻掩藏著極深的欣悅。
同往常一樣,蕭玄見我回來後,立刻起了身道:“殿下。”言罷便開始替我脫起了身上的夜行衣。
“還未睡?”
“屬下見殿下久去未歸,不敢入睡。”
我沉默了會,看著身前的蕭玄,開口道:“你不睡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嗎?”
蕭玄放在我身上的雙手停了會,才道:“若殿下願意告訴屬下,屬下定為殿下分憂。”
“我會告訴你一切,而且我還要叫你去辦一件事。”
蕭玄躬身道:“請殿下吩咐。”
我望了眼窗外的夜色道:“但不是如今,如今太晚了,一切待天亮後再說吧。”
“是。”
夜行衣脫掉後,蕭玄便將它仔細地折疊了起來,隨後將其放回了原位。
我看著蕭玄將一切事做妥當後,才道:“去睡吧。”
他該去睡,我也該去睡了。
躺在床上,我睜著眼盯著周遭的帳幔,竟覺無一絲睡意。強眠無果,唯有回想著方才的談話,消磨餘夜。
在那場談話接近尾聲時,我答應了宋承幫他。
和我所料不差,自凝馨差點被嶽父指給宮中的一位侍衛後,終日惶恐不安的宋承不願再坐以待斃,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想辦法了。
在月餘前他想出了辦法,隻是不曾想尚未實施,便東窗事發,遭逢此等大劫。
宋承有著讓人理解不能的自信,他覺得他的辦法簡直是絕妙至極,堪稱完美無缺,雖說有些麻煩,有些危險,但終歸還是好的。
他的辦法需要人力和財力,以及一樣絕不可或缺的東西。
當他說出那樣東西時,我的嘴角不由地一抽,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大晚上沒睡覺,所以聽糊塗了。
他告訴我,他們要借死遁出宮。
我問,死遁?
他說,他找到了一種藥,可以讓人假死。
我頓覺腦袋一懵,不確定地問:“你說的可是假死藥?”
宋承自豪地點了點頭。
假死藥?
娘的,傳說中的假死藥。
每個愛看話本子的人都不會對假死藥這個東西感到陌生。
這可是傳奇本和言情本中的必備神藥。
作者如果突然將主角寫死,那話本子裏和話本子外都會是一片哀嚎。
正當本子裏的旁人為主角的死而悲痛時,正當看客們為主角的死而噴爹罵娘時,假死藥就光榮登場了。
不要問那是什麽藥,竟會營造出身死的假象。
作者們不會解釋,因為他們又不是郎中大夫,看客們隻需要知曉左右這天下有一種藥能辦到便是了。
反正主角活了,看客們高興了,作者隻需要數著進賬的銀子,一切萬事大吉。
我想到了《後宮玉玨傳》,話本子的結尾主角方玉玦就是服用假死藥借死出的宮。方玉玦是我近一兩年來見過的最憋屈的傳奇本男主,我一直抱著看他何時能大展神威的心態看下去,豈料看到了結局都未遂我願。
方玉玦憋屈歸憋屈,但總歸還是不能讓他死,死了作者怎麽寫第二部《方玉玦傳奇》?
沒有《方玉玦傳奇》?作者怎麽賺錢?書商怎麽賺錢?
在這個商業急速發展的年代,銀子就是千千萬萬人前進的方向。
《後宮玉玨傳》作為近幾年來難得一見的暢銷話本子,怎可能不出續集?
不出?書商會同意?作者會同意?
就算書商同意,就算作者同意。
作者家中成天嚷嚷著要胭脂水粉和漂亮新衣的媳婦會同意?書商家裏念私塾,開課後又要買新書新文房四寶,還要和同窗們玩樂攀比的兒女會同意?
所以有時候,書的長度和文字的含金量不是一兩人便能決定的。
看客們有的看,作者和書商們有的賺,何樂而不為?
話雖說得有些遠,但大約就是這些道理。
在話本子裏,假死藥的存在便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在人世中,世間萬物的存在也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我不曉得這世上是否真有假死藥的存在,我隻曉得一件事。
若你真跑去藥鋪,對鋪子裏的老板郎中說,給我一包假死藥。
他們隻會用一種關愛癡傻兒的眼神看著你,笑著對你說,這位客官話本子看多了吧。
然而就在方才,宋承真給我開了一張方子,他指著那張方子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這便是假死藥的配方。
縱使好奇,但我終沒有問這方子的來曆。
宋承向來愛收集天底下各種奇怪有趣的玩意兒,若真有一天被他找到假死藥這種東西也算不得一件怪事。
又或者這假死藥其實是《宋氏兵法》裏的東西,宋承既說《宋氏兵法》後半本可以算作本藥書,那其中除了生化武器的配方外,興許還有這假死藥的配方。
若這世上連生化武器都有,那有假死藥也不足為奇了。
講道理,當我接過這張方子時,本著人道精神還是有些擔心。
也不知這假死藥靠不靠譜,萬一吃下去,一不小心,眼睛一閉,兩腿一蹬就嗝屁了。假死成了真死,這就很是尷尬了。
宋承死了就算了,自己搞出的東西自己擔著,再來他一死好歹也算是為世上的少女們除了一害,我頂多在以後清明燒紙錢時多給他燒上一份。可凝馨那丫頭若也為此送了命,就有些可惜了。
若兩人真因此死了,豈不就和戲曲《羅英台和朱山伯》裏演的一樣了?戲曲的結尾中主角兩人雙雙殉情後化作了風和沙,纏纏綿綿相伴到了天涯。
皇宮裏的戲台上常愛演這出戲,在場的女眷們看到最後多是哭成了淚人。
媳婦有些不同,每每演到最後她總會不屑地說:“哼,這有什麽好哭的。”
過了片刻,她便會為了忍住眼淚而暗中使勁地掐著我的胳膊,帶著哭腔喃喃道:“一點都不感人嘛。”
比起女眷們可肆無忌憚地宣泄自己的情緒,在場的男人們便幸苦得多了。
首先你不能哭,作為男人你一哭,便會受千夫所指,諸如“男兒有淚不輕彈”“大男人看場戲竟然要哭”之類的言論會如狂風冷雨般向你襲來。
但你又不能一臉麻木,麵無表情,甚至還昏昏欲睡。否則你又會聽見“這麽感人的故事他竟無動於衷”“這麽冷血無情的男子太可怕了”“這種男子恐怕定是要打妻子的吧”等人身攻擊之語。
在經曆千番失敗後,男同胞們終於找到了最正確的解法——當你的妻子在哭時,你既要表現出一副同樣深受感動的模樣,又要含情脈脈地將擦淚的手絹遞給她。
做好了,可度春宵;做不好,回家等著跪碎碗去吧。
所以對於這種感人肺腑的殉情故事,我向來是不待見的。
我時常是帶著一種惡意來猜忖,總覺得這種鼓動熱戀中的男女們動不動就以死亡來見證愛情高貴的故事是棺材鋪的老板們為著生意而編出來的。
成雙成對地死多好,棺材也能成雙成對地買。
我料想若宋承因此死了,如他還有來世,定不會變成風或沙,投胎成瘋子或傻子倒差不多,最終不去天涯,去醫館。
但我畢竟是幫忙辦事,縱然心中對這假死藥有著千般懷疑,也沒有旁的辦法。
我總不能以身試法,親自去嚐嚐吧?
我好歹還盼望著給宋承燒紙,而不是在地底下眼巴巴地看著他來給我燒紙。
我隻負責將方子交給蕭玄,讓他去找人按方子把藥做出來,至於服下後的結果如何,一切就隨緣了。
這藥就像我那隨緣箭法,緣分到了,自然好辦。
若緣分未到,那午時就到了,午時上路正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