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一個艱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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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慎刑司傳來了消息,凝馨在獄中服毒自盡,真相自然是她服的不是毒,而是蕭玄派人送進去的假死藥。當她蘇醒後,被人帶到了宋承半月前便替凝馨安排好的一間小屋。
得知凝馨自盡的消息後,媳婦沒有說什麽,隨即下令解了宋承的禁。
死亡常常可以終結過往,掩蓋真相,斬斷疑惑。
因為人死了,便什麽都沒了。
縱使在此之後,坊間仍有不少流言蜚語,但凝馨和宋承二人間到底有沒有過什麽,便再無人知曉,也再無人可以去探尋了。
當宮中眾人皆以為此事就此翻頁後,唯有我清楚,這才剛剛開了頭。
在凝馨安頓好後的第三個夜晚,我去了趟宋承的寢宮。這一次我沒有穿夜行衣,而是以皇夫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了進去。
今夜我要和宋承做一筆交易,這筆交易算不上等價交換,也說不清是誰虧誰賺。
他給我兵書,我給他假死藥。
這場交易就是這麽簡單。
宋承行宮中的寢殿和他在皇宮裏的很像,布置得極是奢華,撲天帳幔遮住了床榻,琉璃宮燈照亮了四方,近處的青花乳香爐正冒著嫋嫋輕煙,香味縈繞,熏滿了一屋。
宋承長發披散,袒胸露乳,悠閑地坐在紅木桌旁,手握著精致的白玉杯,正品茗著一杯香茶。紅木桌上擺著青玉茶壺以及一個檀木方盒。
他見我來後,沒有起身,隻是放下了茶杯,微微頷首道:“大人。”
我撩袍坐在了他對麵,沒有寒暄,直奔正題,將這幾日凝馨的境況告訴了他。
這期間,宋承難得沒有插嘴,一直安靜地聽著,他嘴角噙著的笑意久久不散。
該說的說完後,我便從袖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瓷瓶裏裝著一顆假死藥。我將瓷瓶遞給了宋承,他接了過去,打開了塞子,聞了下,便又把塞子蓋上,將小瓷瓶放進了袖中,這才道:“謝大人。”
言罷,他將桌上的檀木方盒推到了我麵前,笑道:“這便是大人要的東西。”
隨後我打開了檀木方盒,盒子裏裝著一本古舊的書,書頁泛黃,邊角皺損,有些地方還有幾個顯眼的蟲洞。
兵書的封麵上寫著“宋氏兵法”四個大字。
我的手摩挲著封頁,發黃的紙有些咯手。隻要翻開任何一頁,我便能目睹這本絕世兵書的真相。
但我最終沒有翻閱,隻是靜靜地看著它,就像在古玩店中細賞一件價值連城的古物,可惜我不是鑒寶者,瞧不出它的價值。
就算是這世上最好的鑒寶者恐怕也很難估測這本古書的價值。
因為這薄薄的一冊書頁便是傳說中的《宋氏兵法》,上麵的每一筆每一畫都是宋飛大將軍的真跡,都是他大半生的心血。
因為這不是市麵上的那本幼童啟智讀物,而是真正讓數代君王們求而不得的東西,這上麵記載的是實實在在的殺人神器,是可以一夕之間便扭轉戰局的可怖毒物。
怎能估測?又怎敢估測?
片刻後,我抬首對宋承道:“恭喜你,你解脫了。兵書交給了我,此後你便再沒什麽可逃避的了。”
宋承道:“是呀,燙手的山芋總算落到了旁人的手中。”
我道:“其實你找我做交易,並非是認為我有多麽想要這本兵書,你不過是想尋個能說服自己的借口將責任全部卸下。”
宋承道:“大人何必點的這麽清楚,做人嘛,就應該糊塗些。”
他頓了頓又皺眉道:“我雖看得出大人對兵書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但大人此番的舉動和我料想的還是有些不同。”
我問道:“你覺得我會迫不及待地翻看嗎?”
“我覺得常人都會如此。”
我道:“我不會看它。”
宋承嘲笑道:“我知道大人是君子,但這話說得未免太絕對了些,也太容易打臉了些。”
“不瞞你說,在答應你的那日,我便做了個決定。”
我不是聖人,無法全然掌控自己的欲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迎來尋回記憶的那天,更不清楚曾經的司馬惟是否會像窮凶極惡的修羅夜叉般揣著巨大的野心回歸。
到了那一日,落在我手中的兵書,亦或者是他手中的這本兵書定會有用武之地。
但這卻不是如今的我想見到的,也不是天下的人願意見到的。
所以我做了個決定。
宋承挑眉問道:“大人做了什麽決定?”
我不再回答,而是拿著兵書走到了一盞宮燈旁。琉璃宮燈,華貴奪目,流光溢彩,我取下了燈罩,沒了罩子庇佑的燈火,暴露在了微風之中,隨風而舞。
搖曳的燈火照映在了我的臉上,不覺灼眼,更不覺火熱。
隨即,我把兵書的一角放入了燈火之中。微弱的燈火如毒蛇般慢慢地爬上了殘破的兵書,毫無章法地在其古舊的身軀上蔓延,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身旁的宋承見我此舉,頓時驚呼出聲:“大人。”
他幾欲走上前來,出手阻止,但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地,一步未動。
我沒有回頭看他,而是認真地盯著眼前的火光,淡淡道:“我說過你還是在乎的,在乎兵書,在乎責任。”
“但事到如今,就算你後悔也來不及了。因為你已經把兵書交給了我,正如你說的那樣,作為持有者,我有權利任意處置它。”
我看不到身後宋承的麵孔,更無法看見自己的麵孔。
不知在火光照映下,我的這副麵孔是平靜淡然,還是猙獰扭曲,我希望是前者。
火勢越猛,燃燒後的焦味也越濃,但濃烈的焦味很快便被熏滿一室的香味所替代。如同一股濁流,匯入大海之中,頃刻之間便再難見其汙。
最終兵書全然被火蛇吞噬,掌握著千萬人生死的絕世兵書成了一堆灰燼,盡數散落在了燈座上。
就像那些坐擁天下的君王們最終也不過是一抔黃土,一個接一個地深埋在地底中。
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這便是人世間千秋萬載不能動搖的法則。
這時身後傳來了宋承的歎息聲。
“大人你說錯了,我不後悔。或許……你的選擇才是最正確的。”
“我也不後悔。”
我無法評判此舉的對錯,或許將來的我會痛罵此刻的自己,但至少如今我可以像宋承一樣,問心無愧地說“不後悔”,如此足矣。
片刻後,宋承雙眉舒展,開起了玩笑:“若後世真如川月先生所說的那樣,有勞什子承貝爾獎,那大人此舉定會贏得承貝爾平寧獎。”
我也笑道:“那我這算不算響應了川月先生口中的聯合國的號召。”
若後世人知曉這事,不知會不會心生敬佩,畢竟我是將生化武器扼殺在搖籃中的第一人。
我們二人笑過後,宋承又道:“我知道大人沒有那般大的野心,但我卻不曾想過,大人竟真如此決絕,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大人可曾想過,有一天這兵書或許能保你性命?”
我道:“或許也會成為我的催命符。”
“你說過,這叫‘未雨綢繆’。就連我的祖先宋飛那般偉大的人物都不得不這樣做,莫非大人覺得自己能做的比他還好?”
“我不敢和宋飛大將軍相提並論,更不敢說能比他做的更好。”
“那大人為何還這樣做?”
“因為我和宋飛大將軍終究是不同的。”
宋承不解地看著我。
“他是臣,他行的是臣道,賢臣雖能為萬民謀福祉,但說到底效忠的卻隻有君王一人,自己的生死禍福也被那一人操控,所以才需憑借外物。”
“可王不一樣,王效忠的是天下,保的是萬民,王座之上自不容他人酣睡。”
宋承道:“因為王怕權利被奪走。”
“為何不說是怕責任被奪走?”
世間法則,向來是一物換一物。
兵書換假死藥。
不能分割的權利換來的是不容推卸的責任。
“王呀,能信奉的能依靠的永遠隻能是自己。所謂王道,不外乎不得被外物鉗製,不得被他人動搖。”
“那大人你是想說,你修的是王道嗎?可大人你是皇夫呀,你坐的是鳳塌而不是龍椅。”
我苦笑道:“也許曾經的我修的是王道,但如今早已不是了。”
“那如今的你修的又是什麽道?”
“和你一樣的道。”
“哦?那我修的是什麽道?”
“邪門歪道。”
言罷,我們兩人再度笑了起來。
誠然,我是不待見宋承的,但作為共事多年的同僚,如今見他要走,雖談不上舍不得,但也總會覺得今後宮中似乎要少點什麽。
人便是這樣,對於那些在你生命中出現多時的人,想到有朝一日再不得相見,心中還是會有些不是滋味,哪怕你多麽不待見他們,甚至可以說是嫉恨他們。
不是遺憾,不是不舍,而是對於物是人非和時光流逝的一種感慨和傷懷。
他們的離去,會不禁讓你想到將來某日至親至愛之人的離去。
晚風透窗沙,吹亂了燈座上的灰燼,吹小了我與宋承的笑聲
半響後,我道:“還有一件事。”
宋承正色道:“大人請講。”
“你可曾記得你送給蓁兒的一件玩物?”
“我送給公主殿下的玩物太多了,不知大人說的是哪一件?”
我想起了那個夜晚,燈火之下,我解開了那個白玉連環,連環中藏有一張字條,那張字條上寫著“司馬惟”三個大字。
那封戰書,終沒有後文。
不能被動迎戰,唯有主動出擊,若我此時不問,恐怕一輩子都未必能尋到答案。
“一個白玉連環。”
宋承將右手搭在了鼻子下,皺眉思索著,片刻後他道:“我似乎是送過殿下這樣一件東西。”
“那件東西你是怎麽得到的?”
宋承低頭踱步:“似乎是我派人去民間帶回來的,不對!不對!似乎是有人送給我的,但……”
“你想清楚些。”
“抱歉大人,一時半會兒我真想不起來了,那個白玉連環有什麽問題嗎?”
“你無須知道。”
宋承遺憾道:“不如這樣吧,若我日後想了起來,便派人送信告知大人,大人看這樣可好?”
我點頭答應。
接著,我和他四目相對,再無話可說。
我正欲告退,卻又見宋承嘴巴微張,想說什麽,卻又未說出口。
我停下了腳步,問道:“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沉默了片刻,他才道:“我知曉自己沒有資格說這句話,但今夜之後我確實對大人心生了不少敬佩之情,所以我想提醒大人一句,不管大人放不放在心上。”
“你到底想說什麽?”
宋承認真地盯著我的雙眼,一字一句嚴肅道:“小心女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