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那湖那屋那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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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承死了,和凝馨一樣自然也是假死。

    相較凝馨死得平平靜靜,宋承的死便要血雨腥風一些。

    因為他是個名人,雖然是個名聲不大好的名人。

    再者他不單單是個名人,而且還是個貴人,身為宮中的賢妃,換成前朝的官位便是妥妥的正一品。

    綜上而言,他的死毫無疑問會成為近期的一件大事。

    朝堂上的官員們得知這個噩耗後,立刻一窩蜂地跑去歐陽府上各種道節哀,哭順便;老百姓們沒這個閑當兒,也沒這個資格去府上寄哀思,於他們而言,宋承的死便是茶餘飯後的新談資,官方那邊說的是染了惡疾去的,但好好的一個人突然說走就走,其間的真相實在值得人探尋,更遑論他死前還傳出了至今未蓋棺定論的出牆醜聞。

    在他蹬腿後的那段日子,按照禮製,行宮中所見大約都是白色,白茫茫的一片,竟有幾分冬日覆雪的意味。就連我都讓蕭玄從箱底翻出了一件月白衣衫,穿著意思意思,也好顯得我這個當上司的有人情味,見下屬離世後,還不忘白衣哀悼。

    至於媳婦,她早就打著寄哀思的借口,成天穿著那身素白長裙到處晃悠,不曉得內情的人,還以為她對宋承用情有多深。

    到了祭拜那日,靈堂之上,媳婦對著宋承的棺木落下了幾滴奪目的傷心淚,這既是在照拂歐陽家和宋家的麵子,又間接展示了她對逝去之人的浩蕩隆恩。

    對於媳婦而言,哭根本就不是件什麽難事。隻要她想,隨時隨地都可以哭出來,那眼淚流的比唱戲的還好看,且可以說停便停,說流便再流。

    我覺得這是一種天賦,這種演戲上的天賦,我可沒有她高。

    媳婦明麵上哭的是眼眶通紅,但我猜她心裏頭定是不樂意的,誰曉得宋承這個死性不改的花花公子到底有沒有給自己帶綠帽子?他這一死,看似事情是了了,但又怎堵得住宮牆外的悠悠眾口?他和凝馨一前一後地死,老百姓們倒更覺得這兩人間有些貓膩,若真說是雙雙殉情也似乎沒什麽不妥。

    據說民間已有好事之徒編出以二人為原型的愛情故事了,那催淚度堪比《羅英台和朱山伯》。

    所以說,腦子轉的最快,想象力最豐富的,永遠是廣大百姓群眾。

    宋承假死前特意告訴我,等過段日子風頭過去了,便會寫信回家,讓家人們安心。

    我聽後覺得有些欣慰,想著宋承還算有那麽一絲絲孝心,假死後不忘將陷入白發人送黑發人傷悲中的親人拉出來。

    皇帝死了,日子都得過,更何況這回死的隻是一個妃子。

    我和媳婦那日定下的約定並未因宋承的死而改變。

    轉眼間行宮之行到了頭,在鑾駕回宮前的幾日,我和媳婦到了留湖小屋。

    留湖小屋築在留湖旁,我雖有些愛講廢話,但這句話委實不是廢話,因為它真的是築在留湖旁。

    留湖是行宮所在山的腳底下的一條湖,聽聞這個湖有個關於一對相愛之人彼此等待停留的故事,因此得名為“留”,故事的真假尚不可辨,但熱戀中的情人們愛信這些。久而久之,來留湖邊上的多是成雙成對,那些形單影隻的倒也不好意思跑來插入其間了。

    因著留湖風景秀麗,山水宜人,不差錢的商賈官宦們也在湖旁修起了自己的別居。我們所在的這間小屋是媳婦三年前叫人修的,小屋修築在留湖旁一處僻靜的地方,終年少有人煙,居住在此,大有身處世外桃源之感。

    小住幾日,頓覺自己遊離了塵世,再待個幾年,恐怕就要得道成仙了。

    到了傍晚,被染得通紅的白雲遮住了天邊夕陽,霞光勝火,炫目燦然。遠處峰巒疊翠,群山如聚,近處碧波微漾,錦鱗淺底。

    我和媳婦赤腳坐在湖畔,賞落霞,戲湖水。

    她一身碧衫,清麗動人,翠綠色的發帶隨風飛舞。她的腰間掛著一串鈴鐺,多年前的銅鈴就算拭去了塵埃仍顯得古舊,這銅鈴約莫就是當年那位周大哥送給她的。

    今晨,我見到她腰間的這串銅鈴時有些意外。因為她曾對我說過,自打周大哥離世後她再未在腰間掛過銅鈴。

    我沒有問她為何獨獨今日又將銅鈴掛上,隻是覺得碧衫配銅鈴,好看得不似真人,就像一位偷偷下凡的俏皮仙女,行走間靈動輕快,好似下個轉身便要扶搖直上,綢帶飄飄,飄回天宮去。

    以往每每見到媳婦,我心底裏冒出的第一句話差不離都是“她真好看。”

    但這段日子,情況有些不同,每當她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心裏冒出的卻是另一句話。

    “小心女皇陛下。”

    那晚我問宋承,問他為何要這麽說。

    他說,這是他身為男人的直覺,我可以不信他看人的眼光,卻絕不能不信他看女人的眼光。

    我搖頭表示確實不信。

    他又說,他見過的女人實在太多,經驗實在太豐富。但饒是老道如他,也從未遇到過像媳婦這樣相處多年也始終讓人看不透的女人。

    照宋承的理念,世間上的所有女人都像是一本書。

    若翻開第一頁便知道結局的女人,委實要不得,因為這樣的女人太過無趣。相反若是你逐字逐句讀到了結尾仍讀不懂的女人,那便更要不得,不僅不能要,還要敬而遠之。

    我不打算信他的那些話,但那些話卻悄無聲息地在我心中紮了根,拔不掉,扯不出。

    這些天來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要再想宋承那日的話,可人的腦子就是這麽奇怪,當你告訴自己不要再想某件事時,你的腦子裏冒出來便定是某件事。

    這大約就是川月先生提過的墨非定理,雖然至今我還未能全然參透這等高妙的玩意兒。

    誠然,宋承的那番話大多荒謬難信,但至少在有一點上他沒有說錯,媳婦的確是個很難讓人讀懂的女人,就算我與她同床共枕七年,仍舊不敢說,我讀懂了她。

    就如同我不敢說,我讀懂了自己。

    “在想什麽呢?”

    耳畔清脆悅耳的聲音將我從紛雜思緒中拉了出來。

    我平靜道:“沒什麽。“

    “你騙人,你方才出神的模樣定是在想什麽!”

    我無奈道:“我在想身旁的人怎麽這麽好看。”

    媳婦扭頭嫌棄道:“你說的俏皮話一點也不俏皮。”

    “自然沒有你俏皮。”

    “這句還勉強。”

    “我不喜歡勉強。”

    言罷,我一笑,轉身將她壓在了木板上,雙手撫上了她的臉。媳婦吃驚地瞪大眼睛盯著我,很快雙目中的驚意消散不見,抿唇一笑後便知趣地閉上了眼睛。

    我俯下身子,慢慢地吻上了她的額頭,接著吻上了她的眼,然後吻上了她的鼻子,最終吻上了她的唇。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的動作極其輕柔,生怕一用力便碎了這碧水般的美。

    媳婦伸手攬住了我的腰,開始動情地回應起來。

    兩舌之間一場習以為常的追逐戰就此展開。

    安撫完她的櫻唇後,我的嘴又往下移。

    就在這時,我忽然聞到了一股焦味,動了動鼻子,皺眉問道:“屋子裏在熬什麽粥?”

    媳婦笑道:“你猜?”

    我放下了她的玉手,站了起來道:“快起來,你自己聞聞。”

    “聞什麽聞……”

    媳婦突然大叫道:“糟了。”

    言罷,她匆忙起身進屋,我緊跟在後,她進廚房時,不準我跟進去,我唯有耐心地在原地等待。

    片刻後,她走了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輕咬著薄唇,不敢看我,低頭小聲道:“我熬的粥糊了。”

    在獵場那日,媳婦答應某天要煮麵給我吃。今日下午她來了興致,想碰炊煙,我自是樂得見到。豈料她竟大言不慚地表示煮麵太簡單了,她要熬粥。

    那時我便覺得似乎有些不妥,但看她信心十足的樣子,我也不好潑她冷水。

    現在我有些後悔了。

    雖說我也不通廚藝,在熬粥這事上和她半斤八兩,出不了什麽力。但我至少會生火,會烤魚,中午時我們二人便是靠我烤的幾條魚飽的腹。

    於是沉默片刻後,我淡淡道:“晚上我們還是吃魚吧.”

    夜幕降臨,籠罩大地,外頭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夜無星可賞,我卻照舊推開了窗戶,涼風挾著冷雨吹了進來,吹得人一陣暢快。

    媳婦沒有接受我的提議,固執地要重新熬她的粥,還說熬不好,那晚上我們就什麽都不要吃了。

    等她再熬好新的粥時,早已過了用晚膳的時辰。正當我的肚子在大奏空城計時,媳婦興高采烈地用盤子端著兩個碗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的臉上有汗珠,卻絲毫不在意,隻顧著自豪地對我道:“快嚐嚐。”

    我仔細地看著擺在桌上的八寶粥,從賣相上看是不錯,就是不知……

    抱著實踐出真知的念頭,我滿懷希望地舀了一勺,送進了嘴中。接著我的口中漸漸地充盈起一種奇怪的味道。我無法描述,若真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便是“銷魂”。

    此刻我的口中正翻江倒海,但麵上仍穩住神色不變,嘴角還隱約勾出了一抹笑。

    媳婦高興地問道:“好吃嗎?”

    我違心道:“好吃。”

    “哼,也不瞧瞧誰做的。”

    說完,她伸出玉手拿起了湯匙,輕舀一勺,放在了嘴邊。

    粥入嘴中,她臉上的笑意便凝住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看糾結的表情,想吐卻又舍不得吐,後悔卻又拉不下麵子。

    最終她生生地咽了下去,違心道:“其實……其實還不錯了。”

    媳婦吃了兩口後再也吃不下去,將碗推得遠遠的,不說話。而我在她的注視下卻把那兩碗粥給喝了個精光。

    值得慶幸的是,自我喝完後到如今似乎還沒有什麽不好的感覺,隻是不知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用完這算不得晚膳的晚膳後,為了安撫媳婦在廚藝上那顆受挫的心,我自告奮勇地跑去衝洗碗勺。

    一切妥當後,我出了廚房,見媳婦正站在窗邊,我走了過去,站在了她身旁。

    方才尚淅淅瀝瀝的雨到了如今已呈傾盆之勢,夏日的雨便是這樣,說大便大,待過一會兒,說停便又停了

    不知是因這雨夜讓人莫名心生惆悵還是怎的,身旁的媳婦格外安靜,見我到來,也不發一言。

    沉默良久,她終於開口,問出了一個極其古怪的問題。

    “阿惟,你愛我嗎?”

    我愣了片刻,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不是宋承,做不到在女人麵前舌燦蓮花,信手一拈,便是世上最動聽的情話。

    我本想著要不要說些話本子裏的甜言蜜語,但最終還是隻幹巴巴地吐出了一個字“愛”。

    她聽後沒有撇嘴,沒有耍小脾氣,沒有捏我的胳膊,沒有責怪我的回答太不走心。

    媳婦依舊笑著看窗外,她的笑容和往常不同,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半響後她道:“口說無憑,如果你真的愛我,那便拿出行動來。”

    我挑眉問道:“你想要什麽行動?”

    “比如先把《宋氏兵法》交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