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師非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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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川月先生來了慶國國都,機緣巧合下我們二人在尚香樓見了個麵,一見便如故。
他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小眼睛,大鼻子,鼻子上架著一副有些滑稽的眼鏡,方字臉上白淨無須。他不笑時,看著有些古板,就像尋常私塾裏動不動就掉書袋的教書先生;他笑起來時,常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顯得極是和藹可親。
我們二人初見時,時間倉促,心中湧上了千言萬語卻來不及一一細談。
分別時,川月先生說,明日下午再來此處,可好?
我毫不猶豫地便答應了,興奮得就像一個小孩。
那時的我尚不知他是誰,卻被他的話語深深吸引,不可自拔。我敢說就算是看這世上最有趣的話本子也沒有和他談話來的有趣。
第二日用完午膳,我便立刻出了宮,應約去了尚香樓。
我們進了一間雅間,就著一壺清茶和兩盤糕點便談了一下午。轉眼薄暮,尚不盡興,於是我們便又約了明日。
我和他的談話就這樣持續了整整三個下午。
在這場談話裏,我們聊了許多,有天與地,有人與物,有權與財,有愛與色。
那是我這一輩子裏最暢快的一次談話,雖說後來和嚴聞舟的談話也很暢快,但感覺卻全然不同。
和嚴聞舟的談話,隻是同輩人之間平等的交流,誰也無法點撥誰,誰也無法教誨誰。
可川月先生不一樣,他就像是黑夜中的一位引路長者,他平淡的話語中所蘊藏的是智慧之光。
我唯有認真地聽,認真地思考,如此方能跟上他思想的腳步,追上智慧的光束,不至於被遠遠地甩在後麵。
跟上他的腳步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有時會讓人想要放棄。但我深知,一旦放棄,隻會得閑一時而悔恨一生。
在此之前我看過他的著作,有幾本還看了不止一次,但當我真正麵對麵和他交流時,才發覺書中所寫的東西太淺了。他的思想,他的境界,豈是薄薄的幾本書冊能全然蔽之的?
在短短的三日下午後,我覺得我整個人都升華了,堪比回爐重造。
到了第四日黃昏時,他突然說:“其實我騙了你,我不是光正私塾裏的教書先生。”
我說:“我知道你騙了我,我還知道你是誰。”
他笑著問:“我是誰?”
我說:“你就是川月先生。”
他說:“我也知道你是誰,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司馬惟,既是華國的皇子,亦是慶國的皇夫。那日我和你不是偶遇,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我驚訝地問:“先生找我做什麽?”
他說:“找你是因為我想收你為徒。”
“為什麽要收我為徒?”
“沒有為什麽,覺得你合適。我收徒弟從不問自己為什麽,也從不會回答別人為什麽。”
一時之間,我沉默了,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沒有回話,川月先生也沒有催促。
情感上,我敬佩他,覺得成為他的徒弟是一件很榮幸的事;但理智上,我卻不能答應。
片刻後,我真誠地說:“對不起,我很想成為你的徒弟,但我不能這樣做。”
不能不是不願。
我願意但我不能。
因為我清楚成為川月先生的徒弟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你認同他的想法和做法,在將來你還要繼承他的想法和做法。
接著你便會和他一樣成為華慶兩國的通緝犯,和他一樣站在朝廷和皇室的對立麵。
我不怕成為通緝犯的徒弟,也不怕成為通緝犯,但我怕自己無法麵對唐煦嫣和皇妹。
拜川月先生為師,分明就是與身為統治者的她們作對。
我未多做解釋,麵前的川月先生早已看破了一切。
“我知道你不會答應,不隻是因為你的身份,你還要顧慮你的愛人和親人的感受。”
我遺憾地說:“多謝先生理解。”
他說:“可我這些天已把生平所學傳給了你。”
我認真地說:“那我便努力把它們忘了。”
他笑了笑:“罷了,你不用忘。如果你忘了,那我這幾日不就白費了口水?這樣賠本的買賣我可不願做。”
我依舊堅持:“話雖如此,但我還是不能拜你為師。”
他說:“雖然你不願當我的徒弟,但我願當你的師父,這幾日我也做了為人師該做的事,所以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徒弟。至於我在你心裏是什麽,那便不重要了,或許隻是個發神經的瘋老頭。”
我不是很能理解川月先生的做法,這樣強行收徒弟讓我不禁想到了某本話本子裏的一個橋段。
一位武林高手突然將畢生絕學和門派掌門之位傳給了一位萍水相逢的小和尚,然後便強行認那小和尚為自己的徒弟。
那小和尚縱使被化去了少林內功,卻仍不願背棄少林,所以他最終也沒有打從心裏將那位武林高手認作師父。
我和那位小和尚一樣,我也不敢背棄我的“少林派”。
我的“少林派”不是山上的一座廟,而是朝廷和皇室。
我無法站在它們的對立麵,所以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
言罷,我便走了。
幾日後,世人便知川月先生又收了一個徒弟,川月先生說這個徒弟叫川回。
我不大喜歡這個名字。
一個月後,川月先生在國都落網,被押送了天牢,唐煦嫣親自下令秋後問斬。
再次見他,便是在刑場之上。我不知道他是否在人群之中看見了我,但我看見了他,看得很清楚,清楚到他落地人頭上的笑。
不覺詭悚,隻覺和藹。
“樂州那邊又出現了民主派,據說十分激進。”
身旁蕭玄的話喚回了我。
“好久沒聽見‘民主派’這個詞了。”
蕭玄皺眉道:“屬下也以為在川月先生死後民主派早已土崩瓦解,卻不料竟又死灰複燃了。”
川月先生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這句話裏的“同誌”便是指民主派的成員們。
民主派是川月先生創建的黨派,宗旨很簡單:推翻封建王朝,創立民主共和國。
十多年前,民主派盛極一時,但在華慶兩國多番的圍剿下,變得苟延殘喘,幾近消亡。
沒有朝廷會允許這一派別的存在,這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一個起義組織,而是因為它和以往的起義組織都不同。
一旦它成功,廟堂之上將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朝廷現有的製度將會被全然推翻。至於皇帝,到了那時,這世上根本就不會有皇帝。
因為知道結果的可怕,所以上位者們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抹殺。
若百年前的男人們能未卜先知,知道齊太宗即位後將會改變男尊女卑這一千百年來的規矩,或許那些男人們拚死也要阻止她完成江山霸業。
但齊太宗很聰明,她在未完全獲得至高權力前沒有讓任何人看穿她最終的目的。直到她走上了至尊之位時,才換了麵孔,將當初輔佐她的男臣們屠之殺之,再開恩科,選女官,扶女臣們上位。
川月先生很了不起,但在這點上他卻不如齊太宗聰明。一開始便將目的袒露的明明白白,怎會不使人群起而攻之?
或許他不太明白,朝堂之事終不過一個“騙”字。
想到此,我問道:“朝廷已派人去鎮壓了嗎?”
“是。”
我停了下筆,歎氣道:“終究還是以卵擊石。”
蕭玄挑眉,冷冷道:“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怎能成得了大事?”
我沒有接過蕭玄的話,也不好評價他的這番話。
片刻後,我才道:“這幾日還有什麽要事?”
“還有一件事。”
言罷,蕭玄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遲遲不出聲。
我了然道:“是和唐煦嫣有關的事?”
他點了點頭。
“說吧。”
“唐煦嫣今日未上朝。”
我平靜道:“看來是操勞國事太過辛勞,病倒了吧。”
蕭玄淡淡道:“她昏迷了近一日了,聽太醫院的人說似乎是中毒。”
我手腕猛地一用力,手中的炭筆筆尖狠狠地觸到了白紙上。筆尖折斷,白紙上多了一處顯眼至極的黑跡。
我放下了手中的炭筆,看向了這幅不知不覺中便畫完了的畫。
紙上沒畫景,沒畫物,隻畫了一個人。
畫中人是位十分好看的女子,碧衫綠帶,笑起來,俏皮可人。
這時,我才驚覺我畫的人是誰。
我畫的竟是唐煦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