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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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天闕城依舊是燈火通明,沒有宵禁的時間裏,天闕總是徹夜喧囂。

    彤陽街,天闕甲上三街之一,格外寂靜,偶有幾輛裝飾華貴的馬車緩緩行過,車輪都裹一層著南海產出的膠乳,行走時安靜平穩,尋常人家自然無法享受到,這條街上住著的都是白禹幾位戰功彪炳的開國功勳或是千年以來的高門豪閥,如定西將軍府、玉親王府、杜府、東翎府等。

    楊玉緩步行在彤陽街上,不多時便到了親王府,沒有像其他府宅一樣在正門前立兩尊猙獰威猛的雕像,外牆大門也沒有裝金戴銀,很簡樸的尋常府門,隻在兩側高簷上掛著兩個潔白燈籠,上書一個玉字。

    府門緊閉,楊玉便沒有敲門再驚醒管家,想必管家以為自己今夜又在軍部處理軍務不會回來了,身形一閃,便到了前庭,在影壁前站定,望著影壁上自己親手寫下的“寧靜致遠”幾個大字,想起來這還是杜疏影絞盡腦汁纏了他半天說他的字好看讓他寫的,不由嘴角泛起笑意,朝著內堂走去。

    剛入內堂,便看見了熟悉的身影,那女子一襲青色素衣,一頭青絲隨意挽起一個髻在左耳後側,眉毛微微蹙起,端坐在臥榻一旁,正聚精會神地縫製一件看似是孩子衣服的綢緞,隻是手法似乎不是很嫻熟,甚至稍顯笨拙,以至於女子時不時有些懊惱地哼一口氣,抿起嘴唇,但很快又重新提起精神穿針引線。

    楊玉走到近前,她還毫無知覺,低著頭專心致誌,看著她如此用心,楊玉也未出聲驚擾,走到臥榻一側,那一麵還有一個小人兒,此時正趴在軟被上酣睡,露出一半粉嫩的小臉,撅起小嘴,如藕段的小手小腿呈一個大字擺著,楊玉忍不住伸手輕輕勾了勾她的小臉,誰知小家夥卻被他勾醒了,大眼睛迷迷糊糊睜開,盯著楊玉瞧了好一會兒,然後猛然一翻身,就坐了起來,朝著楊玉伸出小手要他抱,杜疏影也被小家夥這動作給驚動,轉身過來一看,才看到了正臉帶歉意的楊玉,啊了一聲,忙放下手中事物,站起身來要去給楊玉倒茶,楊玉抱起楊減詩,笑道:“大學士不用管我,做你自己的事便是,吵醒了小將軍又驚動了大學士,在下著實慚愧。”

    杜疏影平日裏最是不喜別人叫她大學士,當下被他左一口大學士右一口大學士叫得卻是怎麽也惱火不起來,方才太過專心,連他回來都未曾察覺,都怪那線衣,以為簡簡單單剪裁後縫補好便行了,誰知道還那麽複雜,簡直比博文苑的大考還要難!

    杜疏影紅著臉嗯了一聲,看著楊玉眼神停留在那潔白的小衣上,慌忙一把抓過來,哪知正好抓在針頭上,手指被尖銳銀針刺入,十指連心,一聲驚叫,疼得小臉皺成了包子,直吸涼氣,眼眶立馬就泛起了淚水。杜疏影自幼便習文,一生未出過天闕,從小與琴棋書畫史書文字打交道,從未碰過刀槍劍棒,對武道一途連半知都算不上,體質自然柔弱不堪,杜延修對這個千金寶貝得緊,連重話都不曾說過。

    楊玉神色一緊,忙坐到她身邊,一把抓過她的小手,隻見無名指上已是流下了一道血痕,楊玉二話不說將她無名指含到嘴裏,手握著她的手腕,運轉內力,緩緩吸著她的手指,杜疏影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要收回手,雖說已是夫妻又是為人母的人了,但楊玉平日裏都是極規矩極嚴謹的人,二人相敬如賓,哪來如此親密的接觸,杜疏影心中既驚又喜,隻覺得如吃了蜜一般甜絲絲的,手上的疼痛也早就拋之腦後無影無蹤了。

    楊玉認真為她療傷後,又看了一遍她的手,血跡已消,應該無礙,見她臉紅得厲害,正癡癡望著自己,又打趣道:“大學士,為夫雖風流倜儻,也經不住你這樣看啊!”

    杜疏影啊的一聲回過神,一陣羞澀,伸手在他手上一拍,佯怒道:“不準叫我大學士!”

    楊玉哈哈一笑,正要說話,卻被一隻小手指頭伸到了嘴裏,原來楊減詩方才一直在看著楊玉給杜疏影療傷情形,這小家夥聰慧異常,見微知著,當下就學會了,大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楊玉,小手指頭在她爹嘴裏攪啊攪的,杜疏影被女兒天真的舉動引得放聲大笑,直笑得捧腹跌倒在軟榻上,楊玉咧著嘴,任由楊減詩小手胡亂塞著,心中卻是倍感溫馨,臉上泛起滿足笑意,眼神愈發堅毅,拿出女兒小手,溫言對杜疏影道:“今日皇宮議事,任老提議讓陛下與計氏結姻。”

    杜疏影聞言立刻坐起,收斂了笑容,理了理鬢角,見楊玉神色如常,她本就是七竅玲瓏心,楊減詩亦是得她真傳,立即就心領神會,知曉了楊玉未說出口的話,沉默了半晌,擠出一個笑臉,問道:“可是計安南之子?”

    楊玉點頭,眼神清亮,望著她道:“你若是不喜,我便推辭。”

    杜疏影握住楊玉的手掌,又伸手在打瞌睡的楊減詩耳朵上捏了捏,狡黠輕笑道:“為何不喜?計安南可是與你同在天闕校武上大放異彩的白禹四傑呢,鬱如溪更是當年讓你都猶記心中的女子,他們的孩子至少也是上上之資吧?”

    楊玉聽著杜疏影略帶酸味的話語,看著她似笑非笑的臉,頓覺妻子可愛至極,抬手捏了捏她臉頰,道:“當年事都已過,我這個武夫如今可是被你這大學士給完全感化了!”

    杜疏影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算你有點良心,說吧!楊老頭準備怎麽辦?”

    楊玉額頭一跳,呃了一聲,楊老頭自然是說當今皇帝陛下楊千錚,杜疏影便是這樣叫他,好在楊千錚還挺喜歡。楊玉思慮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是聽你的。”

    杜疏影眼珠一轉,楊玉心知不妙,隻聽她道:“那我的意思是聽你的。”

    楊玉望著她臉龐,溫聲道:“我知你心意,明日我便推辭了此事吧。”

    杜疏影嘻嘻一笑,往他懷裏胸口一靠,正好對著楊減詩又睡去的小臉,心中滿足,一手撫摸著楊減詩白裏透紅的小嫩臉,笑道:“我也知曉你的心意,明日你與楊老頭說本大學士允啦,又不是刀山火海,說不定咱們家丫頭將來嫁的人天下無雙呢?”

    楊玉摟住杜疏影略帶消瘦的肩膀,低頭在她額前一吻,無聲一笑,嗯了一聲。

    杜疏影抬起頭望著楊玉,問道:“還有多久?”

    楊玉道:“十九年。”

    杜疏影喔了一聲,低頭似是自言自語道:“還得養這丫頭十九年呐?咱們家這麽窮,回頭得找楊老頭要銀子去,不成,杜老頭那兒也得去要,哎,當家才知柴米貴,還親王和大學士呢,倆人一月俸祿還不夠養活一家子人,別人家官兒還沒咱們家大呢,為啥就那麽多銀子呢?”

    楊玉聽著她唉聲歎氣的抱怨,嘴角一抽搐,稍有麵上無光,尷尬一咳嗽,嚴肅道:“少在本王麵前指桑罵槐,陛下和嶽丈給了減詩多少寶貝,皇後和你奶奶都恨不得給她摘星星了,你還裝腔作勢,小心本王重罰你!”

    杜疏影給他揭穿了小把戲,咯咯一陣亂笑,閉上眼睛在他胸前蹭了蹭,低聲道:“那還不是你女兒的,我隻是幫她收了起來,將來還得作嫁妝,哎,二十年後又是別人家的了,可惜了那麽多寶貝呢。”說著說著聲音愈來愈低,斷斷續續,最後便隻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楊玉懷抱兩人,端坐了半個時辰,待她們都熟睡後,先側身將杜疏影輕輕放下,再將楊減詩也放到軟榻內側,站起身給杜疏影脫了鞋襪,把她身體輕輕托起再放平,給兩人蓋好被褥,站在榻前望著這兩個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伸出手指在她們臉上輕輕一蹭,轉身走出了房門。

    兩日後,皇帝下旨,賜定西公主楊減詩下嫁左相國計平南之子計謀,婚期定在十九年後,按照帝國古俗成親。

    旨意第二日便傳遍整個帝國,為之喜悅者、為之頓足者、為之憂愁者不勝枚舉。

    曠雪城左相國府中,計安南罕見地眉頭緊鎖看著手裏那份以最快的靈信陣從天闕傳來的急報,或者說很快就算不上秘密的密報,內容很簡單:皇帝賜婚,定西公主下嫁左相國府。

    西荷坐在他身旁,也是秀眉深鎖,以她的蕙質蘭心,早已看出那簡單兩句話內所蘊含的深層意義,遠非一紙婚書、一次聯姻所代表的表麵。

    “我們的皇帝陛下,還真是深諳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個道理啊。”計安南指尖一撥,密報如粉塵般飄然散去,冷笑道,“我倒是小瞧了楊玉的魄力了。”

    西荷為他倒了一杯茶,思索了片刻,道:“我曾聽大哥提過楊玉,說那個男人乃人中龍鳳,天縱之才。”

    計安南冷哼一聲,道:“大哥那是抬舉他,好歹人家也是和他齊名的白禹四傑。”

    西荷頓感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道:“什麽抬舉,你也就嘴硬不服氣而已。”

    計安南就像被長輩批評了還要狡辯的孩子,一口喝光了那杯南海玉觀音,斜著眼不滿道:“我有不服氣嗎?我哪裏不服氣了?他打也打不過我,長得也不如我,我有什麽好不服氣的?”

    西荷噗嗤一笑,原本有些陰鬱的心情也忽然輕鬆了些,輕輕拍了一巴掌他額頭,嗔道:“就數你最厲害,那你跟他比比行軍打仗,人家可是敢領著一萬新兵就東破甲嵐十萬精銳的二郎神將,總不可能天下人都吹捧他吧?”

    見西荷露出笑容,計安南便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站起身,走到庭院外,望著院中盛開的野花,道:“楊玉能同意將女兒遠嫁曠雪,並非就是自願,當然也不排除有其他可能,楊玉這個人定不能以常人論之,能讓大哥都忌憚的人,整個帝國乃至東陸都能一隻手數過來。這背後肯定有推波助瀾之人,否則天闕那幫酒囊飯袋裏可沒有人敢打堂堂玉親王家公主的主意。”

    西荷也隨他走到門廊外,點頭道:“我聽說當時皇帝召見時,任鴻簫和連句都在。”

    計安南聽到連句這個名字,眼神不由得眯了起來,道:“若是連句,那就有可能,這條楊家養的毒蛇,的確敢算計楊玉。”

    “可聯姻這個事,卻是任鴻簫提的。”西荷笑道。

    計安南回過頭看著西荷,訝然道:“那個老不死的平日裏不是最怕得罪人麽?”

    西荷笑著點頭,“我也覺得奇怪。”

    “不過,為什麽你連如此秘密的事情都知道?我都不知道。”計安南神色不善地盯著西荷,一手猛然伸出,緊緊摟住了西荷纖腰,順勢一用力將她身體貼到自己胸前,低頭緩緩靠近西荷俏臉。

    西荷被計安南突然襲擊,一聲輕呼,措手不及下就被他有力的手束縛在他身上,此時整個身子幾乎是掛在他身上,胸口被他擠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又感受到他身體裏那股躁動的熱血,頓時俏臉通紅,被他逼問的問題一時竟然忘記了回答。

    就在西荷愣神的時刻,計安南忽然放開了她,留給她一個邪惡的笑容,在她耳邊低語道:“我當然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我了解你的一切秘密!”說完,計安南丟下一句“晚上不回來了。”就飛也似的開了溜。

    西荷這才回過神來,一時間保持這那個受驚小兔的模樣立在遠處,旋即更是又羞又氣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想起計安南最後說的那句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跑回了屋子,左找右找找出來計安南平日裏最喜愛的一幅《溪畔涴紗女圖》,那個該死的混蛋平日裏就愛收集這些不堪入目的齷齪東西,今日終於找到了被他藏在床底的這一副。

    西荷咬著銀牙拿起畫冊幾步跑到門廊,打開後刷刷幾下就把畫冊撕得粉碎,然後朝著計安南逃跑的方向一把扔過去,怒罵道:“計安南你這個王八蛋!再也不要回來了!”

    罵完還覺得不解氣,又跑回屋子,對著正趴在床上熟睡的計謀的光屁股就是幾個巴掌,打完又馬上心疼地輕輕撫摸幾下,幸好計謀睡著後直如小豬一般,一點感覺也沒有。

    “都是你這個小兔崽子,這就有個未婚妻了,還是個公主呢!”西荷一臉溫柔看著計謀,“是福還是禍,就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