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曠雪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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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烈日炎炎。
晌午剛過,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躲著這毒辣的日頭,今年這夏天不知為何格外的炎熱,這在曠雪城是極其罕見的。百十年不曾熱過一回的曠雪城,被這烈日照得格外明豔,白牆黑瓦都反射著白光,如同剛出浴的美人般光華四射。
相國府後山下一間草屋前,一個男孩赤裸著上身在小院內紮著馬步,男孩樣貌頗為俊美,眉如柳葉,目如墨玉,一雙眼珠大半都是漆黑,左臉有一顆小痣,嘴唇緊緊抿著,似在咬牙,一頭長發隨意紮起,被汗水沾在了後背上,雙手雙腿不見有絲毫顫動,穩穩紮在青石地上。
半個時辰過去,男孩身子有了微微的搖晃,卻仍咬牙堅持,平衡著身軀。
一個時辰過去,男孩的雙手漸漸下垂,每一次抬起都更加吃力,雙腿也開始打顫,汗如雨下。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男孩終於支撐不住,仰天倒地,大口喘息著。
便在此時,屋門突然朝內打開,隻見從屋內“唰”的飛出一物事,朝躺在地上的男孩身上飛速落去,眨眼間就到了他頭頂,男孩一把抓住,塞進嘴裏大口咀嚼然後吞咽,嘴邊流出鮮紅的液體,竟是濃稠的鮮血。
待男孩吃完那東西,渾身泛起一陣紅光,血管與肌肉陣陣蠕動,男孩似乎極為痛苦,弓起身子在地上掙紮翻滾,卻緊咬著呀不發一絲聲音,又是半個時辰過去,才漸漸平靜。
片刻,男孩一個鯉魚打挺,重新站立,麵容已絲毫不見疲態,又複龍精虎猛,他握了握拳,又看了看身體,抿了抿嘴唇,定了定神,朝著屋內走去。
屋內,一名赤著雙腳的黑衣男子慵懶斜坐在精雕細琢的白玉方椅上,一腳架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支額,一手提著一隻葫蘆,一口口緩緩飲著酒,姿態閑散,配上他那俊雅姿容,有如遊戲人間的天外飛仙。
“二叔。”男孩進了屋,恭敬跪在白玉地板上,朝著黑衣男子道。
“唔,好,明日再練。”黑衣男子又飲了一口酒,點頭道。
“二叔,明日……”男孩雙眼一亮,期望地望著還在飲酒的男子。
“你這小子,當千年熊心是那麽好得來的?”黑衣男子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問道。
“喔……”男孩眼睛一黯,低頭道。
“不過嘛,二叔想弄來那還不是抬手功夫!明兒等著!”黑衣男子瞧著他,瞪起眼。
“嗯!”男孩抬起頭,重重點頭,臉上露出濃濃笑意。
“去,洗洗身子去,再去找你荷姨,她定是又給你做了些好吃的。”男子擺擺手道。
“是二娘!”男孩皺起眉毛,嚴肅地朝著男子道。
“什麽二娘!我娶她了嗎?小孩子懂什麽,去去去!”男子邊飲酒邊斜眼朝著男孩道。
“是二娘!”男孩小臉皺成了包子,嗓門都大了幾分,就像一隻惱怒的小公雞。
“得得,你愛叫啥叫啥,趕緊滾蛋!”男子似乎生怕這孩子鑽牛角,連忙應了他,趕著他出門。
男孩眯眼一笑,轉身朝著院門外奔去。
男子看著他奔跑的背影,一口口飲著酒,嘴角微揚。
男孩便是計謀,男子自然就是計安南。
此時已是白禹一一一二年,距鬱如溪離世已過去六年。
計謀自小就異於常人,體質陰寒,七月天渾身仍然寒冷如冰,但他自己卻未有不適,相國府內名醫對此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久而久之見計謀並無異樣也就作罷。
計謀兩歲時,計安南遠遊歸來,見過這個小侄兒後便將他從西荷的懷裏搶了過去,要孩子每日隨他習武,還將不知從哪裏弄回來的千年熊心喂計謀生吃,此舉惹得西荷半年未給他好臉色,連房門都差點進不去,隻是計安南仍是堅持,西荷後來見計謀未有異樣,反倒是身子愈發強健,心知他是為了計謀好,也就作罷,但對此仍是頗有微辭,換做任何一個當母親的都不願自己孩子吃那玩意,雖然計謀不是她生的,但在她眼裏已與她的孩子無異。
計平南對計謀很少過問,僅在每年鬱如溪忌日時回府,帶計謀前去拜祭母親,常年出征在外,西方的戰事日漸膠著,甲嵐帝國傳來的戰報常常讓人透不過氣來,計平南作為帝國西南戰線統帥,日理萬機,根本無暇他顧。一年到頭計謀見他的次數甚至比不上一天見計安南的次數,除了每年母親的忌日、也就是計謀的生日,還有過年時對計謀的考校之外,便極少了。計謀隻是每隔一段時日就會聽西荷說說帝國最新的消息,從中得知些父親的消息。
計謀對於父親似乎生來有些畏懼,計平南一年裏跟計謀說的話不過十句,孩子就是這樣,與誰相處的時間長,與誰說的話多,便親近誰,計謀眼中,計安南與西荷就是他最親近的人。
計謀生性內斂,不喜言語,但極為懂事,平日隨西荷生活,偌大的相國府內其實很冷清,計平南、計安南、西荷、計謀、和尚羅漢,沒有侍女,沒有侍衛。
和尚羅漢是相國府的管家,終年穿著一件老舊袈裟,眉毛花白長過臉頰,身子瘦小似乎隨時可能被風吹走,整日躺在相國府內門旁的搖椅上,眯著雙眼,晃著雙腿,不時從旁邊的小桌上拿過一壺曠雪老酒灌上一口,舒暢的哈一口氣,似乎便是他每日所做的事情。
計謀聽西荷說在他父親和二叔還未出生時羅漢就在計家了,那時隨他爺爺南征北戰,是他爺爺極看重的人,至於羅漢為何是和尚,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
雞鳴之時,計謀從睡夢裏醒來,揉了揉惺忪睡眼,走出房門,在院裏水缸中捧了一捧涼水洗在臉上,走出大門,摸了一把正在打呼嚕的羅漢的光頭,開始沿著相國府晨跑,身上綁著沙袋,小小的身子在晨曦中揮灑出別樣的光。
跑完十輪,累得癱倒在相國府的大門檻邊,仰躺在羅漢的椅子旁,大口大口喘著氣,像是離水的魚。
羅漢閉著眼,拎起酒壺朝計謀嘴裏澆去,計謀大口大口一滴不剩地全都喝進肚子,不管那酒有多烈,從未漏過一滴。
待喝完了羅漢的酒,羅漢提起死狗一般的計謀,從門檻扔到前院的溫泉裏。隻聽噗通一聲響,計謀就成了落水狗。
那溫泉是羅漢一拳拳打出來的,計謀聽西荷說,羅漢打了一百天,才從地底打出來這一眼泉水。
計謀不知道一百天是多久,也不知道打了多深,但是他曾見過羅漢一拳把二叔打飛過。二叔常吹牛這天下打得過他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也不知是真是假,想必該是假的,浮沉在溫泉裏的計謀如此想著,仰望著西南高遠的天空與雲朵。
待泡上一個時辰,肚子裏的酒勁漸漸消弭,腦袋也變得異常清醒,四肢又重新充滿了力量,計謀便一個鯉魚打挺,其實說是死狗翻身比較貼切,而且還翻得十分吃力,撲騰幾下爬出了溫泉,晃晃悠悠站直身子,深吸幾口氣,便朝著後院走去。
小雪苑在相國府靠後的位置,臨著小雪湖,計家人平日便住在這裏。
苑內載滿了各種花草植物,都是鬱如溪生前從天下各地搜羅回來的,並非什麽名貴物種,都是些各地特有而又常見的花草植物,像生長幽雲最北的雪原裏的藍梅,東海畔的潮柳,大漠中的棘刺花,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卻又很美的花草。
計平南若是回府,最多的時間便是坐在小雪苑的潮柳下,讀鬱如溪曾讀過的書,那時計謀便在苑內練功,西荷煮茶,羅漢飲酒,計安南神出鬼沒。
小雪湖畔的竹亭內,一道身影跪坐在案幾前,手中正在繡著一件絲綢模樣的事物。
女子側望過去長發如雲般盤旋在腦後,隨意用荷花色的絲帶紮起,光潔額頭上是如遠山朦朧輕臥的眉,彎而長的睫毛下,一雙如靜池水泛起漣漪的眼,不高卻精致的瓊鼻下,是帶著淡淡笑意的柔軟的唇。身著白色綢緞繡著淡荷色花紋的長袍,腰間是一條白色的絲帶,如鹿般臥在那裏,如此姿容,隻有西荷。
此時西荷早已做好了計謀愛吃的辣子麵、燒牛肉、蓮子粥,靜靜坐在後院小雪湖旁的竹亭裏,繡著錦衣,相國府所有人的衣物靴袍都出自西荷之手,就連羅漢那身穿了不知多久的袈裟上密密麻麻的補丁都是西荷一塊塊手縫上去的。
羅漢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唯獨對西荷不同,老是醉醺醺的找西荷要酒,常常要西荷在他的椅子旁陪他喝酒,一喝酒就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西荷總是一臉笑意聽他說完說到睡著,才給他蓋上一張毛毯悄悄離去,羅漢曾要收西荷為徒教她武功,隻是西荷不願習武,用她的話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什麽都不會最好。氣得羅漢三天沒有說話,連酒都沒喝一口,隻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誰也不搭理,連帶著計謀也三天沒喝酒,讓他好一番腹誹,後來還是西荷親自給羅漢釀了一壇子曠雪白酒,又哄娃娃一般勸了他半日,羅漢才嘴歪眼斜地哼了一聲,然後便急不可耐地搶過酒壇子大口灌了半壇子,砸吧砸吧嘴,好歹算是氣過了。
計謀還未踏入院門,遠遠就聞到了院內傳來的香氣,肚子咕嚕嚕叫喚了幾聲,臉上泛起笑容,快步朝院子裏奔去。
“二娘!”還沒進門就長長的喚了一聲。
西荷停下手中針線,朝著院門望去,那還不高大卻充滿著朝氣的小小身影正快步跑來。臉上露出慈愛的笑意。就著東牆上正好升起的朝陽,與小雪湖中的荷花交相輝映,那是一副無比美妙的畫麵,計謀停下腳步,傻傻笑望著她。
“來吃吧!”西荷溫柔一笑,沉靜如水,又轉過頭去繡起了金絲,滿頭青絲隨風飛揚。
計謀嗯了一聲,小身子一躍,坐上了石凳,溫吞地吃一口麵、夾一塊牛肉、喝一口粥、看一眼西荷,時不時眯眼顧自一笑。
兩人就這樣不言不語,沉浸在春日的日光與南風裏,時有鳥鳴蟲吟,亭角鈴鐺叮叮。
待吃過了早飯,計謀便一刻不停地去小院紮馬步,直到脫力,然後吃完那看著惡心實際上味道還不錯的熊心,然後吃中飯,下午睡上一個時辰,再跟著西荷習文。
在計謀眼裏,二娘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厲害的人,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所不能無所不精,西荷彈琴時能使百鳥來朝,能與羅漢對弈千手不敗,教計謀寫字作畫吟詩作賦,從《禹詩》、《長歌》到《兵法三十六篇》、《明德致禮》,西荷全都可以信手拈來教授計謀,而且二叔最怕的人就是二娘,隻要二娘眉頭一皺眼神一瞪,二叔保準立馬乖得像個鵪鶉。
二叔曾說過,像自己這般命好的人世上可沒有幾個,武得計安南真傳,文有西荷親授,那可是多少人夢裏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計謀問過西荷,二叔真的很厲害嗎?西荷隻是淡淡一笑,然後問你覺得呢?計謀想了想,然後篤定地說二叔肯定是騙我的,如果真那麽厲害,就不怕二娘了。西荷抿著嘴笑顏如花,摸了摸計謀的頭,然後輕輕道真聰明。
計安南常會忽然消失一段時間,長則月餘,短則數日,回來時身上常是衣衫破裂,傷痕累累。
計謀曾偶然撞見過幾次計安南獨坐在月下亭中給自己療傷,赤裸著上身,把酒壺中的酒從頭上澆下,衝洗身體,他後背上用藍色和黑色的線條畫滿了可怖的人物,那人物多頭多臂、麵容猙獰、眼神冷漠、身披奇怪的鎧甲、手持各種武器。看著他的背影計謀隻覺得渾身冰寒,如墜深淵。後來問西荷才知道那是修羅刺青,西荷為此又是狠批了計安南一番,怪他嚇著了孩子,那以後計謀就再也沒有見過那些讓他念念不忘卻仿佛早已刻畫在了腦海中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