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凝焰輕咳一聲，殘留的血沫順著他的嘴角溢出，沒入雪白的衣襟之中，如同盛開的紅梅，令人心悸。

    將拚命討來的千年冰蓮放在那具身體的心口處，凝焰虔誠地如同一個信徒。

    雙眸匯聚於蒼穹之上，一片皚皚的白，仿佛是在生命長河的最終，漸漸變做荒蕪。

    沉冰散人以身祭劍已有三年時間，被修複的凝霜劍更是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眼前這具身體的身側。

    凝焰每天都以小獸的形態蜷縮在沉冰散人的肉身旁入睡。

    他似乎以為這樣做，他就能暖熱具冰冷的肉身。

    一複一日，不敢入眠，不願入眠。

    可是無論他叫了多少遍師尊，這個美麗又強大的的人都沒有再回應他，凝霜劍也毫無反應。

    沉冰散人是他與溫宇桓親眼看著魂飛魄散的，故而無法向洛雨嘯那樣使用招魂法陣，而重塑的凝霜劍卻連那人的一絲絲氣澤也沒有收集到。

    這三年中，也有人明白的告訴了凝焰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凝焰卻無法這麽想，若是他這麽想的，那就是承認那個人徹底消失在了六界之中。

    而凝焰怎麽敢承認。

    沉冰散人的的肉身若要不腐爛，便隻能靠千年冰蓮來維持，而千年冰蓮實則是水麒麟精魂，因長得像一朵盛開的蓮花故而因此得名。而一朵冰蓮用來維持一個沒有魂魄的肉身也隻不過能堅持一年而已。

    水麒麟本就是世間奇獸，就連仙劍盟的那群都恨不得捉住一隻來作為自己的坐騎，隻可惜水麒麟太難捕獲，稍有不慎便會丟掉一身修為。更可怕的是水麒麟會封住對方的靈脈，不要說是修為了，若是靈脈受損，便再也修煉不得。

    而仙劍盟的那些修士都將修為看的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自然不會為了這件事去犯險。

    而對於凝焰來說，這卻是他必須去做的事情。

    每一次，每一次！

    他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的逆水淵，可是那人還沒醒，他又怎麽舍得死。

    幾次中，凝焰大多都滿身是血跌跌撞撞才得以逃出生天，可凝焰非常清楚，他的身體已不足以支撐他再次獵殺一頭水麒麟了。

    就連這次，他都不能保證自己還能不能趕在其他成年水麒麟追來之前出得逆水淵。

    故而無論是於他來說，還是於沉冰散人來說，這都是最後一次了。

    如果這具肉身可以收集到一絲的魂氣，哪怕是一絲，也就不再需要千年冰蓮，可是他等了這麽久，卻是一絲都沒有等來。

    這次凝焰碰上的是一頭成年的水麒麟，跟頭兩次幼年的水麒麟不同，這次凝焰被擊中了心脈，故而才會吐血不止。

    可若那人不醒，他獨活也沒有意思。

    將喉頭的那口血生生咽下，凝焰跌下意識地朝著虛空伸出了手，卻什麽都沒有抓到。

    幼年還是半獸人形態的時候，沉冰散人總愛抱著他到處溜達，獻寶似得。

    其他仙人見了它都恨不得退避三舍，隻有那人喜歡撫摸他的腦袋，寵溺的捏著他的耳朵道：“我家小焰多招人稀罕啊，你們真是不識貨……嘖嘖……”

    雖然他看似懶惰，也曾差他去各個散人處打下手討酒喝，可他知道，那人是為了他好。

    那個人就是這樣，從不介意別人的目光，從不在乎那些名利，強大又自由。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叫出“師尊”的時候那人高興地模樣。

    夜風將那人及腰的銀發吹起垂直胸前，騷動著他的側臉，唯有那一雙燦金瞳勝似天邊明月，美麗到令人移不開眸子。

    明明已經活了上千年，那人卻依舊高興地像個孩子一樣，將那時還無法完全化成人型的他舉至頭頂，眉眼彎彎道：“哎呀，我的小焰真乖，都會叫師尊了。來，再叫一聲師尊我聽聽……”

    那人教會他說話，教會他寫字，教會他做人，教會他術法。

    教會了他喜歡跟愛。

    一切美好的不像話。

    可是後來，卻出現了那個叫做靈碧的女人！

    其實他騙了那人，他說殺了靈碧他是嫉妒師尊喜歡她。

    當然，凝焰不否認他是受到了他那位師叔的挑撥，他也的確不想讓任何人碰那人。

    可是他最希望的，還是那人能夠開心，幸福。

    他足夠知曉，無論那人喜歡誰，都不可能喜歡他。

    因為從一開始，他與那人的喜歡就不是同一種。

    可是那一日，他卻從抱歸散人的後世鏡中看到了那人命中的劫。

    他看到那人魂飛魄散了，而殺了那人的就是靈碧。

    後世鏡不會騙人，故而他才會殺了碧靈。

    他隻覺得那人喜歡靈碧，靈碧卻反手害死了那人，他不能原諒那人劫再靠那人這麽近，他也無法忍受靈碧日日來找那人，在他眼前眉來眼去。

    故而他才會故意靠近碧靈，借機下手。

    可世事難料，當初在那溶洞中他才知曉……

    原來，那人不喜歡靈碧，那人……以為他殺了靈碧是因為求而不得。

    他當時的確是一心求死的。

    故而仙劍盟來抓他，直到行刑他都沒有反抗，可是他卻忍受不了，忍受不了那人親自動手。

    靈碧就那麽重要麽？

    為什麽要把對我敞開的懷抱給別人？

    那種女人有什麽好？您這麽喜歡她，她卻那樣害死了您。

    您就這麽恨我麽？

    恨不得親手殺了我，逼問我為何要殺了靈碧？

    其實……當時即使被靈鞭抽的即將痛死過去的時候，他都不認為那人會真的殺了他，所以當那人舉著凝霜劍刺穿他身體的時候，他才會那麽震驚、絕望、憎恨。

    他愛了那人這麽多年，恨了那人這麽多年……

    直到，他與當初血霧嶺的墨蓮楓心中的愛恨產生了共鳴蘇醒。

    他想著要找到那人，將那人狠狠囚-禁在自己的身邊！

    就算那人不喜歡他又如何？

    他隻要他，隻要他陪在他身邊，就像當初一樣。

    得不到的，奪過來也就是了！

    可是……那人卻這麽走了。

    忽聽得不遠處有細微的低吼聲，接著地麵也傳來了微微的震感，凝焰濃密的睫毛上，血滴有些凝固住了，他半眯著眼睛循聲望去，卻隱約看到了一頭成年水麒麟的身影。

    嗬……”

    看來，這次他是走不出去了。

    凝焰慢慢將手裏的冰蓮放在了自己的心脈處，冰蓮周圍的尖銳的冰棱微微刺破了他的皮肉。

    水麒麟一躍而起，凝焰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師尊……”

    對不起……

    喜歡上了您……

    驀地，麻木的手背似乎被誰的手給握住了，刺進皮肉的冰棱也沒能再進一分。

    凝焰掙紮著想要睜開眼，下一瞬整個人就被一個溫暖的懷抱給擁住了。

    凝焰嘴巴微張，卻是張口吐出一口血。

    耳邊似乎傳來了誰忽然變得沉重的呼吸聲，像是動了怒。

    就聽得一個聲音道……

    孽畜，誰準的你，竟膽敢傷我徒弟！”

    他實在是有些累了，累到竟然出現了幻覺。

    出現了……那人像他兒時一般，背著自己往前走的幻覺。

    痛苦又甜蜜。

    隻是這樣，似乎也挺好的。

    凝焰忍不住收攏了雙臂。

    師尊……您來接小焰了麽……”

    嗯。”

    師尊，我想您……”

    嗯。”

    師尊，我知道錯了……”

    這次，那人沒有應他，隻是反問道：“那你說說，錯哪兒了？”

    凝焰苦笑了一聲：“錯在……喜歡上了您。”

    後悔了？”

    凝焰咬了咬牙，灼熱的淚水從他的眼角緩緩流下。

    嗯，後悔了……”

    如果不是喜歡，便不會有恨，若沒有恨，那人便不會魂飛魄散。

    這次，那人沒再回應他。

    就這麽靜默了一瞬，就聽到那人道：“沒良心的小畜生，虧我一把老骨頭還背著你，死豬一樣！自己走吧你！”

    腿上加持的重量突然一空，凝焰整個人被一個大力甩了出去，接連滾了好幾圈才堪堪停住。

    隻是這一摔，倒是將他整個人給徹底摔醒了。

    凝焰輕聲咳著，心脈中的鬱結卻消失了。

    凝焰慢慢地坐在了地上，惶恐地掙開了眸子，入眼卻是是一片銀……還有那一抹燦金。

    這一刻，天地失色。

    師……師尊？！”

    怎麽？”那人沒好氣地。

    師尊……”

    叫魂呢你！”

    嗚……師尊……”

    別哭了，醜死了！”

    這一刻，凝焰甚至連呼吸都不敢了。

    凝焰整個人都在顫抖，仿佛連魂魄也要一並散去了一樣。

    師尊，我沒有……在做夢吧……”

    那人一拂袖：“呸呸呸，做你個大頭鬼，我哪有那麽容易死！”

    凝焰開始胡亂的捂住了眼睛，泣不成聲。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啊！您打我一下好不好……求求您，打我一下……”

    那人的倒是不含糊，走過來就對著他踹了一腳。

    然後，他見到那人恨鐵不成鋼的歎了口氣，而後慢慢在他身前蹲下，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掰開了他的雙臂。

    像是有些心疼，卻有些孩子氣的埋怨一般，那人望蹙眉道：“小畜生，為師就納了悶了。咱們也算是相依為命一百多年了……你說你懷疑我喜歡靈碧。我想問你……你難道就沒有一次懷疑過，我喜歡的人，其實你麽？”

    ……”

    那人的眉頭蹙的更緊了：真的……一次都沒有？”

    這一刻，凝焰整個人都失控了。

    我也想這麽認為啊，可是……可是我不敢啊……”

    他怎麽敢呢？

    若是他這麽想了，這麽說了……

    若是那之後他與這個人連師徒的關係都無法維持。

    若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就在此時，一處柔軟落在了他的唇上，溫熱又美好。

    凝焰怔住了。

    一如當年他第一次叫出“師尊”之時，微風將那人及腰的銀發吹起垂直胸前，騷動著他的側臉，唯有那一雙燦金瞳勝似天邊明月，美麗到令人移不開眸子。

    明明已經活了上千年，那人卻依舊高興地像個孩子一樣，衝他眉眼彎彎道……

    這樣呢……敢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