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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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雲極厚,莫洵速度極快,一瞬間,黑龍尾巴就到了雲層上方,再看不見。

    落到地麵的雷瞬間就弱了,三重隻剩一重,讓人睜不開眼的暴烈光芒消散了,破碎的玄色結界出現在一片焦土之中,老王留下的保護堪堪保存了下來,針對蘇澤淺的那重天雷直直盯著打,卻撼動不了破敗的結界分毫。

    小妖怪們在老王的護持下幽幽轉醒,大多帶著不知發生了什麽的茫然震驚,它們花了兩三秒的時間去回憶,有的往白所在的地方看去,有的往不斷閃光的雲層看去。

    雷聲沉悶,厚重得如同天上的雲。

    黑雲像是黏在太陽上的棉絮,被強光照得透亮。

    天雷被老王的結界擋住,蘇澤淺的煞氣也被擋住,於是最後一重落到地麵的天雷也止歇了。

    雲層下如同漏電一般閃過電弧,電弧末端指向雲層之上。

    雷雲湧動,如同被龐然大物翻攪的海潮,在雷聲之外,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黑龍的咆哮聲,也沒有鬼王的鬼哭狼嚎。

    地麵上,金色結界中的黑煙都安靜下來,遭受重創的山裏人得以喘息,然而每個人都心都高高提起,直提到雲層之上。

    蘇澤淺抬著頭,血順著下顎滴落,劃過脖頸,勾勒出喉結起伏。

    他是在生死關頭擺脫了鬼王的控製,往旁邊躲了開去,這才保住了一條命。哭喪棒就在他腳邊,莫洵的攻擊穿透了鬼王——鬼王為了攻擊蘇澤淺,沒有躲。

    年輕人雖然躲過了致命一擊,但仍被傷得不輕,同時,封神大陣中遇見的記憶碎片在生死存亡的刺激下反饋了他新的信息,向他解釋了鬼王那句“蘇澤淺是我的人”。

    雲層之上究竟誰會贏?

    不論誰贏,剩下的一方必然也是強弩之末。

    如果贏的是莫洵,那當然是最好的。

    如果贏的是鬼王,憑白和老王,也能將他控製住。

    無論輸贏,對山裏,乃至對這個世間來看,結果都是好的。

    封神大陣雖破,但鬼王被控製住,就能爭取更多的時間去商討對付鬼王的計策。

    但人總是貪心,尤其從蘇澤淺的角度出發,他肯定不希望贏的是鬼王,甚至不希望莫洵受一點兒傷。

    第二個念頭已然不可能實現,那麽他是否可以為了實現第一個而出點力呢?

    蘇澤淺剛剛想到這兒,就聽見一聲歎息從懸空宮殿中傳出:“你們,就這麽看著?”

    有小妖怪傻傻的問:“我們能幫上忙?”

    莫洵做的安排詳細,卻也限製了他們思維。

    那是個飄飄渺渺的女聲:“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力所不逮啊。”

    黑色宮殿之前一道縹緲的淡紅色影子,單薄的仿佛就要被風卷折了。

    白愣了下:“那是誰?”

    老王回憶了下:“忘憂。”

    白:“忘憂……有人形?”

    山神知道宮殿中開著淡紅花朵的忘憂草是有靈智的,但他從來不知道忘憂有人形。在白的記憶中,永遠是莫洵在精心的給忘憂鬆土施肥,那朵精致漂亮的花兒脆弱的不像話。

    “忘憂開在瑤池,對靈氣要求太高。”老王對他解釋,“化人形是在消耗她的生命。”

    宮殿前的女子顯然是不打算活了,她揚起雙手,旋轉著跳起舞來,層層裙擺展開,風中自有花瓣飄舞,美麗不可方物。

    她頭上凶神惡煞的滾滾雷雲都被這份美麗逼退,露出一小角兒清朗天空來,可窺見裹著黑煙的長龍一片鱗甲。

    鮮花香風自那角灌入雲中,霎時化為片片利刃!強勢的切入黑龍鱗片與黑煙之間窄窄的間隙之中!

    閃電擊下!

    在打散黑煙,烤焦花瓣之後,天雷給莫洵造成的傷害驟然減輕!

    黑龍猛得翻滾起來,金色的瞳孔自雲層的破孔中睨下:“忘憂!”

    “我得莫大人一滴血,苟延殘喘至今——”宮殿前,女人的身影漸漸淡了,宮殿中,那朵綻放了萬年的忘憂花凋謝了,“……活得夠了!”

    “我、我、大概,也活得夠了?”一開始問話的小妖怪掰著手指頭,他的眼中燃燒起明亮瘋狂的光,清鳴一聲化為大鳥衝天而起!

    那小妖怪衝破雲層,被雷雲間的閃電燒焦了羽毛,眼看著就要墜下,突然又是一聲鳴叫,展開翅膀,在雷火中融化成一團明亮純粹的光,擦過黑龍身體,用生命的火光去燃燒鬼王黑煙,而這火,傷不到莫洵。

    地上的結界已經穩定了,忘憂和小妖怪的舉動啟發了山裏人,或大或小,修為參差不齊的妖怪們,化作一道道光衝向雷雲,將那隔絕了天地的厚重棉絮紮出一個又一個的洞來!

    那景象壯觀,如飛蛾撲火,讓那條暗沉沉的,充滿了不祥意味的黑龍發出了燦然的生命的光!

    莫洵無法阻止,黑龍的咆哮聲憤怒又絕望。

    全心全意的奉獻與犧牲逼退了天雷,黑雲卻不肯散去!鬼王和莫洵的角力仍在繼續,小妖怪們即使燃燒了生命的力量,依然太弱!

    白守著結界不能動,老王向著天空引頸望去,垂在身側的手握成了拳。

    蘇澤淺神識傳音:“你不能去。”

    年輕人的意識仿佛飄在半空中,冷清冷情,他清楚的想著,小妖怪死了就死了,玄龜的結界無可替代。

    他說:“我去。”

    老王的聲音裏有壓抑的顫抖:“你去有什麽用?”

    山裏的那些孩子都是他看著長大的,若說活得夠了,他才是最夠的那個!他一個人去,不知道能讓多少孩子活下來!

    “我不是一個人。”蘇澤淺回答。

    他聽見了呼喚聲。

    在意識界中。

    有綠草如茵,石階盤旋而上,晨鼓聲聲。

    那些劍修,那些妖怪,那些仙,那些在極深處的墓穴中活著的靈魂在呼喚他的名字。

    “蘇澤淺。”他們說,“開門。”

    畫麵陡然變換,鳥語花香不再,黑沉沉一扇大門上繪有天地人三界眾生。

    蘇澤淺站在門前。

    蘇澤淺對老王說:“我不是一個人。”

    於是門便開了。

    憑借這一門之隔得以存活的殘魂們飄飄悠悠的飛了出來,對蘇澤淺點頭說一聲:“多謝。”

    姑蘇城下墓穴開門,平靜的運河水陡然掀起滔天波瀾,擠在水鄉巷陌的遊客們四散奔逃,導遊喇叭裏一片尖叫。

    那些殘魂化作普通人肉眼不可見的光,轉瞬便到了莫洵身邊。

    和小妖怪們飛蛾撲火的微光截然不同,這些殘魂們燦爛的仿佛夜空中的星河,天地為之失色。

    黑雲之上,黑龍沐浴在光芒之中,洗淨周身黑氣,金色血液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新生的綠色便蔓延開,稚嫩的生靈發出第一聲呼喚。

    一飲一啄,一死一生,陰陽魚首尾相繼,掌輪回不斷,是為無常。

    地上小結界中的黑氣失去了靈性,平靜不再帶有蟄伏的含義,隻是茫然的流淌著。

    雲層之上莫洵恢複人形,耗盡了力氣的男人幾乎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老王的結界接住了他。

    莫洵站不穩,蘇澤淺去扶他,男人身上鱗甲沒褪幹淨,手臂握上去硬而冷,他金色的血液亦是冷的。

    蘇澤淺看莫洵的目光緊張擔憂,莫洵看蘇澤淺的眼神卻冰冷到可怕,他顯然在壓抑自己的憤怒,卻最終沒能壓得住,狠狠給了蘇澤淺一拳。

    這完全是發泄的一拳,沒有動用絲毫靈力。發泄,力道自然是足的,那一拳往蘇澤淺臉上招呼,年輕人腦袋懵了一下,再反應過來,人已經摔在地上。

    站立不穩的男人一雙赤金的眼睛被怒火燒得通紅:“你為什麽要把他們放出來!?”

    “你什麽都知道,我什麽都告訴你了!你就這麽回報我?!”

    殘魂破碎,海底墳塋中的那些故人便是真的死了,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莫洵花了那麽大的力氣為他們保留的一線生機,就這樣斷送在蘇澤淺手裏。

    讓那些墳塋中的故人們重新活過來,是莫洵一直以來的動力,甚至已經成了種信仰——隻要他一步步走下去,他一定能讓他們活過來。

    然而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蘇澤淺耳邊嗡嗡作響,他擦了擦嘴角,冷淡道:“他們不來,你現在還會有力氣打我嗎?”

    如果沒有山中小妖和殘魂們的舍身奉獻,莫洵真的能活下來嗎?

    老王給了莫洵一拳:“他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山裏人的命呢?!”

    莫洵質問墓中殘魂,卻不問那些死去的小妖怪,即使男人很早就表現出了他的偏心,即使在小妖怪們飛身撲上時,那條黑龍發出了驚怒的吼叫,可此時此刻,老王哪裏忍得住,“那些孩子你一個個看著長大,他們的功夫是你手把手教出來的!你對他們的死就這麽的無動於衷嗎?!”

    莫洵都站不穩了,哪裏受得住老王那一拳,他倒在地上,眼神放空,卻是沒有回答,不分辨,不反駁,仿佛默認。

    世界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