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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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已經說得很傷人了,誰都沒有再發出什麽聲音,打破寂靜是一隻兔子。
圓滾滾的兔子變得灰撲撲的,柔軟的毛也被燎焦了一塊兒,它從枯枝敗葉中蹦出來,拖著隻水囊,放到莫洵胸口,用腦袋頂著男人示意他喝。
這兔子在莫洵的幫助下已經能說話了,但一場劫難使得它修為倒退,又變回了沒法說話的狀態。
水囊在地上拖得髒兮兮的,雖然塞著口,但一股桂花味已經溢了出來,兔子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東西,它唯一擁有的寶物,就是帝流漿。
它是在用行動告訴莫洵,它們那些小妖怪是自願犧牲的,它們不在乎莫洵在不在乎它們的死,它們在乎的是莫洵是不是還活著。
帝流漿是寶貝,功效雖不如功德水那般立竿見影,但也算是療傷聖品。
如果一切都按照莫洵計劃的發展,他和鬼王兩敗俱傷,山裏人得以保全,海底墳墓更不會受絲毫影響。
他其實已經為身後事最足了準備,山裏一應事物老王和白都能擔起來,人間的財產連同榕府與海底墳塋的鑰匙都已經交給蘇澤淺。莫洵就算真死了,對局勢的影響也不大。
然而山裏人卻用行動告訴他,當他想用自己的命保全別人時,別人也想著用自己的死來換他活。
莫洵支起身子,看了會兒兔子,看了會兒老王,又看了眼蘇澤淺,然後扯出一個淺淺的笑來,按住兔子不斷撞擊著他胸口的腦袋,拿起水囊,咬掉木塞,仰頭大口吞咽。
金色的帝流漿順著嘴角溢下,和金色的血混在一塊兒。
桂花香衝散血腥味,這一回莫洵醉得很安靜。
懸空宮殿中,唯一的亮色凋謝了,重重帷幔之後,男人無知無覺的昏睡著,宮殿內靜謐壓抑,山裏山外卻喧囂起來。
蘇州風景區的異象官方想用老舊天然氣管道破裂解釋,但天然氣管道怎麽可能跑到運河裏去?老百姓對這一解釋嗤之以鼻。
往神鬼方向猜測的到底是少數,更多的人在猜這是不是什麽秘密武器實驗出了問題?誰知道那些高精的軍事工程藏在哪裏呢?雖然大多猜測在深山老林中,但也許人家就反其道而行大隱隱於市了呢?
榕府、無象殿的動靜又一次被翻出來,大大小小的例子放在一塊兒討論,一時間甚囂塵上,人心惶惶。
大型鬼神遺跡必然占據了風水寶地,近期幾件怪事聯係起來一看,稍微仔細些的人就能看出問題來,國家特殊部門滿腦門的汗,不斷向天師施壓。
一直以來,天師因為身懷異能,隱隱高了特殊部門一頭,和他們聯絡的張鍾兩家多少帶著點趾高氣昂的意思。現在鍾家背叛,天師不可能允許他再去和特殊部門對接,又一時找不出替補,隻能讓張家一家撐著。
特殊部門自然要問出了什麽事——他們其實也聽到了風聲,合作夥伴之間總有滲透——張家不可能瞞住,隻能如實以告。
普通人和天師聯絡的通道陡然間窄了一半,還要時刻提防敵人,自家的糟心事對大局造成了影響,天師們的優越感不複存在,特殊部門和他們交往時,眼神總帶著點微妙。
然而畢竟是在體質裏混的,比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天師們規矩多了,知道什麽時候該幹什麽,工作磕磕絆絆的繼續了下去。
天師界的缺陷在問題的集中爆發裏暴露了個徹底,殷家已經沒人說了,鍾家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天師界是由各個家族組成的,結構鬆散,沒有通用的成文法律,想要製裁鍾家,沒人能拿出切實的依據來,也沒有地方讓他們去打官司。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鍾離犯錯,鍾家人狂犬般吠叫,旁人竟也不敢來硬的。
天師們一邊想著如何向特殊部門交代,把蘇州的事情瞞過去,一邊想著內部的諸多問題到底該如何解決,失去了一大頂梁柱家族該何去何從,天師界是不是該改革了?
他們把大半精力花在瑣屑的事物上,最主要的原因是鬼王突然沒了動靜,人間差點被突破的結界安然無恙,仿佛之前的恐慌都是錯覺一般。
“鬼王的消失肯定和蘇州的事情有關。”
但有什麽關係天師們完全不知道,古運河沿線沒有需要防守的地方,天師人手不足,蘇州風景區出事時,沒人在現場。
天師們想去山裏尋求答案,山裏人卻把他們擋在門外。
“山裏出事了。”往山裏去的天師回來匯報,“結界把我們攔在山門外,往裏麵看山全不見了,空空曠曠。”
住在附近的普通人被特殊部門以各種理由遷走,因為靈氣濃鬱而鳥語花香的地方一片死氣沉沉。
有知情的人說:“殷商去了山裏——殷夫人被蘇澤淺帶走了。”
“如果能聯係上殷商我們就能知道山裏到底是怎麽個情況了。”
“怎麽聯係殷商?”
“找散修。”
殷商舉著通天壺振臂一呼,沒有大家族能依附的散修們一個個跑去了他麾下,殷商是募集者,掌權的是殷坊——兒子自覺能力不夠,把大權交給父親。
如果是和平時候,通天壺不可能有這麽大的號召力,想要募集天師,必須有足夠的人財物積累。但現在,鬼王的出現讓天師界迎來又一個亂世,亂世出英雄也出狂徒,很多人想趁機搏一搏。
想知道消息的天師找散修,散修找熟人,熟人再找熟人,終於迂回的從殷坊那裏得到了消息。
“殷商應該是進了山的,但沒有出來。”殷坊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但散修比誰都懂得看人臉色,幾經討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殷商被山裏人囚禁,和他的母親就一牆之隔,待遇卻天差地別。
殷夫人是被軟禁,山裏人不為難她,衣食住行方麵也考慮得周全。
殷商則是被綁著的,身上還被下了重重禁製,他隻覺得身上像是壓著一重山,動不了喘不過氣,痛苦非常又暈不了,隻能生生的熬著。
森蚺冷嘲熱諷:“我們一再退讓,你得寸進尺。真以為山裏人好脾氣嗎?我們折磨人的手段多著呢。”
殷商喘著氣反嘲:“在鬼王手裏吃了敗仗,就拿我出氣?”
“敗仗?”森蚺吐出蛇信,“如果我們輸了你覺得你還能在這裏?還能活著?”
“就算真的是拿你出氣怎麽了?你覺得你行啊,一個人揣著隻通天壺往山裏跑啊。送到家門口的,不抓你抓誰?”
“……通天壺呢?”
“嗬,你還有心情想著通天壺?”
通天壺在蘇澤淺手裏,留下殷商也是他的主意——白等一眾山裏人想直接把人給殺了。
“留著他的命比殺了他更有用。因為通天壺,他在山外已經聚起了一定勢力,我們握著殷商的命,就可以製約這批人。”
和鬼王一戰,山裏人元氣大傷,短時間內不想再起任何衝突。
他們也是心累,隻是想安安穩穩守個結界,偏偏該和自己站統一戰線的天師老出幺蛾子。
桃木受傷,小夥伴死了無數,甘草整個人都瘋了,口不擇言:“憑什麽我們要這麽辛苦的守結界啊?!不守了,讓天師一起死好了!”
她尖叫著大哭著,桃木根本拉不住。
蘇澤淺對她說:“要死也是天師死,我們辛苦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殺死鬼王後自己活嗎?天師不配合,就該讓天師嚐惡果。”
他抬手想摸小姑娘的腦袋安慰她,卻被甘草怒氣衝衝的一把拍開:“我討厭人類!”
她是把所有人都恨上了,根本不管蘇澤淺是站在他們這邊的。
桃木急道:“甘草!”
小姑娘根本不理,一口氣跑遠了。
老王拍拍蘇澤淺的肩膀:“別往心裏去,小姑娘說話沒過腦子。”
“她確實該討厭我。”蘇澤淺搖搖頭,“我……我一直在猶豫。”
莫洵一直在對他說,你要在山裏人和人類之間選一個。
蘇澤淺始終抱著幻想兩邊能和平相處。
但事實告訴他,雙方就是不死不休的關係,毫無緩和餘地。
吃虧的仿佛是山裏人,他們無言的履行著守護結界的義務,卻一再被要求更多。
但從人類的角度來看,鬼王和山裏人不就是非人生命之間的內鬥嗎?他們相互消耗,對人類來說最有利,坐收漁翁之利有什麽錯?被鬼王殃及完全是池魚之災啊。
不同的立場,不同的思考角度,這世界上不存在客觀的第三方,於是矛盾便是無解的了。
老王問蘇澤淺:“你現在下定決心了?”
蘇澤淺閉了閉眼:“下定決心了。”
距離鬼王意識消散的那一刻已經過去了三天,蘇澤淺身上的傷被治了個七七八八,被帝流漿醉倒的男人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