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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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老太太大葬後,葉臻返回葉家。走到那棵老槐樹前,忍不住頓住腳步。

    她走到槐樹下,拍了拍遒勁的樹幹,幹巴巴地紮得手疼,可那疼卻好像讓心底的空虛少了些,一時間葉臻竟感覺暢快,舍不得把手拿下來,又重重拍了幾下。這時她感覺到有人走到她身邊,她轉過頭,看著蘇樅不知從何而來,也站在老槐樹下,光影透過斑駁的樹葉投射到他眉間,像極了葉臻曾經看到過的那張照片。

    她突然便覺人世滄桑,倒讓她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詩詞,情不自禁念了出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蘇樅聞言,也歎了口氣,有些苦澀道:“是啊,人何以堪。”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同時出聲:“我……”

    蘇樅見狀,馬上改口:“你先說吧。”

    葉臻一時間竟忘了剛才想要說什麽,半天才又開口:“我聽說,是你陪著老祖宗走完最後的。”

    蘇樅點頭,葉臻想了想又問:“老祖宗走前,有什麽話留給我嗎?”

    “她說,你在閱城做給她的那頓飯很好吃,你長大了,她很開心。”蘇樅頓了一會,又加上一句:“她很愛你。”

    葉臻抬起頭,看著老槐樹,似乎這樣才能抑製自己心底翻出的一陣陣心傷:“這樣啊,真不知道老祖宗說這話時是什麽樣子,很想看看。我就隻記得她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的樣子。不過我要是在,她罵死我,我也舒坦了。”

    蘇樅靜靜聽著,良久,終問出一句:“阿臻,你恨我嗎?”

    葉臻笑了一聲:“我自己比你可恨多了。”

    兩人又陷入沉默。過了一會,蘇樅對葉臻說:“你以前說,如果有機會要帶去我吃梧桐街的美食,你還記得嗎?”

    葉臻點點頭。

    “那就今天,好不好?”

    兩個人找了梧桐街的一家老店,這裏酸辣粉做得十分出色。等到店主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酸辣粉,葉臻和蘇樅都有些忍不住,拆開筷子挑起一口送進嘴裏。

    蘇樅問葉臻:“怎麽樣?”

    葉臻嚐了嚐:“好久沒吃了。從前覺得最好的,夢裏都想著要的,但現在吃起來,沒想象的那麽好。”

    葉臻有些寥落地擱下筷子:“蘇樅,我們談談吧。”

    蘇樅知道葉臻想要談什麽,也擱了筷子,對她道:“阿臻,如果你現在要跟我離婚,我就算不同意,也沒什麽拿出來威脅你的了。”

    聽見蘇樅先說出這兩個字,葉臻心裏倒是痛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蘇樅接著說:“但我還是希望你好好想想。老太太剛剛過世,你現在如果孤身接手葉家的礦業,恐怕困難重重。有我在你後麵,事情會好辦很多。”

    聽見葉家礦業,葉臻眼裏驟然浮現出警覺,她收斂了一下情緒,佯作不經意地問:“可你現在在昀城的生意,也不大好做吧,你哪裏還能分心顧著葉家。”

    蘇樅當然聽出了她話裏的試探,笑了笑,眼中卻是一片落寞:“我不會插手葉家的事情,我隻是覺得,有我在,別人總還是忌憚的。”

    他看著葉臻,說:“就當我讓你利用一次,好不好?”

    葉臻心底一動,卻一語不發,她看著蘇樅,蘇樅也看著她,她覺得蘇樅的眼中,是真誠的。

    但她曾經也在他眼中看到過真誠,卻被他騙得那麽慘,她沒辦法再相信了。

    蘇樅看見葉臻低下頭,不再看他,心便那樣一寸寸沉下去,隻覺得無力。

    “阿臻,我說什麽你都不信了。”他有些頹然,卻又放縱起來:“那我也什麽都可以說了吧。”

    蘇樅的聲音顫得厲害,他停頓下來,勉強壓了壓自己的情緒,想了很久,也壓抑了很久,終於隻說出一句話來:“我是真的愛你。”

    蘇樅走後,葉臻在原地木然坐了良久,才慢慢走回葉家。葉家門外,站了礦上的幾個老工,正在等她。

    葉臻害怕生意上的事情,但也不能不管生意上的事情。

    葉家的礦好管嗎,理所當然是不好管的,不然老祖宗那樣一個曾經隻管主內,溫柔賢淑的人,是怎麽變成那麽精明剛強,說一不二的人呢?

    葉臻回想起蘇樅的話,他說得確實不假。葉家的老工,甚至梧桐街上的人,那都是看著她長大的,能夠把她摸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有蘇樅這麽個摸不透的,就算他不出麵,也比她完全一個人應付來得強。

    葉臻把幾位老工迎進家門,就算不明白,也耐著性子裝模作樣地聽他們一一說了礦上的情形,然後留下了賬本,說自己要好好看看。

    一個老工看她扣下了賬本,臉色不由得變了變:“葉臻啊,這賬本你單看還不如我們陪著你看,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我們也好給你解釋解釋。”

    葉臻笑了下:“這賬本,我看著覺得挺好。但我不大懂,你們剛剛也跟我解釋了,我都記著了。回頭我問問蘇樅,讓他也幫我們想想主意。”

    聽見蘇樅的名頭,那個老工的臉色又變了變,最後還是跟葉臻說:“這姑爺確實是幫了咱們葉家很多,但是葉臻,我這個人說話不大中聽,但我也得說著。現在咱們做生意,不全是仗著姑爺了,這姑爺那也得和別人競爭啊,所以……不是我不講情義,我是為了葉家好。”

    另一個老工馬上反駁:“這姑爺到底也是一家人,他看看怎麽了?”

    葉臻看了看這兩個人,怔了怔,最後打了圓場:“好了好了,你們就讓我再研究研究嘛。”

    送走幾位老工,葉臻長歎了口氣。

    這些都是她的叔叔伯伯,甚至是爺爺奶奶,從小見著她,那都是笑眯眯的,葉臻覺得,他們比老祖宗待她還要親些。

    但是到如今,她該相信誰呢?他們中的一個,或許自有圖謀,想架空葉家,另一個,又或許被華晟收買,她現在,能相信誰呢?

    葉臻突然想到蘇樅十八歲接手華晟的時候,家業散盡,眾叛親離。他也就是在這樣的猜忌中,變成如今的吧。

    她現在反倒覺得有些能理解蘇樅了。

    最後,她打電話給陸照影:“你現在能看得懂賬本不,了解礦業行情不?”

    “跟著我爸熏陶了不少,應該比你強。”

    於是葉臻忙道:“那你偷偷摸摸過來,幫我個大忙。”

    陸照影來到葉家,葉臻左右環顧了一圈嗎,才把他拽進門,然後又看了一圈,把門關上。回頭還問他:“路上撞見誰沒有?”

    “沒撞見誰。”陸照影隨口答了一聲,轉眼覺得不對:“說的怎麽跟偷情似的?”

    葉臻倒是一本正經:“咱倆這回可真得發展發展地下情,快快快,你幫我看看這些賬,能看出什麽問題不?”

    陸照影替她看了下賬本,又聽葉臻說了方才的情況,說:“這賬是幾個老工一同把關的,照你說他們意見也不完全一致,倒不像是組了團來忽悠你的。所以應該不存在還有另外一套賬。目前來看,沒什麽太大問題。不過現在老太太畢竟是不在了,你要是以後常年在外考古,這礦都交到他們手裏,時間一長,難保不會出事。”

    “那還真得借蘇樅的名頭壓一壓啊。”

    陸照影聽見她這句話,眼睛一黯:“也不隻是他一個人的名頭能壓住吧。”

    但葉臻卻沒心情去想陸照影話中的深意,反而癱在沙發上,說:“我現在好想回到小時候啊,那時,真是無憂無慮。每天閑著,就跟你到處轉,哪兒碰到不順心的人,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打一架,快意恩仇。哪裏有現在這麽多想不通,看不透的啊。”

    “那就找一個想得通,看得透的人唄。”

    “這不隻能找你了。除了你,我是真沒有別的人可以信了。”

    陸照影笑了一下,似乎有話想說,想了想又吞了下去,最後猶豫了一下,遞給她一樣東西。

    葉臻低頭一看,是一頁紙,展開,居然是當初她替他改的那封情書。

    葉臻不由得奇怪,從頭到尾念了一遍,隻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說:“嘖嘖,我那時覺得這可是我平生第一得意的文章,現在一念,幸好別人不知道是我寫的。”

    說完,才意識到:“不對啊,情書你不是送出去了,怎麽還在你手裏啊?”

    想了想不覺道:“你該不會再續前緣了,現在拿著定情信物來謝我這個媒人吧。”

    陸照影笑:“你啊,想象力該豐富的時候一點都不豐富,不該豐富的時候,倒是能想出許多來。”

    “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情書當年沒敢送出去。一直很後悔。”

    “不會吧,沒送出去?不是我說你,你真的太慫了。”

    陸照影也沒反駁她,隻是說了一句:“那時從她旁邊走過,她沒看見我。我想,等她有一天看見我,隻看見我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