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逢春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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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這是我繡的荷包,您瞧瞧。”陽春三月,春光爛漫,映著逢春年輕的麵龐紅潤而明媚,逢春捧著一隻淺藍色的荷包,上頭繡著喜鵲登梅的吉祥圖案。

    立在老夫人身側的孫媽媽,放眼瞧去,隻見那枝梅花綻綻,喜鵲栩栩,端的是好繡活,與時下的景致也頗為吻合,這幾日,喜鵲可不是在枝頭一直嘰嘰喳喳的叫喚。

    老夫人接過荷包,眯著眼睛瞧了一瞧,然後笑著讚道:“這繡工跟以前幾乎不相上下。”

    逢春斟酌著言辭道:“想是之前常繡的緣故,孫女摸著繡花針時,覺著很是熟練,不覺得有多生疏,就是時間有點緊,隻來得及給祖母繡荷包,趕不及給父親、母親做繡活了。”

    三月初八是婚期,而今天已是三月初五,她確實趕不及做了。

    老夫人輕輕一曬,小兒子前陣子突然良心發現,狠狠給逢春添了一筆嫁妝,比她當初明確說的又多了一倍,小兒媳婦明明心疼的要命,卻偏做出一幅大度慈善的模樣,心裏默默歎了口氣,這個兒媳婦本不是她的滿意人選,奈何,小兒子求著纏著非高氏不可,這才聘進了門,為了家宅安寧,高氏明麵賢惠暗地刻薄庶出孫輩的事情,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隻時不時敲打一番,以作警示。

    “別再做了,你這陣子學東西刻苦,好好歇兩日吧。”老夫人擱下手中的藍色荷包,拉過逢春鮮嫩潔白的纖手,一臉語重心長道,“春丫頭,你是個好孩子,你那婆婆素來脾性和善,長公主也極明事理,你隻要安守本分,心思純正,總有好日子過的。”

    作為已經卸任的定國公夫人,張氏和嘉寧長公主也打過交道若是那薑二公子是個正常人,哪怕性子愚笨些,對於庶出的逢春來講,倒也算門頂好的親事,可惜,這門親事看著花團錦簇,實則……男人靠不住,除了自個兒自強外,最好還要有兒子傍身,老夫人再次溫言道:“春丫頭,祖母說句糙話,女人要在夫家安身立命,除了正妻的名分,子嗣也很重要,你可明白?”

    逢春垂著眼簾輕聲答道:“祖母放心,孫女曉得。”

    關於這茬事,她也做過自我安慰,就當借種生子了,至於怎麽和一個傻子借種,那得見機行事。

    是夜,逢春叫碧巧籠了個火盆,將陶逢春昔日抄錄過的佛經,一頁頁放進火盆中,火苗將一個個秀麗的字跡吞沒,逢春祝願前身下輩子投個好胎,這倒黴的鍋她背了,望著熠熠生輝的火光,逢春心底苦笑,她隻能選擇背鍋,不然呢,去尋死麽。

    生命可貴,她想活著,還想好好的活著,所以,她用心學習所有該懂的東西。

    三月初八,宜婚嫁娶。

    天際還不曾泛起魚肚白,定國公府上下已經一片忙碌熱鬧,作為今天的主角兒,逢春覺著自己還沒瞌睡多久,就被晴雪和碧巧從被子裏刨了出來,先吃點東西墊肚子,然後沐浴洗漱穿嫁衣,再被摁到妝鏡前悉心打扮,也不知過了多久,逢春往鏡子裏一瞧,隻見一團錦繡,滿目華光。

    今日陶府辦喜事,出嫁的各位姑奶奶一早就往娘家趕,當然,作為還未出閣的家中姐妹,逢環、逢瑤和逢蘭最先過來道喜,逢環是二房的庶女,一直低調的仿佛不存在,來給已盛裝打扮好的逢春道喜時,也是十分中規中矩,逢春一直覺著這位堂妹有點奇怪,每次和她說話時,都愛低著頭,仿佛很害怕看到她。

    “祝五姐姐萬事如意,早生貴子。”因是喜氣洋洋的日子,逢環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大紅色交領長襖,上頭刻著纏枝玉蘭的圖案,下配月白色的百褶裙,準備好的兩句祝福語,完全避開了夫妻二字。

    逢春輕輕彎了彎眼睛。

    接下來的逢瑤,可沒那麽委婉客氣了,隻見她張口便是一長串好聽的四字成語:“五姐姐喜結良緣,願五姐姐和五姐夫舉案齊眉,花好月圓,琴瑟和鳴,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句句都是好詞,然而,這些美好的祝福語,對於一個即將和傻子結成夫婦的姑娘來講,卻又何其殘忍,逢春淡淡地瞧著逢瑤,逢瑤不服氣的再狠狠挑眉瞪回。

    逢蘭心思玲瓏,直接另辟蹊徑,隻見她眉眼彎彎地問道:“五姐姐,你起來了這麽久,渴不渴,餓不餓,叫晴雪再給你弄點吃的吧。”

    逢春朝逢蘭眨眨眼睛,輕輕一動間,滿腦袋的頭飾登時叮咚作響:“有點渴,給我弄碗茶來。”

    姐姐即將出閣,妹妹們自得在一旁陪著,是以,哪怕逢瑤再怎麽不樂意,也得在逢春這裏待著,沒過多久,逢春同輩的大姑娘逢夏、二姑娘逢萍、三姑娘逢蓉回來了,唯獨缺了四姑娘逢珍。

    逢瑤的臉色又難看一層,上個月嫡姐險些不好,將母親生生嚇了個半死,幸好嫡姐又挺了過來,但她身子虛弱,回府是決計不可能的。

    逢夏是三房的庶長女,也是整個國公府裏的大姑娘,其生母乃是秀姨娘,秀姨娘是老夫人早先給陶景的通房,在高氏五年無孕之後,便停服了避子湯,在生下獨女逢夏後被抬了姨娘,如今年齡大了,不免色馳寵衰,早已在陶景的後院隱居避世。

    因著老夫人這層關係,逢夏夫家的門楣,雖稱不上門當戶對,卻也是家底富庶之府,至於逢夏的夫婿,老夫人也親自相看過,陶逢則與逢夏是先後腳辦的婚事,然而,兄妹倆已成婚四年,卻雙雙都沒有後嗣。

    四年不曾有孕,逢夏不免承受壓力,就像逢則之妻康氏一樣,生不出孩子,便沒有底氣,素日為人處世不免矮人半頭。

    逢夏握著逢春的手,雖是微微笑著,眉間卻似乎隱藏著幾分化不開的鬱鬱之色:“五妹妹,以後要好好的。”

    陶景共有四個女兒,兩嫡兩庶,嫡女逢珍逢瑤,庶女逢夏逢春,端從名字來看,便知兩個庶女在陶景心裏的地位,逢春曾好奇過她的名字,得到的答複是,大姑娘生在暑夏,五姑娘生在開春,名字便由此而來,還真是隨便。

    逢春對人的感覺係統,仿佛也承繼了陶逢春,喜歡誰,討厭誰,她隻消一照麵,那種奇異的感覺便立時浮上心頭,反手握住逢夏的手,逢春朝她點了點頭,又道:“大姐,你也要好好的。”

    逢夏聽得幾欲落淚,卻強自忍住,秀麗的麵容上溢出一抹笑意,又對逢春道:“五妹妹今日真好看。”

    不是逢春自誇,陶府的八個姑娘裏頭,還真是逢春的皮相最好,麵色容靜時,一派柔順溫婉,微微笑起來時,既俏且豔,端的是一派絕色麗姿,想是因這個緣故,逢春之前才極少展笑,其實,逢春的生母是陶景從外頭帶回來的女子,隨陶景回京時,肚腹已經明顯隆起,生逢春時因難產而一命嗚呼,據傳,逢春的生母十分絕色,可惜紅顏薄命。

    逢萍是二房的嫡女,在名義上,也是老夫人的孫女,但細細論道起來,她其實與老夫人並無血脈親緣,所以,她雖有嫡女的名頭,卻不似逢瑤那般囂張跋扈,她挑的那些吉祥話,與庶妹逢環基本類似,也沒什麽刺耳之言。

    逢蓉是長房的另一個庶女,想是曹氏調|教有方,與逢蘭的關係十分之好,逢春側臉瞧了會,深覺庶女投胎,若是投對了地方,也是令人羨慕的事,陶逢春如果是陶廉大伯的女兒,說不準就可以躲過嫁給薑二傻子的命運了,可惜,世上哪有什麽如果呢。

    逢蓉與逢珍同歲,以前腳挨著後腳的間隔出嫁,出閣兩年,兩人均得了個兒子,逢珍產後病弱,逢春至今未曾見過這位嫡姐,兒子已經快一歲半的逢蓉,身段窈窕玲瓏,肌膚豐腴潤澤,想來婚後的日子比較滋潤。

    又過沒多久,逢春的兩個姑姑也一先一後的過來。

    已逝的老國公和老夫人,共育嫡出兩子一女,除此外,另有庶出的一子一女,因這庶出的一對兒女還算老實本分,老夫人這個嫡母給他們張羅的婚事也算體麵厚道。

    隨著時間的無聲流逝,定國公府的各家親朋女眷,也紛紛進來屋內賀喜,逢春不用怎麽吭聲,隻用低頭裝害羞就成,就在逢春覺著脖子困極了時,迎親隊伍的吹吹打打聲,依稀傳到耳中,逢春精神一震,瞌睡蟲立馬跑了。

    定國公府的正廳堂,老夫人神色莊嚴地端坐上首,陶廉夫婦、陶覺夫婦、陶景夫婦依次序而坐,薑夫人的大兒子薑策,亦步亦趨地跟在新郎官薑筠身邊,一字一句地細致叮囑著,告訴他應該做什麽,應該說什麽話。

    老夫人打量著薑筠,十七歲的少年郎,生得倒是白淨秀氣,個頭也出挑挺拔,若是繃著臉孔不說話,端的是一幅翩翩佳公子的模樣,然而,當他露出一臉傻兮兮的笑,外加磕磕絆絆的結巴話時,縱算早有心裏準備,老夫人還是心底一沉,春丫頭脾性溫婉孝順,又生得如花似玉,卻折到這麽一個傻子手裏。

    給薑筠發完紅包,老夫人的目光瞅向幼子,陶景接到老娘譴責的眼神,心情微妙的複雜。

    待薑筠拜完女家的父母親長,遮了紅蓋頭的逢春,也被人一路扶了出來,逢春被擋了眼睛,除了自個兒的腳底下,別的情況一概不明,還未及站定她的淑女步,不遠之處忽傳來一道低沉的男音,輕聲斥道:“二弟,不可亂來,要等回家了才能揭。”

    依照這位大哥的話,逢春推測出,她的傻子老公大概想揭她的蓋頭,唉。

    傻子老公想是不高興,結巴著道:“……哥,要看,東西……”

    蓋頭之下,逢春無語地抽了抽嘴角,起先的那道低沉男音,又開口哄道:“二弟,你今天要乖啊,不然,大哥以後可不帶你玩了。”

    傻子老公消停了,逢春遂被引著拜別親長,一方灩灩的紅蓋頭,隔出了兩個世界,逢春聽到老夫人的聲音略哽咽,陶廉大伯語氣刻板,大伯母曹氏溫和而語,陶覺夫妻也說了幾句適當的場麵話,至於逢春的便宜老爹陶景,也有那麽點語重心長的不舍調調,而高氏嘛,聲情並茂的又哭又說,活脫脫一個仁厚慈愛的嫡母做派。

    手裏被塞了一段大紅綢子,逢春慢慢往外走去,一路走到大門口,再由逢則背她上轎,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八台大轎被穩穩抬離定國公府,後頭跟著一長串抬嫁妝的隊伍。

    逢春本想聽聽大街上的議論聲,奈何鑼鼓喧嘩,喜炮震耳,她啥也聽不到。

    也不知在喜轎裏晃了多久,逢春又被人從轎內扶出來,再次拽上滑手的大紅綢子,腳下是喜慶的紅毯,逢春繼續淑女步的緩緩行進,跨過好幾重雕彩繪案的門檻後,拜禮的喜堂終於到了。

    嗓音嘹亮的禮官一唱又一和,逢春跪了又起,起了再跪,拜完天地,高堂,再行過夫妻交拜禮,儀式便算是完了,行了交拜禮,逢春正欲從錦墊上起身,忽覺一陣風動,然後,眼前恢複了一片光亮,逢春眨眨眼睛,驀然回過神來,她的蓋頭這就……被掀了?

    喜堂內的說笑聲,一瞬間戛然而止。

    到底是男子,弟弟行拜堂之禮時,薑策不好還守在一側,就換了個身強力壯的嬤嬤替他,他這才撤開薑筠身旁沒多久,囫圇了一路的禮數,到底還是出岔子了,薑策的額筋微微一跳,坐在上首的薑夫人,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一個眼神掃過去,侯在旁側的媽媽忙走上前去描補岔子。

    薑筠拽著逢春的大紅蓋頭,一臉傻笑地看著她。

    作為一個新娘子,嫁給一個傻子本就委屈,又當眾被揭開蓋頭,心裏素質弱點的,哪怕不羞憤欲死,也得崩潰淚湧,逢春好歹是一社會主義新青年,從小練就各種扛壓本領,學習考試升學壓,畢業工作就業壓,戀愛相親催婚壓,這點子意外場麵,還嚇不到她。

    況且,逢春早對這樁婚事,做過各種心理建設,十七歲的小傻子老公,她不能存有厭惡嫌棄心理,這樣的種子引頭一旦埋下,便很難再更改這個印象,所以,逢春給自己洗腦,把薑筠想成一個可憐人,因為意外才會變智障,她不應該嫌棄他,她要同情他憐憫他。

    帶著這種同情和憐憫,逢春對傻笑著看她的薑筠,輕輕彎了彎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