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再世為人(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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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瑾不知她具體回到了哪一年,她閉目休息片刻,有了些力氣,便下床想去尋找些線索。她由回廊繞過天井,很快看見正堂裏坐著一個人。

    由於光線昏暗,玉瑾隻能隱約見一個佝僂背影,坐在小馬紮上,得得得在鞋邦上敲著煙鍋。她自上前幾步,停在了院子與正堂的門檻處,瞧著那瘦小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爹。”她扶著門框,叫了一聲。

    玉振陽緩慢回頭,一雙渾濁的眼盯著玉瑾:“醒了?”問完,不再說話,自扭頭,仍舊往那煙鍋裏添煙葉渣滓。

    不知是煙熏的還是日頭曬的,玉振陽的一張臉顯出一種發亮的黝黑,額上深深的幾道抬頭紋,將他襯得越發滄桑。前世,玉瑾二十三歲時,他離開了人世,短短兩年,還不足以讓玉瑾徹底忘記失去親人的痛苦。此時玉振陽再次出現在眼前,她有些激動不能言語,顫著聲說了一句,“爹,我真想你。”

    玉振陽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隨後轉頭看玉瑾,卻不言語,隻從鼻腔裏發出了一聲“哼”,然後抬起煙杆子,發狠吸一口。

    與家人重聚的歡喜,讓玉瑾忽視了玉振陽的態度。她抿唇一笑,跨過門欄,開始像以前一樣,彎下腰,替玉振陽收拾起滿地的工具。她撿起了地上的銼刀和磨針,放在一旁的桌上,抬眼間,見桌上放著一塊剛雕琢出來的幹青種翡翠。這塊翡翠,不僅種差,水頭也極次,估計也就半分水頭,內部顆粒,一眼而望之,極是粗糙。

    若在前朝,這種品相的翡翠,是沒資格上玉振陽的雕刻台的,可如今為了養家糊口,他也隻能紆尊降貴。不過他打心眼裏是不願意雕刻這樣的翡翠,這種不願意顯現在翡翠上,就成為了粗糙的雕工。

    玉瑾看了一眼翡翠上雕刻的那隻蟾蜍,雕工難及以前的萬分之一,她不由感慨萬千。不知從何時開始,大批西洋機械湧進中國,省時又省力的機械一時間籠絡住了大把商人的心。一台機械一日的產量,恐怕十個手工藝人一年也完不成,機械成為一心掙錢的商人們的心頭好,手工藝人漸漸遭到冷落。以往受到尊敬,頗有些傲氣的手工藝人,如今連養活妻兒都成了大問題。玉振陽也因此淪落到這般光景,每日裏與煙酒為伴。

    玉振陽仍舊坐在馬紮上,巴巴抽著煙,斜看玉瑾一眼,道:“你今日鬧投江,可不是自己尋死,是將我往死裏逼。”

    投江?玉瑾正自疑惑,卻聽屋外傳來一道尖細嗓音。

    “喲,大姑娘這是醒了?”

    人還沒進門,這親熱勁就先撲了過來。一道矮胖身影,吃力地踮起小腳,跨過門欄走了進來。來人是街頭雜貨鋪子裏的張婆子,此人極善唇舌,一張嘴在南安這片可從未吃過虧。

    張婆子進了屋,一雙小腳踩著輕快的步子,一顛顛向著玉瑾而來。她走至玉瑾身邊,抓住玉瑾的手,親熱道:“剛醒怎的就幹活了?大姑娘可仔細著別累壞了身子。”

    玉瑾還有些不明所以,她衝著張婆子那張圓肥的,雙眼笑眯成一條線的臉,回了個淺淺的笑容。

    “哎呦,大姑娘笑起來真是美,連我老婆子看了都要呆了去。難怪那王家願出八十塊聘禮,娶大姑娘過門。”

    王家?八十塊聘禮?玉瑾猛然間明白,自己是回到了十年前的四月初八。四月初七晚間,張婆子帶著王家的八十塊聘禮登門拜訪,替王二狗求娶玉瑾。當時玉瑾已然入睡,玉振陽竟收了聘禮,應下了這門親事。

    那王二狗矮小黝黑,相貌奇醜,並且他右腿天生有疾,比左腿短了幾分,走起路來一顛一拐。除此之外,他一雙眼賊溜溜的,總喜歡盯著玉瑾看。玉瑾每次看到他,心裏都不由發怵,卻未曾想父親竟要將她許配給這樣的人。

    第二日,玉瑾得知被許配給王二狗的消息,立刻衝出了院子,一頭紮進了江中。所以她剛才醒來時,是從溺水的昏迷中醒來。玉瑾想明白了這一切,臉上的笑容便消失的幹幹淨淨。

    “所以張婆此番過來,是看瑾兒死或是沒死,擔心著自己得不著那媒人紅包。”

    玉瑾說完,一扭身便往屋裏去。張婆子和玉振陽皆是一愣,玉瑾這孩子向來性子軟,常是一副抿著唇輕笑,誰也不得罪的模樣。即使早上投河,她也是自己一聲不吭地跑了,不跟誰吵也不跟誰鬧。死也是委委屈屈地去死,玉瑾便是這般軟弱不爭氣。這樣的姑娘,現在卻說了一番讓人下不來台麵的話,不由叫張婆和玉振陽一番驚訝。

    張婆從驚訝中回過神,覺得麵上掛不住,急忙忙踮著小腳,追了過去。到天井處,追上了玉瑾,她仍舊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好像完全不將剛才吃的憋放在心上。

    “大姑娘你是糊塗了罷,張婆子怎會是那樣的人?王二狗雖說腿腳有些毛病,但家境在這一片,也算是數得上的。姑娘也正當婚嫁年歲,張婆子費這多口舌,不過是想成全一段良緣。”

    “良緣?”玉瑾柳眉倒豎,甩開張婆子的手,“您要覺得是良緣,讓您家姑娘嫁過去便是。”

    張婆子像聽到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一般,瞪大了眼,喊了一聲造孽喲,接著說:“姑娘你這是幹什麽?願意自然是好,不願意便也作罷。若覺得王二狗配不上你,直說也就是了。可你投河自盡,這不是在打張婆子的臉麽?好叫世人都以為,我張婆子幹的是那逼良為娼的勾當。”

    “難道不是麽?王二狗這麽好,你尋他當姑爺,這不兩全其美?何苦來害我?”玉瑾已是經曆過一次生死的人,前世那些想說不敢說的話,如今一股腦說了出來,雖隱隱還是有些緊張,但心裏的痛快早壓住了這一絲緊張。

    “姑娘年幼,我不計較,但姑娘說話也得憑著點良心。老婆子我不過是想促成一樁美事,也算是替自己積點善德,幹的不過是費口舌的事,可從未曾刀槍棍棒地逼著姑娘嫁。”

    “這世上有那麽些人,憑著兩片唇,一根舌,便能攪動風雲。張婆子的嘴,不說能變幻風雲,但在南安區,恐怕也是未逢敵手吧?”

    果然狗急了會跳牆,兔子急了會咬人,玉瑾平時一副受氣樣,如今被逼急了,卻是如此牙尖嘴利。張婆瞧出這姑娘不是個善茬兒,當即便換了副麵孔,臉一板,冷哼了一聲:“且不說我老婆子辦的事是對是錯,便是你父親收了那八十塊,這親事便由不得你了。雖說如今變了天,是新時代了,反對父母包辦婚姻,可拿人錢財,總也該有個說法。說破了大天,也是你們玉家理虧。不嫁也行,隻是那八十塊必須立刻拿出現錢來。”

    “不過是八十塊,我自當還給王家。”

    “大姑娘可是聽漏了?老婆子說的是立刻。”張婆子叉著腰,咄咄逼人。

    “你……”玉瑾氣急,一扭身,往正堂走去,準備朝玉振陽要那八十塊。

    “不過是區區八十塊,何必真要逼死一個小姑娘呢?”

    玉瑾還未走至大堂,便聽見一道聲音從堂內傳出。她遠遠往堂內一看,立時頓住了腳步,跟吃了蒼蠅般,不住犯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