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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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勤政殿內書房。

    年過半百的威嚴帝王正坐在案後批折,內書房裏,氣氛壓抑的令人膽寒。

    隨侍的大太監李多寶瞅著一個空檔給主子添了茶,之後退到一旁,低垂著渾濁的眸子掃了一眼殿內漫不經心跪著的年輕人,無聲地歎了口氣。

    皇上正在氣頭,誰也不敢在這時候捋老虎須。

    一個時辰前,還是在這內書房,禮部陳尚書涕泗橫流地哭訴著自己兒子的慘狀,口口聲聲請求皇上看在他為朝廷鞠躬盡瘁二十載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嫡子陳朗,並赦免嫡子衝撞貴人之罪。

    好不容易將人安撫下來,陳尚書方告退,禦史彈劾燕親王世子的奏議便被遞到了案頭,曰當街打傷尚書之子,其行惡劣至極,有損皇家顏麵,叩請重裁。

    往日裏類似的彈劾多不勝數,每隔一兩日便能瞧見幾個,起先陛下還頗為看重,到後來索性眼不見為淨。畢竟這些年罰也罰過罵也罵過,那位世子爺該是如何還是如何,仗著太後寵愛燕王包庇,屢教不改,幾乎成了皇上的心頭一病。

    好在他雖胡鬧,倒也有分寸,沒鬧出過什麽人命關天的大事。

    誰知這轉眼,他就把人打得差點一命嗚呼,還打的是朝廷命官之子!

    皇上氣得二話不說將人押來,然後一晾便是大半個時辰,瞧著,怕是要重懲了。

    李公公心裏想著,眼角餘光再次掃向跪著的那位。不看還好,這又一看,險些令他驚呼出聲——

    那位居然開始打盹了!

    少年看起來約莫隻有十六歲年紀,一身紅衣疏狂肆意,烏黑的長發颯爽地束在腦後,露出一張令人驚歎的俊臉。那張臉承自其母,打小便精致得像個琉璃娃娃,隨著年紀漸長,越發天情明秀,自成風流,眉眼如畫比女子更甚,卻又絲毫不顯女氣。

    他懶散地跪坐在地,整個人歪歪斜斜地掛著,雙目微闔,頭一點再點,都快垂到青磚上,瞧得李公公都忍不住替他捏把汗,生怕他一個沒注意磕著頭,驚動了皇上。

    興許覺得晾得差不多了,書案後的老皇帝突然合上奏疏,將朱筆扔在一旁,抬眼望去。

    少年瞬間驚醒,倏地一下跪得筆挺端莊,清醒得仿佛根本沒睡著過。

    將少年低眉斂目的模樣收進眼底,老皇帝眼底閃過一抹滿意,但很快便又冷了目光,沉聲問,“知道朕喚你來做什麽嗎?”

    “知道。”少年乖巧開口,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朗悅,“罰跪。”

    皇帝:“……”

    李公公側身捂嘴,無聲地抖了抖肩膀。

    “可知為何?”老皇帝壓著怒意。

    少年依舊是那副規矩模樣,“侄兒猜不出。”

    階上頓時傳來一聲冷笑,“當街傷人,打傷朝廷命官之子,季景西,你真是能耐了啊!”

    說著,幾份彈劾奏疏毫不留情地摔在少年身上,接著掉落在地攤開,一字一句,皆是在控訴他的惡劣行徑。

    少年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那奏疏上的幾行字,不著痕跡地撇了撇嘴。

    “說出個讓朕從輕處罰你的理由。”老皇帝淡淡道。

    季景西有些跑神,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裏還殘留著他打人留下的傷,被簡單粗糙地用繃帶上了藥纏緊,瞧著甚是滑稽。

    他已經很久沒有受過傷了,上次親自動手還要追溯到三年前。

    “……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他隨手拿起一本奏疏,裝模作樣地瞧了兩眼,麵無表情的臉上漾出一抹討巧的笑來,“不過小輩間的胡鬧,侄兒看他不順眼,一時失手罷了,皇伯父若真要給陳尚書一個交代,那便罰侄兒吧,景西擔著便是。”

    他避重就輕的回答,令書案後的人忍不住挑眉,“看他不順眼?”

    “長得醜,傷眼。”少年認真地補充。

    “朕看你也不順眼!”老皇帝突然厲聲喝斥,“是不是朕也著人打斷你的腿啊?”

    “可侄兒覺得自己長得挺好看的。”少年嬉皮笑臉地賣了個萌,“皇伯父不能因為侄兒長得好看就打人,那侄兒豈不是活不長啦。”

    老皇帝頓時一噎,“渾說什麽!”

    被他這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氣得不輕,皇帝胸膛急速起伏了幾下,沉聲道,“傳朕口諭!”

    李公公當即肅手。

    “燕親王府世子季景西,當街傷人,紈絝不堪,有損皇室顏麵,杖責五十以儆效尤!”

    話音落,季景西麵不改色地叩頭謝恩,仿佛真如他所說,擔著便是,無論輕重。

    一直關注著他的老皇帝見狀,目光更加深邃,心中對景西出手打人的原因越發好奇起來。

    明知會挨罰也要打,甚至打了人以後還做好了被罰的準備……

    他若有所思地在書案後坐下,慢道,“別以為五十板子就夠了,七日後,給朕滾去陳府侍疾,壽寧節前不準回府。”

    少年倏地抬起眼,從進門到現在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驚訝。

    “啊?侍疾?”季景西瞪大眼睛,“皇伯父,講道理,陳朗一介白衣,無官無爵無蔭封的,讓我去侍疾,他受得起嗎?賠點銀子不行?又沒傷多重,不就是斷了腿……”

    皇帝手指一顫,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抓起一旁的朱筆便摔過去,“說的什麽亂七八糟!”

    朱砂紅墨措不及防地濺了少年一臉,景西偏頭躲了躲,沒躲過,一時間怔愣在那裏。

    他動了動唇,想說什麽,抬眼卻恰好撞進老皇帝深沉剡利的目光之中。

    季景西呼吸一滯,不再開口。

    半晌,皇帝不耐煩地擺手,“自己滾回去想清楚,七日後收拾東西去陳府。”

    書房裏頓時陷入死寂。

    知道自己拗不過這一遭,季景西抿著唇,不情不願地磕了三個頭,抄起地上的紫毫筆,熟練地抖出帕子包好放進袖籠,慢吞吞道,“知道了,謝皇伯父賞筆。”

    老皇帝被他這順手牽羊的無恥之態氣得不輕,直接在他身後砸了茶盞。

    ……

    目送人被禁衛押著離開,書案後,皇帝陡然散了怒火,頭疼地揉上太陽穴。

    “李多寶。”他好一會才疲憊地開口,沙啞的聲音裏罕見地附著了一抹蒼老,“一會著禦醫跟著他回府。”

    頓了頓,又補充,“再帶一棵百年老參,去歲南疆貢來的冰肌膏也一並帶上。他從小嬌生慣養,怕是受不住五十杖。”

    李公公見怪不怪地應下。

    皇上依然頭疼地蹙眉,聽一旁李公公輕聲道,“皇上莫憂,您這是為景小王爺好,小王爺心裏清楚呢。”

    老皇帝嗤笑,“他算什麽小王爺,鎮日裏走馬逗鳥不學無術,紈絝不化又囂張乖戾!”

    燕親王妃去的早,隻留下景西一子,燕王自王妃離世便再無心政事,除了寵兒子,生活裏就隻剩下丹青古琴遊曆江湖,加上太後偏幫,好好一個小王爺成了京城無人不知的混不吝浪蕩子。

    那孩子自小聰慧過人,一眾子侄裏最得他喜愛,早年他看不過自家弟弟的消沉模樣,將景西帶在身邊教養過兩年,想著若能好好培養,百年後可留給太子,誰知後來景西出了宮,行事卻越來越沒章法。

    著實可惜了。

    那廂,乖乖配合著被押出勤政殿的季景西並不知老皇帝的恨鐵不成鋼,剛走下台階,便收起了臉上的玩世不恭,冷聲道,“鬆手。”

    兩個禁衛悄然對視了一眼,聽話地放手。

    候在殿外的王府親衛趕忙迎上去,還沒近前,便先措不及防地接住了主子隨手扔來的禦用紫毫筆,“收著。”

    身後的禁軍侍衛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那可是禦用的!

    原地站了一會,感受著膝蓋隱隱傳來的酸痛正在減退,季景西這才覺得好受些,卻依舊麵沉如水,一雙桃花眼隱隱泛著冷光。

    自從得知有人進宮告狀,他便猜這頓板子少不了,可誰能想到皇伯父居然還讓他去侍疾!

    陳尚書真是告了一手好狀啊……

    嘖,失策了。

    他半天不動,身後禁衛忍不住出聲提醒,“小王爺,宗正司那邊還在等著您。”

    季景西心情正不爽,輕飄回頭掃了他一眼,眼底的冷意毫不遮掩地撞進對方眸中,淩厲如刀鋒一般,令後者微微一僵,當即噤聲,全身汗毛卻不受控製地豎起來。

    若是李公公在此,定能發現,景西這一眼竟和老皇帝極為相似。

    “催什麽,爺說不去了麽?”

    他收回目光,恢複平日裏慵懶的腔調,仿佛剛才那一瞬隻是曇花一現,“讓他們等著,你們兩個不管誰,去跟宗正卿打聲招呼,就說爺到了要先洗漱更衣,讓那邊備好。”

    兩個禁衛為難地蹙起眉。

    這不合規矩,誰家挨板子還得先沐浴更衣?

    季景西卻仿佛沒看到他們的臉色一般,直勾勾地望過來。

    被他盯得頭皮發麻,禁衛隻好妥協,一人恭敬應了一聲,快步朝宗正司而去。

    譏諷地嗤笑一聲,景西這才收回視線。

    王府親衛無霜悄悄靠過來,幾人腳步不停地朝宗正司走去,季景西壓低了聲音冷道,“去查陳元義,我倒是要看看,是誰教他來宮裏告狀的。”

    那個老匹夫平日裏謹小慎微,給他一萬個膽子他也不敢對上燕親王府,這回倒是膽子大了。

    “人參帶了嗎?”

    無霜答,“帶了,孟大夫說到時您含一片,不會暈過去。”

    “宗正司那邊?”

    “也打點過了。”

    “太後呢?”

    “已經著人在慈鳳殿附近候著,隨時趕得上給您解圍。”

    季景西滿意地點點頭——他壓根就沒打算受完這頓板子,管他是十板還是五十板。

    將方才內書房的情形從頭到尾又過了一遍,眼看快走到宗正司,季景西忽然站住,蹙眉停頓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麽,冷不丁笑了一聲。

    “算了,別去驚動皇祖母。”他決定換個思路。

    少年雙目如星,想通了某些事後,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原本就極美的臉,在那朱砂墨的映襯下越發麵若桃花,灼灼逼人。

    “本小王今兒還真就受這五十板了!”季景西躍躍欲試,望向無霜,“你去交代一聲,必須給爺好好打完,最好見血,但別太疼,掌握好分寸,要看起來慘但不怎麽受罪,懂了嗎?”

    無霜目瞪口呆:“……”

    不,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