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送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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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驚鴻院,伴隨著秋風起,鬱鬱蔥蔥的庭院裏漸漸響起咳嗽聲。

    咳嗽的是一個看起來與季景西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一頭墨色長發瀟灑隨意地係在腦後,隻用一根緞帶固定,隨著咳嗽帶起的震動,幾縷發輕飄飄垂落鬢邊。少年麵冠如玉,星眸似幕,俊美疏朗,雙唇蒼白無血色,整個人從裏到外都透著久病沉屙的虛弱。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初秋,墨色長衫外卻搭著披風,清臒削瘦好似連一絲涼都無法抵擋。

    他靠坐在廊下軟椅上,麵前是一方矮幾,矮幾上擺著一封折展的信,內造特供的紙張,白底暗金水紋流淌,一看便是從宮裏送出來的。若是有熟識之人在場定能瞧出,眼前病怏怏的年輕人眉眼間與楊繾極為相似。

    好一會,年輕的公子停下咳嗽,目光掃過書信,想到寫信之人那幾乎要溢出筆墨的憤怒,不禁有些好笑。頓了頓,他看向階下立著的心腹,“聽說小五去陳府了?”

    天生一副溫潤的好嗓子,卻生生因病痛而常年帶著沙啞之色,傳進耳中,令心腹頓感心疼,“世子贖罪,屬下沒攔住,讓五少爺闖了陳府,掀了朗公子的藥碗。”

    “……”

    “五少爺揍了陳朗公子一拳,朗公子傷口裂了。”

    “……”

    “之後五少爺被九殿下攔下。”

    “……”

    “藥汁灑了景小王爺一身。”

    “……噗。”

    信國公府楊家共有四子二女,其中世子楊緒塵、四小姐楊繾和五公子楊緒南皆是嫡出。楊家小五是九殿下的伴讀,常年陪著殿下住在宮裏。兩日前,九殿下聽說景小王爺去了陳府,便偷偷跑去湊熱鬧,本想八卦一把小王爺和幽夢姑娘的風流韻事,卻不小心聽到陳朗當日言語辱及楊家四小姐之事。

    回宮後,九殿下將此事告知了伴讀楊小五,後者一點就炸,當場便要出宮教訓陳朗為姐姐鳴不平。

    壽寧節將至,九殿下哪敢讓他在這時候生事,一邊將人攔下,一邊差人給信國公世子報信。後者接到消息後,前腳三言兩語彈壓下了楊小五的脾氣,後腳便著手去查那日的一切。

    沒過一日,那天和陳朗同行的幾個官家子便倒了黴,與此同時,朝堂上彈劾陳尚書教子無方、子弟品行不端的言論出現在了皇帝案頭。一時間流言四起,陳家‘風頭無兩’。

    心腹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院中,想到這幾日的風雲變幻,對自家世子爺雷厲風行的手段再次打心底佩服。

    說什麽沒攔住人……要是塵世子想攔,五少爺根本出不了宮。

    不過這事還真得五少爺來,畢竟一母同生,姐姐受委屈,弟弟出麵再妥當不過。

    “罷了,鬧就鬧吧。”信國公世子,也就是楊繾的大哥楊緒塵歎道。自家小弟看來是真急了,鬧一場不說,還又特意寫信回來斥責他們不作為,顯然是沒出夠氣。

    楊緒塵的唇邊的笑意散去,好半晌才慢道,“看好緒南,近來別讓他再生事了。”

    心腹恭敬應聲,頓了頓,又道,“主子,朗少爺一事查得太順了。”

    “是很順。”楊緒塵唇邊隱隱噙著一抹嫌棄,“有人故意遞話。”

    心腹微怔,“請主子賜教。”

    楊緒塵撇了撇嘴,不太想提那個名字,“誰受益就是誰。”

    “……景小王爺啊。”對麵人很快想明白,口吻裏多了三分驚訝。

    陳家如今也被拉下水,無辜的變不無辜,被指責的那個反倒成功轉移視線,還賣了他們信國公府一個人情。怪不得能查那麽快,這種根本不可能宣之於口的話,還真得有人故意引導才行。

    “幸好此事沒傳開,否則不知的還以為他是在為繾兒出頭。”楊緒塵冷了眼眸,“套什麽近乎……”

    心腹默默聽著,不敢接話。

    他家主子看不上景小王爺也不是一天兩天,過去至少維持著不近不遠的交情,如今是全然懶得做麵子功夫了。盡管這一遭拉陳家下水,世子和小王爺隔空配合極為默契,可依然改不了他們之間交惡的現狀。

    都是不願吃虧的人,誰也不想讓對方占了上風,可事關四小姐,世子爺不得不退,明明在這事裏信國公府也有所得——至少四小姐的親事不再板上釘釘,可說到底,小王爺借力打力,用的是自家世子爺,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鬱結。

    默默提筆給宮中的楊小五寫了回信,眼看時辰差不多,楊緒塵動身前往父親書房。剛進門,便瞧見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於窗邊對坐手談。

    古樸大氣的楠木棋盤,一看便是上了年份的物件,暖玉棋子包漿厚重,在棋盤上縱橫分明。楊繾手執黑棋,小臉嚴肅地繃著,眉目間隱約有那麽一兩分殺意,卻是被父親逼到了絕路之上,正在努力尋找出路。

    另一邊,信國公楊霖老神在在地摸著須髯,一點都不擔心自家女兒能反敗為勝。

    楊緒塵款步上前,揮退旁人,淡定自若地為兩人煮水烹茶。他動作極為好看,有種行雲流水的優雅,期間掃了一眼棋盤,唇角浸出一抹笑意,“可要求援?”

    “觀棋不語。”楊繾飛快回道。

    楊緒塵頓時失笑。

    “哈哈哈哈,阿離認輸罷!”楊霖大笑,“此時認輸不過輸三子。”

    楊繾緊皺眉頭,半晌,破罐破摔地投了子,“父親棋藝精湛,女兒甘拜下風。”

    接著,她轉向楊緒塵,“大哥能贏?”

    “不能。”楊緒塵撚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盤,“但可和。”

    楊繾頓時瞪大眼睛,盯著那枚黑棋良久,泄氣,“都比我強。”

    “我兒已是個中翹楚,這段時日進步極大,莫要妄自菲薄。”信國公出言安慰,“你大哥他不過比你多吃幾年飯罷了,哪比得上你。”

    楊緒塵默默仰頭望房梁。

    楊繾卻認真反駁,“大哥在女兒這般年紀時,定比我強。”

    信國公府的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雖然身子骨弱,卻無人敢小瞧於他。

    因為身體緣故,楊緒塵一直沒有出仕,可經才偉略不輸旁人,打小就有天才之名,就連皇上偶爾都會請他進宮相伴,信國公更是早早為他請封世子,絲毫不顧旁人眼光。

    撤下了棋盤,信國公望向楊繾,開門見山,“阿離已知你朗表哥之事了?”

    信國公府沒有女主人,府中主母王氏生下小五緒南後沒多久便上山禮佛,經年不回一趟,楊緒塵和楊繾幾乎是在父親的書房裏長大的。這些年楊霖又當爹又當娘,雖累,卻一直堅持親自教導三個嫡子女。

    談及女兒親事,楊霖絲毫沒有避諱,仿佛此事並非兒女□□,而是一項家族事務。而楊繾打小便在這樣的氛圍之中長大,也全然沒有女兒家該有的羞澀,反倒是一本正經如同論學。

    楊繾點頭,“聽說是斷了腿。”

    “可還有聽到旁的傳言?”

    “……有。”楊繾猶豫片刻便承認,“說是和一風塵女子有關。”

    “哦?”楊霖挑眉望向楊緒塵,後者微微頷首示意確有此事,“阿離怎麽看?”

    楊繾搖頭,“沒什麽看法。若父親覺得陳家尚可,便嫁,對方不良於行並不影響我自己過日子。”

    說白了,信國公府要的是一門姻親,而不是陳朗這個人,他是死是活無關緊要。

    楊緒塵聞言,抬眼打量自家小妹,“阿離,議親非兒戲,說實話。”

    楊繾抬眸看他一眼,猶豫片刻,破罐破摔,“……斷了腿興許還能站起來,隻要不是傷了容貌,別看著傷眼就行。”

    信國公微微一怔,繼而朗聲大笑。

    “這可不巧。”楊緒塵也笑著咳了兩聲,“陳朗從馬上摔下來,可是傷了臉的。”

    “……啊?”楊繾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求助般地望向父親。

    那日她雖目睹了全程,卻看的不真切,隻知陳朗被打得渾身是血,倒沒關注其他。

    兩家即將定親的當口遇到這樣的事,信國公也很無奈。

    楊家勢大,按理說他應當為女兒挑選一門更風光的親事,皇族勳貴,鍾鳴鼎食之家,聽起來都比一個禮部尚書府要強。可他有自己的考慮,這樣的考慮,一時半會還不能與女兒明說。

    麵對女兒,楊霖沉默半晌,道,“繾兒,你可知為父從小將你視作男兒教養,是為何?”

    敏銳地發現自家父親換了稱呼,楊繾頓時束手,挺直腰背認真望過去,“盼我心如玉石,思如靈泉,胸懷廣袤,意誌彌堅。”

    “說得好。”楊霖目露讚賞,“我兒聰慧,當有更大的舞台。”

    楊繾臉頰微紅,明明被誇了很是開心,卻礙於教養,恭敬地行了謝禮。

    反倒是楊緒塵挑著眉品了品這話,訝異地看了一眼父親。

    沉思片刻,信國公擺手,“此次是為父的不對,錯看了陳朗,議親之事就此作罷。不過怕是要到壽寧節後,阿離心裏要有數。”

    “……好。”楊繾點頭應下。

    “壽寧節將至,緒南從宮裏回來後,你們走一趟崇福寺。”楊霖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去將你母親接回來。

    皇上五十大壽,要進宮赴宴,楊繾知道規矩,乖乖應下。

    出了外書房,楊繾陪著楊緒塵一路來到驚鴻院門口。

    “陳朗之事興許還有波折,莫憂,一切有父親和大哥。”楊緒塵溫和地拂過她的發頂。

    楊繾笑了笑。

    頓了頓,她猶豫地抿唇,“大哥……我想給燕親王府那位送點東西。”

    “季景西?”楊緒塵挑眉。

    少女點頭。

    “能問問緣由麽?”對方淡淡望她。

    “……總算做了件挺合我胃口之事?”楊繾歪頭,“這麽多年,沒見他哪件事做得讓人拍手稱快的,這次還行。”

    楊緒塵好笑地拿手點她,“方才是誰在父親書房說嫁誰都好的?既然這麽厭惡陳朗,怎不早說。”

    “之前不討厭啊……”楊繾揉著眉心,“原來隻知他是我遠房表哥,哪知道其他呀。”

    疑惑地看著自家妹妹,楊緒塵半晌才不確定道,“阿離,你是不是知道那日發生了什麽?”

    楊繾點頭,“我在場,但沒用咱家製式的馬車,無人知道。”

    原來如此,這下送禮的緣由倒是清楚了。

    “大哥聽說……”楊緒塵斟酌著字句,“季景西是為了旁人。”

    楊繾蹙眉,“他為他的,我送我的,我心裏過得去便好,他又無需知道,有何不可?”

    楊緒塵:“……”

    你說的好對,大哥竟然無法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