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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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真一刻不停在趕路,中途季景西發熱了,我們就在山洞裏停了五日。”
大約是太久沒有回憶過往,也從未想過說出來,楊繾說的斷斷續續,口吻平淡,唯有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底的一片柔光。
“我騎射好,三哥教過我做簡易的弓,兄長你讓我看的醫書我也沒落下過,采藥、下廚……總之第三日季景西就好了,可我卻病了。”
“他什麽也不懂,采藥不會,捉魚簍兔也不會,腿上還被我固定著板子,身上又全是傷,最後也沒能幫我……好在我熬了過來,身上有力氣了,就繼續背著他走。等他終於差不多能下地的時候,我們已經到十八裏坡了。”
她語焉不詳地略過了許多驚險和困苦,就這麽言簡意賅地將那二十餘日的過程說了一遍,雖說仍有保留,卻比之從前好了太多。
緒塵緒南聽在耳裏,心情之複雜,無以言表。
“怪不得季景西說是你救了他。”楊緒塵麵無表情,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
“算是吧……”楊繾抿著唇,“他也救過我。”
楊緒南抓著她的衣擺,“我記得姐姐當時腳上磨出了白骨……”
“時運不濟罷了。”楊繾笑了,“下山時鞋子就掉了,穿了季景西的靴,後來遇到了些事,也壞掉了。我們倆琢磨著做草鞋,但草鞋多不結實呀,受傷難免。你看這不是好了麽?也沒留下什麽隱患,騎馬射箭打馬球照樣行的。”
他們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哪會做什麽草鞋啊,楊繾能做一把弓已經是老天開眼了。到最後那草鞋還是季景西做的,說什麽她的手還要彈琴,打獵已經是他能讓步的極限了,再被草割壞了才是暴殄天物忍無可忍。
可他手藝那麽差,草鞋沒多久就壞了。楊繾不想說,就忍著,直到忍不了才告訴他。然後兩人就又大吵了一通,一個說“你是不是壓根不聽爺說什麽”,一個說“你手上傷那麽多,再壞了誰幫我幹活”……最後才都不情不願地各退一步,一個去割草搓繩,一個編鞋。
他們一天就要廢掉一雙鞋,到後來,逼得季景西練了一手熟練的編草鞋技藝,走出山穀後,提到這事,簡直自豪得不行。
聽得出她語未盡,楊緒塵不想再問,隻歎息著摸了摸她的發,道一聲幸好。
他也後悔了。後悔讓楊繾告訴自己這些事,後悔聽到她受盡苦難卻隻能獨自承受,後悔當她遇到那些危險而自己不在她身邊。作為兄長,他愧不難當。
而楊緒南則難受得眼眶通紅,胡亂拿袖子一擦便倏地站起來,“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做功課,保護姐姐!不讓姐姐被人欺負!”
楊繾好笑地捏他的小臉,“那你要先勝過我。”
“……啊?”楊緒南一愣,頓時扁了嘴,“那我得再等幾年力氣大些才行呢。姐姐你能不能等等我啊?你每日都去校場,每日都進步,我何時才能追的上啊!”
楊繾頓時笑出了聲,而一旁的楊緒塵也總算不再冷著臉,哭笑不得地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未戰先敗?你姐姐又不是要參加武舉,總不會在這方麵下太多功夫怕什麽?”
……也是哦。
楊緒南撓撓臉,“我還想著姐姐經此一遭,父親會讓她練練外家功夫呢……”
“顧此失彼。”楊繾搖頭,“我又不去參軍。”
“那也比別家的強,我姐姐最厲害!”楊緒南驕傲地挺起胸脯,瞥見一旁含笑的兄長,連忙又加一句,“當然啦,大哥也厲害。”
“我倒是巴不得替阿離受苦。”楊緒塵苦笑。
“大哥……”楊繾無奈,“都過去了。”
見兩人麵色都不好,楊緒南隻得又開口說些趣事逗樂,見氣氛活絡起來,才悄悄鬆了口氣,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問道,“唔,按理說姐姐都和小王爺共患難過了……為何交情絲毫沒見轉好?”
“啊?”楊繾愣了一下,沉默片刻,笑道,“也沒多差吧?不過是接觸得少罷了。”
不差嗎?你們兩個見麵沒兩句就能吵起來啊!楊緒南一臉的欲言又止,神色別扭得堪比見了鬼。
楊緒塵也反常地頓了一下,見楊繾神色如常,不知想到什麽,漫不經心道,“阿離當年隻是養傷便養了半年之久,那事也算隱秘,總不能突然就與人熟絡起來。再者說,府上也從未與燕親王府交好,兩人脾性不同,從前該是如何,如今便如何即可。”
“是這個理。”楊繾點頭讚同,“我與季景西說不到一處,且也要避嫌,父親也是這般看法。”
……然後你們就一避三年?連話都不說?
直說父兄不準你與他接觸,而姐姐你也瞧不上他這幾年越□□蕩的作為不就好?
楊緒南艱難地咽下到嘴邊的話,想到昨日楓葉林兩人的相處,撓著頭不敢開口多說——那兩人,說是生疏,卻處處透著熟稔,三兩句就消弭了隔閡……與其說兩人不熟,倒不如說,太熟了。
“罷了,不提這些。”楊緒塵從塌上起身,開了書房門讓天光照進來,自己則坐到了矮幾前,撐著手望向兩人,“大哥許久沒考過你們的功課了,不如今日小考?”
“哈?!!”楊緒南頓時一蹦三尺高。
“方才是誰說要好好做功課的?”
“難道不是從明日開始?”
“今日就開始吧。”
“……”
好笑地望著自家小弟一臉的如喪考批,楊繾從容地起身坐到了大哥麵前,“考什麽?”
“字吧。”楊緒塵輕咳著笑出聲,招呼落秋給四小姐擺文房四寶,“大哥想看溫師的字了,阿離贈一幅吧。”說著,回頭望向緒南,“小五就畫一幅香茗山楓景如何?”
楊緒南最不拿手的便是畫了,此時一聽,更是欲哭無淚,“我也寫字行不行呀大哥?”
“好啊。”楊緒塵溫文爾雅地笑著,“不比你四姐差就算過關。”
“……那還是畫吧。”楊緒南抽著嘴角,不情不願地坐到了兩人中間,“大哥太壞了,說好的兄姊弟談天說地增進感情呢。”
“這也是在增進感情。”楊緒塵敲了他一下,“趕緊的,不要以為不用去南苑就可以不做功課,這般怠惰,怎麽保護大哥和你四姐?”
畫一幅畫就能保護了嗎?楊緒南噘著嘴不說話,任命地執起筆。就當是送給大哥吧,他身子差,極少能出門,香茗山的景也很久沒見過了吧……
秋日天光正好,驚鴻院的青竹鬱鬱蔥蔥,風吹過,沙沙之聲宛若淺唱低吟。偌大的院子安靜至極,敞亮的書房門口,一方矮幾,三個姿容俊麗的年輕人,一墨一白一赤,就這麽簡簡單單組成了一幅極美的景致。
不知何時歸家的信國公楊霖靜靜地立於遠處陰影下,眉眼含笑地望著自己的三個兒女。在他身邊,王清筠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輕歎著靠上丈夫肩頭。楊霖順勢攬過她,輕聲道,“為夫不曾負於你的期望,是不是?”
“是。”王氏笑起來,“你教的很好。”
“還不夠好。”楊霖搖搖頭,攬著她轉身往外走,“總歸還是望他們能時刻承歡你膝下……清兒,回吧。”
王氏沉默了一下,聽出了他的一語雙關,“老爺別忘了,我畢竟姓王。”
“又何妨?”楊霖低沉的聲音裏難掩疏狂,“連個小小的親王郡主如今都敢輕易提王家了,你我又有何懼?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誰還能再傾覆一次我信國公府不成?”
“噗……”王氏忍不住掩唇笑起來,揶揄地看身邊人,“我倒是頭一次發現,信國公如此霸道狂傲,此話你可敢在皇上麵前說?”
“有何不敢?”楊霖掃她一眼,“換個說辭罷,他與我打了二十年交道,誰還不知誰了?”
王氏搖頭,“聖心難測。難道不是因為那位突然把主意打到了你頭上,你才勉強放下身段與陳元義議親的?這你可曾有想到了?這麽多年,天家與咱們相敬如賓,太久不曾有過結兩姓之好的苗頭,如今乍然一招亂棋,沒把你打懵了?”
“……”楊霖頓時無語。
她說的一點不錯。
世族和皇家結親本也尋常,可這其中並不包括楊家。打從高祖時期太皇太妃仙去,季氏後宮便再無楊家人,如今三朝已過,雙方不知何時有了默契,不結親,不翻臉,相互製衡,相互配合。
信國公府勢大,無論嫁娶都能令對方身份水漲船高。可惜塵世子久病,二公子緒豐和三公子緒冉年紀倒合適,卻是庶出,小五緒南太小,楊家看不上不受寵的公主,受寵的又不會嫁,一來二去,楊繾就成了最適合的。
且不提皇帝為何突然想和楊家結親,作為信國公府的嫡女,楊繾身後的能量無可比擬,無論是嫁哪個皇子,都能立刻打亂如今的局麵。
季珪做了二十年太子,外祖謝家本是最強的姻親,雖敗落,他地位卻也穩固。此時再冒出一個與楊家結親的兄弟,誰敢保證會不會出事?
楊霖才不想攪這趟渾水,一發現不對,立刻跑去和陳家議親,誰知半途出了事。
“果然還是瞞不過你。”他故作一歎,“王清筠啊王清筠,你若生而為男,我楊霖怕是也要避你鋒芒……幸好,幸好。”
“說的什麽渾話!”王氏被他這副裝模作樣逗得停不下笑,“行了,說正事。今日我被皇後召進宮說了好一會子的話,意思我聽出來了,卻是沒給她個準。你是何打算?”
兩人一路走回鬆濤苑,楊霖含笑問她,“謝皇後給你透話了?”
王氏點點頭,揮退旁人,親自為他煮茶。她出身好,詩書禮儀皆是上上等,即便多年禮佛,有些事也刻進了骨子裏,不過一道煮茶的工序便美得行雲流水,比起楊繾更添氣韻。
“哪個小子?”楊霖難得懶散地靠著椅撐,支著腿坐在墊上,是平日裏根本不得見的輕鬆自在,舉手投足都是世家子的風流。
“七皇子。”
“哦?”楊霖微怔。
“想不到吧?”王氏抬眸看他。
“的確。”楊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