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玉章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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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緒冉與楊繾隻互相對視一眼, 便齊齊出了廂房,沒有貿然下樓,而是站在欄杆前觀望。
八寶閣一樓, 先前喊出那句話的人瞧著有些眼熟,但由於背對著,一時沒能看出身份來。跟著出來湊熱鬧的蘇夜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忽然小聲道, “咦, 那不是……馮林?”
馮林?
楊緒冉眼眸微眯,“馮二?”
蘇夜點頭,“應該不會認錯,通常隻要見過一次, 我便能從身形上瞧出來。”
“是馮二。”慢一步過來的季景西確定了對方的身份。他與馮二從前打過交道, 比離京三年的楊緒冉和不常出門的楊繾都熟悉,“他在跟誰吵?”
四人不約而同地望向馮林對麵。
那是一個清臒削瘦的年輕男子, 個頭與馮林相差無幾,一身普通的青衫已被洗的發白, 站在那群錦衣華服的高門男女中甚是顯眼。他麵色略有蒼白,非病弱,反倒是像貧苦人家食不果腹之色。
他們似乎在因馮林手中的某樣東西而爭執。站在馮林周圍的人不少,兩方對峙,青衫男子顯得勢單力薄。然而即便如此, 那人依舊挺腰直背, 臉上雖有怒容, 卻絲毫不墮禮數,好似那直挺挺的脊梁上,擔著人們看不見的偌大氣節。
離得稍遠,看不太真切對方的五官容貌,可楊繾總覺得那青衫男子給她一種很是熟悉的感覺。她微微眯起眼,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輕聲對自家三哥道,“三哥,你目力好,識得他麽?”
楊緒冉抿唇不語,好半晌才不太確定地搖搖頭,“不認識。”
爭執還在繼續,八寶閣的掌櫃為難地站在兩人中間,似是想要調解打圓,卻又顧忌著馮林一眾的身份,不敢妄自開口,隻得不停地對青衫男子使眼色。可那青衫男子卻全然不理,隻定定對馮林道,“還請這位公子放下手上東西,是在下先來的。”
“怎麽說話呢!居然敢命令馮二哥?”馮林身邊有人嗤笑。
“就是,馮二哥能看中這東西,是它的福分,你又是哪來的窮酸?”
“照小爺看,這不過是個普通的玉章子。掌櫃的,就這麽個玩意,你居然還敢賣五千兩?是不是瞧著咱們麵善好欺啊?”
掌櫃一驚,頓時連連擺手,“李少爺,可不敢冤枉小老兒啊!這,這玉章也是旁人寄賣於本店的……這位公子拿出了信物,按規矩,隻要他出得起底價,就能賣給他啊。”
“什麽信物不信物的,爺今兒就看中這玉章子了,掌櫃的,出個價吧。”馮林抱臂望向掌櫃。
“公子自重。”青衫男子已是麵色鐵青,“掌櫃的已說了此章乃是寄存,而在下手有信物,按理在下是可取走此物的。公子與在下無冤無仇,何必咄咄逼人!”
他說的有條有理,周遭看熱鬧之人也不住點頭,又見他衣衫樸素,想必是一出仗勢欺人的戲碼,於是有人看不下去,略顯不忍地出聲鳴不平。
玲瓏八寶閣門口頓時吵鬧聲不絕。
馮林顯然沒想到青衫男子竟一步不退,不由提高聲音,“既是玲瓏八寶閣寄賣之物,自是價高者得,這玉章五千兩是吧?爺出六千兩!”
“這……”掌櫃有些傻眼。
“這位公子為何非要與在下爭搶這一玉章?”青衫男子緊攥著拳頭,“在您看來這既是一普通玉章,又如何能入您的眼?還是說,您認可方才那老者的判斷,瞧著此乃謝家紋章,才定要出手的?”
馮林麵色微變,頓了頓,冷笑,“爺管他是什麽,今兒小爺我就是看中它了!少廢話,出得起價就出,出不起價就滾蛋。”
他態度強硬,擺明了要拿銀子解決。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不知是誰說了句‘那好像是宣平侯府的二少爺’,眾人均是一驚,聲音驟然弱了許多。
雖是天子腳下,權貴多如狗,但也不是誰都敢輕易得罪侯府的,尤其誰不知道宣平侯府的二少爺乃是一介紈絝?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這幫人啊!
再者說,既是寄賣,按照玲瓏八寶閣的規矩,確是價高者得。雖說青衫男子有信物,可底價拿走,但若有人再出高價,也不是不能售賣。
玲瓏八寶閣百年老店,信譽為天,光是寄賣的規矩便有幾十種。如今看來,這玉章子的寄賣方式顯然不單單是‘有信物即可得’的單獨售賣。
也不知當初寄賣之人是怎麽想的,也不把條件設置得苛刻些,這不,讓馮二公子抓住了。
不過這玉章子到底是何來頭,尋常玉章能值的起五千兩的底價嗎?方才有位老者倒是指認說是謝家之物,但那人早已被馮二少爺氣得憤然離去,在場竟是無人再出麵說明了。
畢竟,謝家已經在京城銷聲匿跡十年之久了。
青衫男子並不知寄賣的規矩還有這些,下意識望向掌櫃,後者擦著汗翻看著取來的簿子,一盞茶的時間才翻到了當年記載,待看明白後,苦著臉對青衫男子無奈一笑,“對不住了,公子,馮二爺出價有效。”
話一出,青衫男子的臉色頓時煞白。
他咬著牙,似是要將掌櫃手中那記事簿子瞪出窟窿來,片刻後,又不知從哪來的毅力硬是壓下了怒火,幾乎一字一句地從發白的雙唇中擠出聲來,“六千……一百兩。”
周圍頓時傳來毫不掩飾的譏諷大笑。
“六千五百兩。”馮林悠悠地出著價,即便瞧不見他的神色,樓上四人都能想象得出他此時的麵相有多鄙夷。
青衫男子良久都沒有出聲。
“不加了?”有人嘲弄地開口,“那這章子就歸二爺了吧?”
那群人齊刷刷望向掌櫃,後者猶豫片刻,剛要開口,二樓角落裏,一道平凡無奇的男聲響起,“八千兩。”
“誰?!”樓下,馮林一眾、連同青衫男子同時抬起頭來。
然後,人們瞧見了一個麵容陌生、穿著正常的死板麵孔——正是楊緒塵親撥給他三弟的楊家暗衛之一,暗九。
在暗九身後,先前還在看熱鬧的四人早不知去了何處,隻留下他一人。
見是一其貌不揚之輩,馮林皺了皺眉,確定自己沒見過,怕是哪家的下人。而這個下人也麵無表情地直視著他,等了一會,不耐煩道,“八千兩,還加不加了?”
馮林:“……”
哪家的下人這般囂張!!
“八千五百兩!”他冷笑。
“哦。”暗九死板的聲線聽起來就像個假人,“有點貴。能驗貨嗎?”
“切——買不起早說嘛!”馮林身邊,先前幫著說話的李公子頓時一臉嘲弄。
暗九理都不理他,徑直望向掌櫃,“驗貨,行不行給句話。”
掌櫃被他這一眼看得整個人一激靈,冷氣嗖嗖往骨子外冒,“能,能!”說完,感受到馮林眾人的瞪視,掌櫃深吸了口氣,好歹是端出了幾分百年老店的底,“二爺,此乃玲瓏八寶閣的規矩。您放心,小老兒親自去送,既是競價,不如諸位移步後堂如何?”
馮林哼了一聲,將手中的玉章子交給掌櫃,拂袖朝後堂走去。
“這位公子也同來吧。”掌櫃的望向青衫男子。
雖然不甘心,但青衫男子還是點了點頭。
八寶閣的構造分前後二堂,二樓先前季景西等人所在的廂房是前後兩麵兼顧,自是不用移步。待掌櫃親自將玉章送至暗九手中後,後者丟下一句‘等著’,便回了廂房。之後不過片刻,他再次出現,將東西交還。
後堂裏,掌櫃去而複返,手中除了托盤裏的玉章子,還有一式二份已簽了字的保證。這同樣是八寶閣規矩,超過一萬兩便需參與者白紙黑字留下證據,以便未來不論是要賬還是對簿公堂都能有一份物證拿得出手。
馮林也同樣簽下了手書。他本想知另一叫價者是誰,可掌櫃的卻笑眯眯地拒絕了他,隻道一聲規矩所限。
競價繼續,二樓欄前,暗九幹巴巴地開口,“一萬五千兩。”
!!!
跟著前來看熱鬧的眾人均是倒吸涼氣,青衫男子則略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叫價之人。
他不得已退出這場貴人之間的遊戲,眼睜睜望著自己所念之物被人這般爭搶,心中不忿早已如同奔流之江河,幾乎要衝垮他不斷建立起來的尊嚴。
他販賣所有,東拚西湊,家徒四壁,甚至願簽下高利之債,都才不過能湊出五千多兩,而皇城根下,隨隨便便兩方,卻輕而易舉地喊出了萬兩白銀之數。
朱門酒肉,路有凍骨。
“一萬八千兩!”馮林平靜地加價。
“嘖。”暗九頗為嫌棄地看了他一眼,看得馮林怒意橫生,心中暗暗發誓待會定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好看。
“兩萬。”
“五萬!”馮林嗤笑。
“十萬。”楊家暗九爺表示自己實習慣被當猴子圍觀,抬價抬的甚是任性。
“十五萬!”
“二十。”
“二十二!”
“三十。”
兩人叫價極快,幾乎不給八寶閣掌櫃插話之機,眨眼間價格便飆到了四十五萬兩白銀,堪稱這一年八寶閣寄賣之物裏的最高價了。
彼時青衫男子早已看淡一切,若說先前他還對出價有著震驚,如今卻是近乎麻木了。他平靜地望著掌櫃身邊的托盤,盤子上那枚漆黑如墨的玉章靜靜地躺著,一個死物,此時卻好似發著光一般,成了一切的焦點。
男子無聲地看著,眼底逐漸浮現出淡淡的譏嘲,也不知是在嘲弄誰。
“……六十萬兩白銀!”馮林終於抑製不住地大喊。
此價一出,饒是掌櫃都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而樓上的暗九則終於停下,盯著馮林直勾勾看了幾眼,唇角一抿,道,“行吧。”
說完,二話不說轉身回了廂房。
後堂裏,眾人麵麵相覷,均是不明所以。掌櫃的等了片刻不見暗九再出,隻好差人上去問。待問話之人回來低低耳語了幾句後,掌櫃大鬆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地望向馮林,“馮二爺,對方棄了,六十萬兩銀,這墨玉章是您的了。不知您是去銀莊調銀子,還是回去取銀票?”
後堂裏一陣死寂。
青衫男子忍不住嗤笑出聲,“蠢貨。”
麵對殷殷切切的掌櫃,馮林怔了怔,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要坐蠟了。
六十萬兩銀,買一個不足女子巴掌大的玉章……
“不愧是宣平侯府,果真財大氣粗!”圍觀者裏,有人由衷地出聲感慨。接著,像是一句話驚醒夢中人,整個後堂頓時此起彼伏誇讚起了宣平侯府。
這些話語放在平時,明明好聽至極,可如今傳入馮林耳中,卻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切在他的肉上——他幾乎可以預見自己回府後會被父親怎麽收拾了。
能逃債麽?
馮林第一時間想到這一點,畢竟六十萬兩不是小數目,即便那枚玉章子他無論如何都想到手,這價也著實高了。
怕是不行。他默默否了這個法子。玲瓏八寶閣既然能在大魏朝屹立百年而不倒,背後勢力定然非同小可。
“……馮二爺?”掌櫃還在等他回話。
“吵什麽,爺這就去調銀子!”馮林猛地回神,不管怎樣先在人前不失了臉麵。
“馮二爺果真爽利!”人群裏,先前說‘財大氣粗’的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成功地帶起了一片應和之聲。
掌櫃的微微笑著,那雙精明的商人之眸定定看了馮林幾眼,“那小老兒就恭候二爺了,隻要銀子一到位,東西,本店雙手奉上。”
店鋪夥計已開始有條不紊地疏散著看客,馮林麵色發白地轉身離開,臨走前狠狠瞪了一眼青衫男子。後者麵無表情地避過他,慢幾步留在後,待人走的差不多,才望向掌櫃,“不知在下可否拜見另一位叫價者?”
掌櫃的友善地對他笑了笑,“公子隨我來。”
他將青衫男子帶上二樓,恭敬地敲門,暗九再次出現,見是他們,側身讓過示意他們進來。掌櫃自有眼力,笑嗬嗬地表示自己就不進去了,臨走前不經意往內一掃,確認是景小王爺一行,不禁心中默默給馮二公子鞠了一把淚。
謝過掌櫃與暗九,青衫男子平靜地整了整衣襟,踱步而入。剛一進門,便瞧見了坐在窗邊的兩男兩女。
窗前背光,還未待他瞧清楚,其中某個高挑纖瘦的女子首先起身。接著,清脆好聽的聲音夾雜著驚喜與詫異,脆生生傳入男子耳中。
“卓哥哥,果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