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十年謝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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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哥哥?

    廂房裏,當楊繾喊出這個稱謂時, 不論是季景西還是蘇夜楊緒冉都詫異地看向她。

    先前叫價, 掌櫃將那枚玉章送進來驗貨時, 四人均過手看過。不同於旁人的不識貨, 至少楊家兄妹與季景西都一眼認出那是墨血玉, 頂級、稀貴、放眼天下也不會有多少的墨血玉。

    這種玉,與一般的墨玉乍一看極為相似,然則細看的話,其中會有極少的血紋。血紋並非天然存在,而是人為灌製,而灌製之法則素來為各家所秘傳。

    墨血玉之所以珍貴, 隻因他能自外而內融於血,也隻有灌製了血紋的墨血玉,才能被稱為重寶。

    季景西能認識, 還虧得他在皇宮裏長大,而楊家兄妹認識,則是因為他們家的家族象征——存於宗祠、且鐫刻著家族紋章的宗印, 正是這種頂級墨血玉。

    毫無疑問, 那是謝家的紋章玉。

    說不得,還是謝家宗印。

    如此一來, 這玉紋章叫價到多高都不足為奇了。

    而在見到那枚謝家玉紋章後, 楊繾心中對青衫男子的身份便隱隱有所猜測, 可鑒於人沒來到她麵前, 不敢肯定, 隻能按下不表。如今人來了,盡管多年不見,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來人。

    楊緒冉怔愣著望向青衫男子,猛地睜大眼睛,倏然起身,“謝卓?”

    謝卓蹙眉打量兩人,似是不敢認。

    “是我啊卓哥哥,阿離。”楊繾來到他麵前,清澈的雙眸裏盛滿莫大驚喜,“你還記得我們嗎?這是我三哥緒冉,楊緒冉。”

    謝卓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恍惚回神,“……是你們。”

    十年分別,眼前這兩張臉龐,已與記憶中大不相同,除了楊繾還隱隱有著少時的輪廓外,楊緒冉早已大變模樣。他鄉遇故人,今日的謝卓心境本就大起大落,原以為不會再有更多波折,卻不想還有著這樣的驚喜等著他。

    他有些失態,伸出的手微微顫抖著,頓了頓才試探般放在楊繾頭上,原本稍顯冷冽的聲音悄然帶上了一抹沙啞,“阿離……長這麽大了啊。”

    話一出,眼前的少女驀然紅了眼眶。

    在不確定謝卓的身份之前,楊繾尚能抱著欣賞的態度冷眼看他與馮林據理力爭,可當這人真正來到自己麵前,確認他的確是自己認識的那個謝卓時,不知為何,她心中竟湧出了滔天的憤怒,為那枚墨血玉章,為他身上洗得發白的青衫,更為了這個人。

    堂堂謝家子,陳留謝氏嫡長孫,有朝一日竟也能因為銀錢而被宵小所辱!

    楊繾一把抓住他便要往外走,“卓哥哥,走,我們去尋馮林!”

    “欸欸欸,楊四你別衝動!”蘇夜趕忙撲上來拉住她,“你打算做什麽?你給我冷靜點!”

    “冷靜不了!”楊繾氣得眼眶發紅,麵對謝卓,她簡直又羞愧又內疚,“先前不知便也罷了,既已知道是卓哥哥想要那墨血玉章,我又怎能眼看旁人染指!”

    “染什麽指啊,楊四你動動腦子!先前表哥不是說定能將那墨血玉章擺在你麵前嗎?”蘇夜急得直跳腳,“馮林成不了事的,你如今這般去尋茬,那玉章子怎麽辦?你讓這位卓……卓公子如何自處?八寶閣的規矩你也不顧了嗎?!”

    “阿離!”楊緒冉也難得神色嚴厲地望著她。

    “可是……”

    “沒有可是!”蘇夜緊緊攥著她,生怕她如上次牡丹園那般不管不顧,“你不信我,你還不信我表哥的能耐嗎?你別壞他事呀,先前不是都說好了嗎!”

    “……”

    為難地咬著唇,楊繾委屈得直撇嘴,看看謝卓,又看看蘇夜與楊緒冉,最後求助般望向不遠處倚坐看戲的季景西。

    後者接到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挑起眉。他麵色淡淡,視線平靜而冰涼,仿佛結了冰的湖麵,讓人瞧不出分毫外露的情緒。然而就是這樣的眼神靜靜注視著她,一句話沒說,楊繾卻突然心底一慌,宛若一桶涼水兜頭蓋臉直直澆下。

    她怔了怔,忽然忘了要說什麽。

    “阿離,先放手。”謝卓此時終於開口。他輕輕拍了拍眼前人的腕子,動作克製而守禮,幾乎隻用指腹碰了碰,卻成功地將自己的手腕從楊繾手中脫出。

    “卓哥哥……”楊繾對上他。

    “何時這般易怒了?”謝卓淡淡望著她,“我謝卓,還不至淪落到由師妹來幫出頭的地步吧。小時候,你可是一直躲在我身後的。”

    楊繾呼吸微微一滯,麵對這樣的謝卓,不自覺便挺直了腰。

    她深吸了口氣,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衝動並非謝卓所願看到的,隻好斂下神色,恭敬地對眼前人屈膝致歉。

    這一禮,從動作至神色,每一個細節近乎完美,饒是世間最為嚴格的禮教夫子在此,也不可能挑出一絲錯處,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是撲麵而來的百年世族之勢。

    “是阿離失禮了。”她鄭重地開口,“還請兄長責罰。”

    謝卓定定地望她,良久才輕聲道,“無妨。”

    他筆直地站著,眉眼間的冷漠漸漸如春日化雪般暈染開來,目光在楊繾與楊緒冉之間流連一圈,最後落在高挑的少女身上,“今日能得見故人,卓已是滿足。那玉章……罷了,不過是死物,我隻是想知道另一競價者是誰罷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還請恕在下還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失禮諸位,實非得已。”

    “……卓哥哥這就要走?”楊繾頓時一驚。

    “嗯。”謝卓牽了牽唇角,終於露出了今日第一個極為淺淡的笑容,“阿離,我回來了。別急,日後總會再相見。”他頓了頓,又忍不住交代,“今日之事,莫要多為我費心。”

    說完,他移開目光,先是鄭重地對這間廂房裏地位最高之人、也就是季景西莊重地行了一禮,接著對其餘三人頷首,而後轉身離去。

    怔愣地望著他的背影,楊繾下意識想追上,腳尖挪了一挪,卻硬生生止住。

    隨著謝卓匆忙離去,整個二樓廂房陷入了長時間的安靜之中,好半晌,才聽楊緒冉歎了口氣,“阿離,你今日……回去自去大哥那處領罰吧。”

    楊繾悶悶不樂地點頭,被蘇夜牽著坐回原位。

    “楊家三哥,為何要罰阿離?”蘇夜直勾勾地瞪著楊緒冉,仿佛他不說出個理由來,就要親自上門打抱不平。

    “不是我要罰她。”楊緒冉苦笑著端起茶盞,“你問問她自己,是不是回去又要罰自己加倍功課了?與其這般,不如讓大哥看著她。”

    蘇夜轉向楊繾,小姑娘倔著不願說話,算是默認了楊緒冉的說法。

    “嗨呀,這都什麽事!”蘇夜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好友的肩,“方才那人是誰啊?”

    “我師兄。”楊繾悶聲開口。

    ……師兄!

    又一個令人驚訝的稱謂。

    “師兄?”蘇夜睜大眼睛,“你還學過江湖功夫?!”

    “哪跟哪啊,”楊緒冉好笑地幫著解釋,“謝卓兄的父親乃是繾兒的啟蒙老師。小王爺應該也知道,她的琴師從謝三爺,謝卓便是謝家三爺的嫡子,當年陳郡謝氏這一輩的嫡長孫。”

    謝氏?!蘇夜輕聲驚呼,“……那個謝家?”

    楊緒冉點頭。

    謝卓的年紀比楊緒塵、蘇奕都要大些,當年謝氏還風光時,他也曾是這一輩身份最為貴重之人裏的一員。隻是謝卓那時經年不在京城,而是在陳留郡謝家祖宅,因而許多人都不曾見過他。

    後來謝氏出事,牽連九族,作為長子嫡孫,謝卓本也逃不過一死,若非謝皇後苦苦相求,加上法不責幼,謝家最後一根嫡係獨苗就這麽幸運地活了下來。

    然而又能如何呢,謝家隻剩他了。

    “可是……謝家不是已被正名翻案了麽?”蘇夜艱難地回顧著這件對她來說極其遙遠之事,“我實在想不起謝家的世襲爵位還在不在了。”

    “在的。”楊繾忽然答。

    蘇夜訝異地看過來,“那豈不是說,這位謝卓公子就是如今的安國公了?天,如此年輕的國公!可為何他竟還會被馮林欺辱?”

    楊家兄妹齊齊搖頭。

    他們已與謝家失去聯係十年之久,當年信國公還曾想對謝卓施以援手,可人到陳留郡時,謝家早已人去樓空,多方打聽也沒能找到這位謝長孫,無奈隻得作罷。

    時間過去太久,他們也幾乎忘了謝家還有這麽個人,更不會關心謝家的爵位在不在,興許信國公楊霖知道,但楊繾與楊緒冉卻是一問三不知。

    若非今日見到謝卓,恐怕他們仍不會記起過往之事。

    “算了算了,不說這個。”屋子裏氣氛有些壓抑,楊繾又明顯情緒低落,蘇夜隻好打起精神笑道,“不如咱們說說方才的競價唄,最後馮林那副坐蠟的模樣簡直笑死人了,真不知六十萬兩他拿不拿得出……好想看看宣平侯的臉色啊。”

    楊緒冉看看自家妹妹,又瞥向垂眸不語的季景西,接過話頭,“六十萬兩,堂堂侯府應該還是拿得出的,最不濟,節衣縮食三五年罷了。”

    “馮林想必也是認得墨血玉的吧,否則不至如此。”蘇夜道。

    “自然。”另外兩人依然不搭話,楊緒冉隻得繼續,“不過那可是墨血玉,家族沒傳承個百年都不好意思拿出來顯擺的玩意,別說是宣平侯府,就是裴家、顧家,說不得都沒有。興許宣平侯府六十萬兩出去了,東西轉頭便進了宮也不一定。”

    蘇夜頓時瞪大眼睛,接著噗嗤一聲笑出來,“天啊,血虧!”銀子花出去了,東西卻不能是自己的……這也太慘了吧?

    她大笑,“表哥,方才是你主張棄價的,是不是早想到這個了?你還有什麽後招等著呢吧?”

    季景西彼時正垂眸而坐,自打方才謝卓進門起他便再沒說過一句話,此時陡然聽到蘇夜將話頭丟過來,眼簾一掀便迎上了她。

    那是一道還未掩去寒色的眸光,鋒利如刃,冰涼至極,措不及防地撞進蘇夜視線之中,頓時令她笑聲一滯。她近乎條件反射地感到頭皮一麻,張了張口,卻沒吐出一個字來,像是被嚇住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下一秒,季景西重新垂下眼,再抬起頭時,他已然恢複平日的模樣。寒氣驟然消失,蘇夜隻覺渾身一鬆,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方才竟不自覺地繃直了神經。

    麵無表情地將手中一直把玩的繩紋佩收進袖中,季景西突然拂袖起身,“你們玩著,爺沒興致了,失陪。小三想買什麽,隻管記我名下。”

    ???

    三人齊齊抬頭詫異地望他,然而季景西卻連一個眼神沒施舍,隻徑直起身往外走去。

    路過楊繾時,她似乎想說什麽,還沒來得及開口,人已經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鮮豔的紅衣隨著他的步伐揚起翩躚一角,眨眼之間,便留給三人最後一抹背影。

    之後,沒等屋內三人回過神,無風去而複返,先是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楊繾,接著目光一斂,恭敬道,“縣君、楊三公子、蘇三小姐,我家主子交代由我留下來處理收尾。主子說,接下來的事三位無需再過問,主子自會處置馮林,幾日後,墨血玉章會有人送去信國公府。”

    “……他人呢?”楊繾怔怔開口。

    無風猶豫了一下,道,“回縣君,主子身子略感不適,已先一步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