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宣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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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 季景西的風寒發了出來, 來勢洶洶的,起先還能跟兩人說笑一二, 到後來就燒得迷迷糊糊。鍾太醫說發出來好,小王爺體質還不錯, 不會有大礙, 正巧也能讓他好好睡一覺。
然而靖陽依然擔憂不止, 床邊陪到自己撐不住才去睡, 楊繾本也打算再陪一會便去歇著,誰知季景西睡到半途就開始說胡話。湊近聽了兩句後,楊繾抿著唇在無澤等人的震驚中留了下來。
她拿了本書坐在床邊念,沒念兩頁,季景西便好似突然安下心來,乖乖躺好不再亂動彈, 看得一旁的無澤一陣驚奇。楊繾有些想笑,但終究沒笑出來, 反而覺得舌根發苦,沉默良久才動作熟練地將他額間的濕帕子換下來, 遞給無澤後又換上新的。
家中有個常年生病的兄長,令楊繾練就了極為熟練的照顧病人的技巧。她在季景西安生的間隙裏小眯了一會,之後不等無澤提醒便自動在規定時辰裏醒過來,指使著無澤將床上人拿被子裹好, 撐坐起來, 自己則端了藥碗給人喂藥。
季景西不愧是他們這一輩裏難纏至極的人, 就連喂個藥都要折騰半天,好不容易把一大碗藥汁喂完,楊繾險些被鬧得出一身汗。
他生著病,房裏便沒點助眠香,大抵是平日裏的習慣作祟,沒多久人便掙紮著醒過來。見著楊繾,季景西怔愣了好半晌,眨眨眼又眨眨眼,接著啞著嗓失笑說,怎的還做夢了。
楊繾聽著,眨了眨眼,也不說什麽,起身給人倒水。
結果那人居然還盯著她的背影說,哦豁這夢還挺生動。
好在喂水時倒是極為乖巧。
之後楊繾便掩了掩他的被角,示意他繼續睡。季景西像是還活在夢裏,居然乖乖地點了頭,拉著她的手問,阿離給我念書嗎?
楊繾歎了一聲,繼續將那本遊記翻開念,季景西睜著眼盯著她看,看著看著便又睡過去,隻是手一直不願鬆開,固執地捏得死死的。
一夜無話,直到翌日天光大亮,季景西才又沉沉醒來。不知今夕何夕地盯著陌生的床頂看了半晌,神思漸漸回籠,他動動手臂,隻覺得酸疼沉重,回頭一看才發現床邊趴著一個人,自己的手正是被她枕在臉下。
忍不住捏了捏,汗濕的指尖是柔軟的觸感,季景西怔愣了一會,才意識到是自己在抓著對方的手不放。他神色變得古怪,耳下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紅,心中卻漸漸流淌出一抹甜來,頓了頓才輕咳一聲,將手緩緩抽離。
楊繾本就睡得淺,此時感覺到動靜,也醒過來,一抬頭,恰撞進對方眼裏。
“醒了?”她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熟練地起身來到桌前,先摸了摸壺壁,確定是熱水,之後翻出茶盞倒了半杯回到床邊。
房間裏不知何時除了季景西隻剩她一人,無澤不知去向,楊繾站在原地,有些為難。幸好季景西此時已撐著手臂半支起身,她大鬆了口氣,上前將茶盞遞出去。
就著她的手喝了水,幹澀的喉嚨得到拯救,季景西總算打起精神環視了一圈屋內的情形,接著又回到她身上,目光在她臉頰被壓出的紅印上停留片刻,啞著嗓開口,“你怎麽在?”
楊繾此時已經完全清醒,聞言並未答話,抬手探了探他額間的溫度,而後按著他的肩把人按回枕上,“燒退了,可有好些?”
季景西被她這熟練的模樣震得懵呼呼不敢亂說話,隻可憐兮兮地看她,“頭暈,喉嚨疼。”
楊繾已經搭上了他腕間的脈,“想用膳嗎?”
“沒胃口,難受。”
他發了很多汗,此時被人強硬地裹在衾被裏,渾身黏黏膩膩,難受得直皺眉。
“我去喊鍾太醫。”少女起身,轉身間,沒忍住輕輕掩唇打了個哈欠。
季景西見她欲走,下意識伸手拉住她,“你一夜沒睡?”
“睡了一小會。”楊繾回頭,疑惑地看過去,“怎麽了?”
“……”
“沒事我先回了。”她輕輕將手抽回,黑漆漆的眸子下方有著淡淡疲憊,“靖陽姐姐說今日不走,小王爺歇著吧。”
季景西怔愣著說不出話,隻能眼睜睜看她離開房間,好半晌才重新躺回去。不敢去想她昨夜是不是真的看顧了他一整夜,也不敢想他半夢半醒間見到的人是否真實的,淺嚐輒止,心中又甜又澀,明明心中正發酵著巨大的甜蜜,可偏偏不知為何就是笑不出來。
……他大約是病傻了。
喜歡的人在病床前照顧他,如此夢寐以求的好事,明明能讓人開心得跳起來,可大約是太過天上掉餡餅,竟讓人覺得不真實。
房間裏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季景西才拿手背抵上眼皮,與無聲中悄然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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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蟠龍鎮停留了四日,第四日時,景小王爺已是活蹦亂跳。而這日裏,除開第一日楊繾陪了他一整夜以外,接下來幾天都表現得極為正常,並未有多親近,也不疏遠。兩人對那一夜的事全都閉口不提,就仿佛又一個秘密被掩埋在心裏,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季景西也拿不準她在想什麽,每每想撩閑時都怕真惹了她,按理說他們之間關係已經拉近了許多,可興許是沒把握的緣故,無往不利的景小王爺居然久違地感到了束手束腳。
可終究急不得。
從蟠龍鎮離開後,隊伍繼續往南走,又過了大半個月,總算進入了嶺南地界。
他們與公主儀仗兵分兩路,卻並未遠離。如果說儀仗走的是正統南下官道的話,楊繾等人則是繞了個弧,進了嶺南後便又繞回了官道,遙遙地綴在儀仗後麵。
原本也沒想這樣,楊繾等人的計劃是走另一條路入曲寧城,然而前幾日他們收到消息,公主儀仗剛入嶺南便有人前來請安,一番了解後才明白,壽寧節後六皇子季琅領命出京巡查,如今正是在嶺山以南附近,聽說靖陽來了,便依禮相見。
六皇子要見自家皇姐,靖陽沒理由推拒,更何況嶺南一帶算起來離三皇子的封地不遠,於情於理都是要拜會的。拜見三皇子的確在靖陽公主計劃中,但卻是要放在她見過帝師之後,如今乍然被打亂了計劃,靖陽公主著實鬱悶了兩日。
何況他們這裏,還多了一個私自瞞著眾人出京的季景西,真真見到了,還不知該如何解釋。
兵來將擋,楊繾等人決定先趕上公主儀仗,之後改道宣城。宣城乃是整個嶺南界數一數二的大城,距離溫家祖宅所在的曲寧城不過三五日路途,這個距離已是極近了,算是溫家輻射勢力範圍內。
至於季景西,這位小爺似乎並不怕被人戳穿自己私離京城,畢竟他無官無職,身上即便背了個燕親王世子的爵,卻自由之極,同他父王一般,屬於皇家子裏遊離在外的閑人。
於是,就這麽隨隨便便地,他們同公主儀仗會合,之後駕臨宣城。
城門口,已近不惑之年的宣城太守,陪著六皇子,兢兢業業地帶著太守府一眾下屬前來相迎,然而還沒來得及跪下拜見帝女,便先一步眼尖地發現了車架旁高頭大馬上的某個獵獵紅衣。
丁太守愣了一下,隻覺對方有些眼熟,還未同腦子裏的名字對號入座,身邊的六皇子便忽然驚呼,“……景西?你怎麽在這?!”
景西?
……景西?!!!
“是……是景小王爺?”丁太守震驚地望向馬背上的紅衣男子。
季景西坐在馬背上,逆著光,六皇子與丁太守都瞧不太清楚他的神色。可不知為何,丁太守就是覺得,這位來自京城的景小王爺似乎在看他,而那張臉上,定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十月深秋天,丁太守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怎麽這位鬼見愁來了啊……
“六哥,看見我很驚訝?”季景西的目光自丁太守身上挪開,望向六皇子。
“……你,你陪著皇姐來的?”六殿下甚是驚訝,“父皇與太子哥哥可知?”
季景西挑了挑眉,卻並未著急開口。在他身後,車內帳中,靖陽公主的聲音終於傳了出來,“六弟,時辰不早,還讓不讓皇姐進城了?”
六皇子頓時回過神,顧不得再同季景西多言,笑著來到車架前,“姐姐,弟弟早早便讓人備下給您接風洗塵了,這就走吧?”
靖陽笑了笑,示意丁太守等人起身。
眾人一路來到太守府,為了迎接公主鑾駕,丁太守早早便令人備下了上好的院子,可千猜萬想,卻沒料到季景西也來了,這一下頓顯準備不足。
因而剛到門口,丁太守便急急忙忙命人趕緊去再收拾一個院子出來,卻不想,季景西聽了之後隻懶散地挑了挑眉,便道,“丁太守不用忙了,本世子不住你這太守府。”
話音落,眾人齊刷刷望向他。
“這……”丁太守無措地求助靖陽與六殿下。
“不住這你打算住哪兒?”靖陽疑惑地看過去。
季景西撇嘴,打定了主意不踏進太守府一步,“反正不住這兒,皇姐你就別管了,安心住你的便是。那個誰,楊繾,你也別住下。”
楊繾道,“我本也不打算給太守大人添麻煩。信國公府在宣城有宅邸,我自是要回家的。”
靖陽點點頭,“此事繾兒已同我講過,待會我著人送她回去。”
“那正好,你們家地兒夠不夠?給爺騰出來一個院子,我住你那去。”季景西插話,“別忙活了,我順道送她。”
靖陽:“……”
六皇子:“……”
丁太守:“……”
“欸?”楊繾被措不及防地推著往回走,走了兩步才回過神,“等等,這怎麽……”
“廢什麽話,趕緊走。”季景西催促。
話音剛落,眾人身後,特來給貴人請安的太守府家眷趕到,一個柔弱如鶯轉的聲音泫然欲泣般響起,夾雜著驚喜、難過、委屈,一開口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小王爺,您就這麽不想見裳兒嗎?”
季景西腳步一頓,背對眾人的臉上倏然一冷。離得最近的楊繾隻來得及聽到他低低的一句不耐煩的“嘖”,還沒回過頭瞧一眼,便聽他冷聲道,“走不走?走哪邊?”
楊繾抬眸看他,之後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目光自靖陽公主等人驚詫的麵上掃過,順著眾人的視線望過去,恰對上一雙通紅水靈的秋水剪瞳。
頓了頓,她淡定而冷靜地開口,“白露,前方給小王爺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