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逍遙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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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雖是低調出行, 但他們也沒有打算委屈自己。
靖陽公主身在漠北三年, 軍營裏什麽苦沒吃過, 有時急行軍風餐露宿也是常事,她自己不挑, 卻對季景西與楊繾要求頗高:馬車要大而舒適,每日趕路不得超過多少時辰,入夜一定要歇在驛站或客棧的天字號房,吃穿都要頂好……
總而言之一句話, 生怕他們吃苦頭。
在靖陽的印象之中,這兩人是打小嬌生慣養的。季景西不必說, 長這麽大十幾年來有一半時間在宮中度過, 越太後與燕皇叔又極為寵慣他, 吃穿用度比起一般皇子都要好, 可謂含著蜜罐活過來。
而楊繾更是如此,作為大魏朝第一世家嫡女, 上有寵女兒成性的父兄,下有尊敬愛戴她的弟妹,寫個字都要用上好鬆煙墨和水紋紙, 更不用說一截衣料都能令普通人家望而卻步。如今因為她的緣故,第一次出遠門, 靖陽公主恨不得將一切最好的都堆到她麵前來。
若不是還顧忌著他們此行的目的, 靖陽公主都要後悔讓儀仗先行了。
一開始季景西與楊繾對此還有些好笑外加受寵若驚, 可沒多久就有些吃不消了, 可麵對靖陽, 又不能說他們也是吃過苦的。好在季景西心中對自家皇姐的做法很是讚同,沒等她多考慮,一切便都先備下了。
他身家豐厚,又是個會享受的,早早便準備了三輛馬車,其中兩輛看似低調,實則處處透著奢侈,不僅結實寬大,裏麵還布置有各種巧思,哪怕是在車上過夜都能做到舒服至極,跑起來也盡量減少了顛簸。除此之外隊伍裏配備齊全,從侍衛到丫頭再到廚子醫師一應俱有,每到一處也都有人提前打點,考慮之周詳,著實稱得上用心了。
三人大部分時間都湊在一起聊天下棋打發時間,然趕路終究沉悶,再多的話也有說盡的時候,待出行的新鮮勁過了之後,饒是楊繾也有些坐不住,索性出來騎馬。
“悶著了?”
馬背上,楊繾一邊慢悠悠地跟著車架,一邊聽著身邊季景西開口。
楊繾笑笑不說話。
離開十八裏坡之後,她就換上了更為輕便的衣裳,一頭青絲被利落地綰成馬尾辮盤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身上飾品不多,畢竟是以行商之家身份趕路,一應貴重物品都被好好收了起來。比起京城裏的信國公府四小姐,她看起來更像普通富貴人家的女兒。
如今他們已離京十日,出了京畿入河北境,雖不趕時間,但難免風塵仆仆。
但楊繾心中依然開心,仿佛出了籠子歸入天地的鳥兒。她太少出門,這樣的經曆哪怕隻有一次也足以令她心生歡喜,更不用說身邊還有兩個生怕她受一點委屈的人在,簡直像是郊遊。
“前頭是蟠龍鎮,今日在那邊住下,你與皇姐都好好歇歇,咱們停一日再走。”季景西道。
楊繾眨眨眼,“會不會太耽擱了?”
出了八月,天越來越涼,眾人身上的衣裳也添置不少。聽到楊繾開口,季景西攏了攏肩上的披風,咳了一聲才道,“歇一日妥當。我瞧著你這幾日眼下都有了青烏,驛站條件差,睡不好吧?”
楊繾訝異地看了他一眼,“的確不能與家中相比,但也還好。小王爺才是,我已連著數日清晨見你早起,問過無澤才知,你每夜都睡不夠兩個時辰。”
“習慣了,我白日裏也補眠。”季景西答得漫不經心。
“終究有損。”楊繾搖頭,趨馬湊近他,認真端詳了幾眼,“伸手我瞧瞧。”
季景西不由得好笑,“別啊,青天白日呢,克製點。隨行有太醫,你若不放心,我找他給你念念醫案?”
[克製點]這句話是說習慣了?楊繾白他,“伸手。”
景小王爺嘀咕了一句好凶,將手伸給她,卻還是忍不住道,“馬背上顛簸,能診出個什麽啊……到了蟠龍鎮再瞧不行?”
楊繾卻已是不再答話,專注地搭了好一會脈象,蹙眉道,“真奇怪……”
“奇怪什麽?”季景西挑眉。
楊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韁繩一扯又近了些,兩匹馬幾乎緊挨著齊頭並進,接著探手過去,拿手背貼上了他的額頭。
季景西頓時僵成了一尊雕像。
過了一會,楊繾放下手,越俎代庖地拉過他的韁繩令兩匹馬都停下,自己先跳下馬,朝他伸手,“下來,回車上去。”
季景西哭笑不得,“我還不至於下個馬都要你扶吧?”
“哦,那你自己下來。”楊繾二話不說收回手。
景西:“……”
下了馬,季景西被楊繾壓進馬車,自己也長腿一邁跟上,“無澤,去後頭將鍾太醫請來。”
小少年一聽嚇了一跳,趕緊跑去第三輛馬車上喊人,甚至沒來得及通知隊伍停下,直接輕功將鍾太醫提溜了過來,嚇得後者進來時臉色都是青白的,驚魂未定了好半晌才緩過來。
“您給他瞧瞧。”楊繾望著鍾太醫,“我瞧著似是有些風寒之兆。”
這是楊霖幫她從太醫院要來的醫師,行醫多年,醫德好,功底又紮實,還是孟國手的徒弟,此行專門陪著南下的。
“楊繾,”季景西生無可戀地拖長音,“爺就是沒睡好……”
楊繾板著臉沒說話,隻掰著他的手腕強勢地往脈枕上一放,示意鍾太醫可以開始了。後者好笑地捋著胡須,目光在兩人中間轉了一圈,什麽也沒說,搭脈。
馬車裏寂靜無聲,好一會,鍾太醫收手,“的確有些風寒之兆,加上夜不安寢,心悸憂慮,還有些水土不適……幸好發現得早,今日入了鎮便開方抓藥。”
楊繾瞥了一眼身邊安靜如雞的季某人,後者無辜地仰頭看車頂,之後又轉過來看她,兩人對視,季景西那張美得逆天的臉上突然擠出一抹無害的笑來。
……到嘴邊的話就這麽咽了回去。
隊伍暫停,靖陽公主聽說季景西染了風寒,坐不住,在千白的攙扶下過來,一進車裏便擔憂地上下打量人,“病了?”
“沒有。”季景西失笑,“皇姐莫憂心。”
“是病了。”一旁的楊繾不客氣地拆他的台。
靖陽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楊繾,板起臉,“那就在鎮上多歇兩日,病好了再走。”說完,又忍不住拿手指戳自家堂弟的腦門,“你啊,我們兩個姑娘家都還沒什麽事呢,就你嬌弱!等回去了,我定要日日監督你練習騎射功夫,看你還敢不敢偷懶!”
季景西被她一指頭戳得直往後倒,摔在軟墊上後索性不起來,就這麽支著腦袋懶洋洋地笑,“水土不服而已,大驚小怪什麽。我這般也算是給你們探路,也讓鍾太醫掛著心,免得日後你們也不服水土,提前提防著。”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靖陽瞪他,終究記掛著他不適,也不多說,隻道,“那就啟程,快些到鎮上。阿離受累,陪一陪他吧。”
楊繾點頭。
馬車沒多久便重新動起來,日暮西斜,車廂裏光線逐漸暗下來,金紅色的天光時不時透過半開的車門縫隙漏進來,打出一束直直的光柱,恰好照在季景西的眼皮子上。他懶得動彈,幹脆挪了挪,半倚著身子撐首看楊繾。
後者拿了一本書在翻,被他看得不能專心,隻得瞥他,“睡啊,瞧我做什麽。”
“睡不著。”季景西答,“皇姐讓你陪我,你卻隻顧著自己看書不理我。”
這話說的恬不知恥,楊繾險些氣笑,放下書卷回望他,“那小王爺想做什麽?”
“不知道,很無聊。”季景西翻了個身,枕著手臂看車頂,“楊繾,你彈琴給我聽吧。你旁邊車壁下方有個小壁櫥,裏頭有把琴。我想聽西江月。”
楊繾被他這頤指氣使的調調氣得牙癢癢,忍了忍才決定不跟病人計較,聽話地取了琴出來置於案上,稍稍活動手指,瞥了一眼旁邊沉默的季景西,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下一秒,一連串流暢的琴音自她指下錚錚淌出。
琴曲一響,季景西便徹底安靜了下來,看起來乖得不得了。
他們隊伍不長,西江月舒緩而空靈的曲調自季景西的車架上空響起,傳到每個人耳裏,餘音繞著夕陽氤氳而飄,車廂外,趕車的無澤偷偷看了一眼半合的車簾子,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低調隱在暗處的無霜、無風和無雪則互視了一眼,炫耀般看暗七,仿佛在說,厲害吧,縣君給我們主子彈琴呢。
暗七冷著臉不語,心中默默記下又一個事實:燕親王府的暗衛都有病。
一曲不長,最後一個音隨著楊繾指尖輕輕的勾挑而消失在空氣中,車內轉眼便又安靜下來。楊繾放下手,目光平靜地落在身邊看起來像是睡著的少年臉上,沉默良久,問,“心悸憂慮怎麽回事?”
“嗯?”季景西半是清醒半是迷糊,一聲應答從鼻腔裏軟綿綿響起,沒有平日的跋扈飛揚,反而無害天真像是在撒嬌,“沒,做噩夢而已。”
“一直做噩夢嗎?”
“還好,離開十八裏坡之後沒幾日開始的。”少年懶散地答著話,“當初你是在十八裏坡倒下的……夢裏又走一遍當時路,又受了一次罪,想想你我如今同在京外,就睡不好了。”
楊繾沉默地抿起唇。
那日在公主府,說什麽不放心,非要跟來,不然她就會怕……結果呢,到頭來怕的卻是他自己。
出京,這詞聽起來不過尋常,然對他們二人來說,十幾年人生裏第一次出京是受苦。三年時間說長不長,回過頭來看,不過彈指一瞬。
“你在擔憂我?”楊繾問。
季景西睜開一隻眼睛,“縣君大人這是也學會厚臉皮了?”
楊繾後悔地咬了一下舌頭。
但很快,他便又道,“的確憂你。”
他翻身而起,不客氣地將腦袋放在楊繾膝上,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再躺平,接著又拿過她的手擱在眼皮子上遮擋天光。
少女的手幹燥而溫暖,比他體溫要低,涼涼的很是舒服,鼻尖還環繞著對方身上常有的墨香與不知名清香,柔柔的,綿綿的,恰到好處地緩解了他疲憊的神經。
“頭疼,別動。”還不忘提前警告她一句。
楊繾被這一句話止住了所有推拒的動作,僵著身子任憑他作為,隻覺自己掌心下那雙桃花眼顫了顫,長而翹的睫毛刮得她手心發癢。
“我就想,這是第二回同你一起離家在外了,總得護著你不再受苦。”季景西緩緩開口,卻說的沒頭沒尾,“這回不同以往,咱們身上帶夠了銀子,有大馬車,有隨行侍衛和暗衛,有照料起居的丫頭小廝,不用怕了。”
“我沒怕。”楊繾低頭望著他,“是你在怕。”
“嗯,是我在怕。”後者沉沉地笑了一聲,“想要把你平安送至嶺南,再好好帶回來,總也覺得哪裏不夠妥當,草木皆兵的,多數時候都是杞人憂天。”
出行至今,一路順暢,偶有一些小麻煩也是無傷大雅。本該如此,他也知自己是想多了,可這般安逸的日子,每每意識到,總覺像是在做夢,下一秒清醒過來興許就要麵對殘酷現實。
“多思多慮,自當無法安寢。”楊繾歎著,頓了頓,又補充,“我其實有那麽一點點怕。”
“我知道。”季景西閉著眼笑,“有我呢。”
“半斤八兩,誰比誰強還怎麽著。”楊繾被他恬不知恥的直白帶出一絲笑意,“你我不過尋常人,無遠慮無近憂,更無強敵環飼,誰還會追出京害人不成?杞人憂天,終究憂己,不如放寬心。”
季景西笑出了聲,抬手拍了拍她擱在眼上的手背,“多謝縣君賜教。”
說話不著調,調侃中卻又隱含安慰,楊繾聽得想氣又想笑,最後也隻歎,“睡吧,我看著你。”
“可別,爺怕你把持不住。”對方的戲言張口就來。
楊繾深呼吸壓下情緒,“那你起來。”
“不。”季景西翻了個身,將自己埋進她懷裏,聲音裏略帶疲憊,“這會睡了,晚上又睡不著……帶出來的助眠香不是你製的,不舒服。”
“……那你想如何?”楊繾僵著身子不敢動,算是見識了這人的放肆和無恥。
“就躺一小會。”季景西聲音漸漸低下來,呼出的熱氣混合著漸漸發出來的寒熱,燙的楊繾一陣心悸,“……想聽你念書,就背《逍遙遊》。”
一會聽琴一會念書,你真的好煩。楊繾扶額沉默了好一會,破罐破摔地啟口,“……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
少女聲音柔和卻不軟糯,起先還夾雜著忿忿切齒,後來感覺到懷中人呼吸漸漸平穩,又忍不住緩下來,輕輕切切,像佛堂前無聲燃起的一縷青煙,帶著安慰人心的軟和,逐漸同平緩的呼聲融為一體,遙遠得猶如夢中呢喃。
那是一個說不上美的夢。
夢裏,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少女比肩而坐,身前燃著劈啪篝火,半夜驚醒無法入睡,少女便念起逍遙遊。山洞裏處處回蕩著她的聲音,壓下了黑夜的猙獰,壓下了山林中未知的危險,也壓下了他們心底對死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