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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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繾走後好一會, 畫舫裏的人們都兀自沉默著,上至六皇子, 下到柳公子一行, 盡管都悄然鬆了口氣, 好似頭頂一塊大石被搬走,一時卻也都回不過神來。
來自京城頂級世家的威懾, 就是這般無形卻令人透不過氣,遠在宣城的這些所謂‘大家族’出身之人, 今日才算是真正見識了何為天外有天。
也不知是誰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誰是謝楓”, 聲音不高, 卻足以讓大半個畫舫賓客們聽見, 柳東彥終於回過神,神色激動地回道, “是謝家三爺。”
“謝家?”有人輕聲驚呼,“是我印象裏的那個謝家嗎?”
“居然是那個謝家嗎?”又有人開口, “陳留謝氏?嘶——我怎麽記得,那明城縣君的外祖家, 是琅琊王氏啊。”
“人縣君自己都還是弘農楊氏之人,有個謝家的老師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王謝溫楊……沒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見到王謝後人。”
“那謝家三爺不就是……?”
“謝家三爺就是謝楓!”柳東彥雙眸灼灼,顯然激動異常,並未意識到自己說了句廢話,“真是不可置信……楊四小姐居然師從謝家三爺, 這也……這也太……”
“太如何?”一道古琴般錚然幽幽之聲懶洋洋接話。
柳東彥狠狠捶了一下自己麵前的小桌, “太令人羨慕了!”
話脫口而出, 之後柳公子才意識到方才是景小王爺開了口,當即訕訕幹笑。
“噗——”靖陽公主忍不住笑出來,“你這人倒是有意思,繾兒在時你那般針鋒相對,人都走了,你居然開始敬仰她的師長,還羨慕她?怎麽,你知謝楓?”
柳東彥頓時被說得羞紅了臉,尷尬地起身行禮,瞧著倒是比方才規矩了許多,“回公主殿下,草民著實敬仰謝三爺久矣。草民小時候曾有幸聽過謝三爺的琴,那真是……多少華美之詞都無法形容,世間集大成者之音,繞梁經年不絕於耳,絕對是這天下最頂級的琴藝。”
這大約就是天高皇帝遠的另一重體現了。在京城,“謝家”這兩個字絕不會輕易被人提及,可放在遠離京城的嶺南,似乎就沒有了那麽多顧忌。
陳留謝氏、琅琊王氏,畢竟都是曾經比楊家更鼎盛、也更活躍在廟堂和江湖的世族大家,無論是在士林之中,還是在整個大魏朝大大小小的世族中,聲名均如雷貫耳,不知多少人將其當做道標一般存在,提起世族,舍王謝其誰。
這就是頂級門閥在一國之中的影響力。
這也是它們盛極而衰的必然。
柳公子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楊繾離去的方向,態度比之方才熱切太多,“若是早知明城縣君是謝家三爺的弟子,草民,草民哪敢讓她給人伴樂……草民簡直想將她供起來啊!公主殿下,您說我明日就去拜訪縣君,請她收我為弟子行嗎?”
靖陽公主被這個傻兮兮的小子逗得忍俊不禁,剛要說你可以試試,身邊某人便突然冷峻地開口,“不行。”
年輕的柳少主怔愣抬頭。
季景西眼神幽涼,四周搖曳的燭光將他眸底深處赫然露出的凶厲昭昭映照而出,帶著深重的警告,直直射進對方眸中,“敢去打擾她,爺就將你吊起來掛在城門口,你可以試試。”
“……”
像是驟然被林中猛獸盯住,柳東彥在對上那個從頭至尾都慵懶至極的人時,幾乎被他這陡然如出鞘之劍般剡利的眼神激得頭皮倏然發麻,整個人一激靈,徹底清醒,心中熾熱的火刹那間被兜頭攪得連一絲火星都不見。
這樣的眼神……
這一刻,柳公子福至心靈地咽下了到嘴邊的話,難得聰明地乖乖點了點頭,強大的直覺告訴他,千萬不能去頂撞這位景小王爺,否則他真的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柳東彥不說話了,可畫舫裏的氣氛卻也活絡了起來。今日的宴,主角畢竟是皇家子,對世族的討論很快便被人們有誌一同地略了過去,可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有所忽略,居然沒有一個人想起還杵在一旁的丁語裳。
丁七小姐此時此刻整個人都是懵的,眼底不知何時已經蓄了淚。她委屈得幾乎要崩潰,原本滿心滿眼都是對楊繾這般不給她臉麵的怒,好不容易出了一個柳東彥,誰知對方不過因為楊繾一句話,竟忘了他自己曾說過的給她撐腰的話!
這一下便點燃了丁語裳的怒火,仇恨之情瞬間轉移了一大半,望向柳東彥的目光失望之極。
她向來在宣城無往而不利,作為太守嫡女,是整個宣城最有才名、也最高貴的女子,何嚐有過今日的丟臉?!
這些個公子小姐們,平日裏對她殷殷切切寵慣嗬護,無論她到哪都被人捧在天上。然而不過轉瞬間,一個京城來的小丫頭居然輕而易舉地讓他們改變了態度!
虛偽!
諂媚至極!
一群隻會捧高踩低、阿諛奉承的蠢貨!
丁語裳死死地盯著柳東彥,可對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就是不抬頭,不與她對視,明擺著要將自己方才頂撞楊繾的孟浪之語都吃回肚子裏,氣得丁語裳指尖都掐進了肉中。
再環視一圈,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被忘記了!
丁小姐頓時惶恐,幾乎求助般望向了整場都在不著痕跡維護自己的六殿下。
然而還未等季琅接到她的目光,靖陽公主倒是先開口了,“咦,丁小姐不是說要為本宮與諸位再跳一支舞嗎?”
“……啊?”丁語裳茫然地回過頭。
“怎麽,不跳啦?”靖陽好笑地望著她。
對方大大方方地看過來,平靜中帶著笑意的語調裏並無任何嘲諷之味,頓時令丁語裳好感大增。她條件反射地搖搖頭,水盈盈的眸子委屈兮兮地迎上來,“公主殿下……”
“哎喲,怎麽要哭了,快跟本宮說說這是怎麽了?”靖陽公主當即驚訝地坐起身。
“公主殿下!”丁語裳徹底卸下心防,嚶嚶一聲撲進了靖陽懷裏,眼淚刷地落了下來,“殿下,語裳不是故意的,語裳沒想羞辱楊姐姐……”
靖陽公主聞言,會心一笑,柔柔地拍了拍她,“別哭別哭,女孩子家家,哭化了妝多不好。”
“殿下……”丁七小姐撒嬌一般將頭埋得更深了。
靖陽公主無奈地笑了一聲,剛想說點什麽,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旁季景西一臉見了鬼的模樣,唇角一抽,想好要說的話就這麽突然忘了。
狠狠瞪了他一眼,靖陽幾不可查地深呼吸一口,麵上重新掛上了笑,“丁姑娘,別哭。”
丁語裳梨花帶雨地抬起一張柔美的小臉,楚楚動人之色,看一眼便忍不住為她動容。
“乖。”靖陽公主不知從哪摸出了條帕子,親自動手幫她拭淚,“本宮對你說句實話,其實啊,楊四她就是那個性子,認真起來那是真真倔,就連本宮偶爾也是怕她的。”
丁語裳搖搖頭,“語裳不介意……隻是怕楊姐姐誤會我。”
“不會的,本宮向你保證。”靖陽笑著低頭望進她眼裏,依然是安撫人心的語調,聽著都讓人覺得誠懇之極,“楊四心胸比你開闊,不會在意這等小事。她那個性子,通常有仇當麵就報了,別怕啊,她不會將你看在眼裏的,你沒那麽重要。”
丁語裳:“……”
欸……?這話怎麽……
少女怔愣著,一旁的季景西卻再也忍不住沉沉笑出來。
“笑什麽?我說的不對?”靖陽公主回眸瞪他。
“對,皇姐說的實在是太對了。”季景西好脾氣地笑著,說出口的話卻令畫舫之中所有人麵色一僵,“這麽一群蠢貨,有什麽可放在心上的。”
靖陽公主挑眉,“沒放在心上,你忍到現在?”
“總得等她走了。”季景西笑了笑,咣當一聲丟掉手中的青花酒盞,拍拍袖口不存在的灰塵,懶洋洋道,“諸位有所不知,我南苑之人,向來各有各的舒坦活法。有的喜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比如楊緒塵。”
他撩著眼皮閑散地望著眼前眾人,之後涼涼睨了一眼六皇子季琅。後者聽到楊緒塵的名字,忍不住抿了抿唇,神色漸漸鄭重。
在座的大多聽過楊緒塵之名,沒聽過的季景西也不想解釋,隻繼續道,“也有的,喜歡和氣生財君子有道,比如裴青楊緒冉。還有一些個,喜歡直截了當。比如袁錚,比如皇姐你,比如楊繾,比如本世子我。”
他輕笑著開口,“方才諸位也見識過明城縣君的直接了,如今既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也瞧瞧本世子的活法,如何?”
……如何?
不如何!
眾人心中同時升起一股子不祥的預感,六皇子更是蹙起了眉,“景西,你要做什麽?”
“六哥別急啊。”季景西唇角的笑容悄然轉涼,“小爺我既然都等到這時候了,自然是有事要做有賬要算。不過六哥放心,弟弟不會把你怎樣的。”
他停頓了一下,突然沉下臉,“無霜無雪,把人給我丟下去!”
“是!”一男一女兩道聲音同時自畫舫外響起。
下一秒,兩道黑影倏然閃過,眨眼之間,丁語裳驀然尖叫起來,卻是被人如風般揪出了畫舫之外,柳公子也措不及防地驚呼一聲,麵前的幾案砰地被踢翻,人卻已經不見。
緊接著,隻聽撲通撲通兩聲,有兩人被毫不留情地扔進了船外河中。
眾人聳然一驚,迅速掃視一眼艙內。丁太守夫人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驚呼,“裳兒!!我的裳兒!老爺,快救人!”
“少主!”柳公子的侍從也衝出畫舫,二話不說便跳下了船。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在原地,怔了怔才又齊刷刷看向季景西。後者涼涼開口,“這就是本世子的活法。方才都是誰,嚷嚷著要本小王給那個什麽丁語裳賞臉勸酒的,自覺站出來,不要讓爺一個一個費力氣點名。”
“你們算什麽東西,居然敢命令本小王做事?”季景西冷笑,“給你們個機會,方才誰勸酒了,誰拿那雙招子威脅明城了,自覺給爺跳下去,今兒咱們這事就算過了。如若不然……”
他微微頓了一下,“你們大可一試,看看我季景西會做出什麽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