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三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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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元年十月初六那天夜裏, 宣城宵禁之前, 還流連在河邊未歸的人們圍觀了一場稀奇事——

    先是有一男一女兩人落了水,之後人們從驚呼聲中判斷出了落水之人的身份, 竟是丁太守家那位仙女一般的七小姐和柳家的下一任少主柳東彥。緊接著沒多久, 那座畫舫上又有人主動跳了船,撲通撲通,下餃子一般爭先恐後, 仿佛畫舫上發生了什麽極為可怕的事, 又像是身後有魍魎追趕, 遲一步都會被吞噬殆盡。

    那些人,均是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 百姓們也不知這些貴人們是又發明了什麽新鮮玩法,還是遇到了什麽,總之是看了一場大熱鬧。這南方的十月盡管還暖著, 可架不住河裏冷啊, 待一個個落湯雞一般被人從水裏撈出來時, 那些個貴人們一個賽一個的狼狽, 臉色白的像報喪紙, 全然沒有了平日裏的風度翩翩高高在上。

    後來很長時間, 人們都傳那座畫舫是受了詛咒, 以至於隻要上了船, 便都會魔怔一般被蠱惑著尋短見。更是有不少人信誓旦旦聲稱, 事發的那晚, 他們在岸邊親眼見到了船上有妖怪, 那大妖身著血衣,墨發如瀑,身形頎長而削瘦,那張臉更是美得令人窒息。

    他束手立於甲板之上,亦正亦邪、雌雄莫辨的臉上掛著譏嘲的輕笑,慵懶而冷漠地望著這些被他操縱之人跳進水中。河麵上吹起狂風,將他那仿佛被鮮血浸泡過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好似隨時都要修成真身,攪得天下風雲聚變一般。

    還有人說那不是妖魔,而是無夷河神,看不過去那些尋歡作樂的蠹蟲們的所作所為,特降下懲處以示警告。這不,河伯大人不是沒有害他們性命嗎?還都用神力將那些個貴人們托起來了呢。不過一場風寒而已,太仁慈了。

    這都是後話了,待流言傳進季景西等人耳裏時,彼時他們早已回了京城。即便聽說了,也不過會心一笑,頂多打趣打趣某人,誰還會當真不成。

    事實上,那晚之後,所有上了畫舫、參與了宴會之人都有誌一同地選擇了閉口不談。賓客們刻意地遺忘了那晚之事,很長時間甚至都對“季景西”這三個字避之如毒蟲猛獸,即便後來他們之中有些人去了京城,有了更好的際遇和底氣,卻依然不敢提起絲毫“報仇”之心。

    因為到了那時,他們便會發現,比起宣城夜宴的鬧劇,那幾位天之驕子攪動風雲的本事才是真正令人膽寒。

    越靠近權力的中心,人們的眼睛就會看得越清楚,就會越慶幸那一晚他們不過隻泡了泡水,對那幾位、尤其是景小王爺來說,這就仿佛閑來無事的玩鬧,還遠遠沒有動上真格。

    可就算是玩笑,當初也令整個宣城抖了三抖。

    不過種種這些,至少在這時候,楊繾是全然不知的。她既不知她走後季景西做了什麽,也不知事後靖陽、景西與六皇子季琅三人有過一場激烈的爭吵,甚至不知因為他們這一鬧,攪黃了季琅在宣城多少的安排與打算。

    她隻是回到別院,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然後便被京裏的來信吸引了所有注意。

    一聽是京裏的消息,楊繾唇角便止不住地上揚,而後才恍然意識到,她已經離家月餘了,思念之情突然便抑製不住地上湧。一想到自己這還是頭一次離家這般久,楊繾突然就有些坐不住,恨不得化身成長了翅膀的鳥兒,一刻不停地飛回信國公府。

    可再一想,自己不過剛至嶺南,還有正事等著自己,隻好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泄氣地歇下心思。

    來信有三封,分別來自父親、大哥與小五緒南。楊繾摩挲著熟悉的水紋紙,良久才壓下激動之情,打起精神看起來。

    父親的信很簡短,除了關懷她是否安好以外,便是一些囑托,囑咐她莫要忘了溫師的忌日,以及說他已提前給溫家家主修書一封打過招呼,帝師已知她會上門,到時莫要失禮。

    緒南信裏寫的就多了,流水賬一般事無巨細地說著她走後之事。

    他提到自己傷勢已大好,能下床後的當日便習慣性進宮尋九皇子,卻突然發現自己不能再隨便進宮了,也不再是九皇子的伴讀了,難過得直想哭,卻並不後悔。如若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在牡丹園對馮林拳腳相向,因為維護姐姐是他這個做弟弟的責任,哪怕事後被罰的再厲害也絕不妥協。

    信中還說,他已經和九皇子約好,來年三月就要靠自己的本事靠進南苑,倒是做不成伴讀也要與對方做同窗,所以如今每日都在好好讀書做功課,待姐姐回來後,定要讓她刮目相看一番。

    他寫母親回了崇福寺,寫三哥緒冉自打進了鴻臚寺,整個人忙得不見影,寫二哥緒豐前陣子讀書太過辛苦病了一場,寫小六綰兒又學會了一個新曲子……最後他提到,他見著了陳朗,並且是以信國公府男丁的身份,代替大哥見的。陳楊兩家,已經退親了。

    讀到這裏,楊繾微微一怔,忍不住又將最後一頁從頭至尾又讀了兩遍,這才終於相信,她與陳朗議親之事,已經結束了。

    她一下便從書桌後站了起來,激動地在書房裏來回走了好幾遭才平靜下來,麵上的喜悅之情卻無論如何都掩不住。

    楊繾從未想過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麽一日。她打小便明白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做主,因而對姻緣從不強求。可沒想到的是,當她真的有了一個議親對象後,後續發生的事卻接連不斷,最終,她不願嫁,就真的不用嫁了。

    這簡直……該怎麽說,顛覆了她過往所有的認知。

    心底隱隱有個聲音告訴她,此事不過因緣際會,她本不該如此喜形於色,作為世族之女,她的婚事依然事關整個家族的榮辱與發展。可心底去了一塊大石的的感覺卻控製不住地愈發強烈,待回過頭來才意識到,原來和陳朗議親她竟如此抵觸,甚至發現,如果現在再讓她回到幾個月前,她好像已經無法對議親平靜以待,因為那個對象不對,那個人,不該是陳朗。

    她近乎慶幸地覺得,沒有親事傍身的自己,是這般輕鬆自在。就好像她之前走錯了路,如今錯誤已經被糾正,接下來要走的,才是正確的。

    勉強壓抑著激動,楊繾重新回到書桌前,屏氣凝神地打開了最後一封來自楊緒塵的信。她相信,她如今心中一切的疑惑和答案,在這封信裏都能找到。

    果不其然,大哥好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將事情全部告訴了她。

    原來,早在她決定出京的那一刻,父親就已將解決陳楊兩家議親之事提上了日程。待她走後不久,母親王氏便與禮部尚書夫人梅氏上了香茗山,崇福寺的智玄禪師親自出山為兩人合八字,卻得出了大凶之兆的結果。

    之後,信國公府對外宣稱楊繾突發重病,而陳朗的傷勢也突然惡化,被太醫斷言落下了病根。這一下便合了智玄禪師所言的凶兆,兩個孩子還不過隻是議親便已相克,嚇得梅氏當即便放話要退親,還言自家兒子遭了罪,都是因為楊繾克夫。

    信國公府的親豈是那麽好退的?堂堂楊家的女兒,可不是陳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物,楊霖與楊緒塵又俱都不好惹,這樣的留言怎麽可能放任它傳出來?不過是稍稍施以手段,京中的風向就變了。以至於到後來,陳家幾乎是低聲下氣地懇求他們將議親之事作罷,甚至在退親的當日,不顧陳朗行動不便,藤椅將人抬著抬到了信國公府。

    那一日,信國公府主母稱病不見客,嫡小姐重病在床,塵世子更是連麵都沒露,家主楊相公更是因著被聖上賜飯集賢閣而沒有歸家。到最後,出麵的隻有楊家小五緒南。

    陳楊兩家,至此兩清。

    盡管楊緒塵沒說,可楊繾依然從他的字裏行間讀出了家人的態度。她大哥不是身子不適,母親也並未生病。父親那日被聖上賜飯不假,可原本是沒有的,隻不過他被母親勒令不準出麵,隻好委屈地窩在集賢閣處理朝事。也不知皇上如何得知他那麽晚還在辛勞,直接命人將禦膳擺在了集賢閣,君臣二人一起吃了。

    楊繾被大哥詼諧的字句逗樂,倒在軟椅裏笑得停不下來,仿佛親眼見到了父親的委屈和母親的強勢,甚至能想象到大哥的懶惰以及小五被迫無奈出麵待客的不爽。

    她樂得眼淚都溢了出來,白露進來稟報說景小王爺到了的時候,楊繾還在邊笑邊擦眼淚,一時間收不住地對上了後一步踏進書房的季景西,後者一看到她紅紅的鼻頭和淚眼朦朧的眸子,嚇得整個人都不太好。

    楊繾不得不憋著笑道了一聲抱歉,將眼淚擦幹淨,又去後頭淨了麵梳整一番,這才又來到人前,笑語盈盈道,“你來啦,昨日可有睡好?今日天兒不錯,要出去走走嗎?”

    季景西:“……”

    ……欸?

    好像哪裏不對吧……這是怎麽了?為何對他這般和顏悅色???這是知道了他昨日做的荒唐事,打算對他來一番論禮嗎?!

    “呃……”景小王爺眼珠子提溜轉,有些心虛地不敢正眼瞧她,頓了頓,又擠出一抹燦爛的笑,“好啊,想去哪?”

    楊繾壓根沒注意到他的古怪,喜氣洋洋地笑道,“聽說宣城有特別多的香料坊,好些個都是京裏極難見著的,小王爺可願陪我去選一些?機會難得,阿離給靖陽姐姐和小王爺製些香可好?”

    季景西:“……”

    天啊!受寵若驚!!!阿離你到底怎麽了?!

    小王爺這一瞬間隻覺得天降了一塊大餡餅,激動的手指頭都在袖中蜷縮了好幾下,這才勉強鎮定地點點頭,又略帶試探、小心翼翼道,“行,你想去就去。不過你近日不是不準我點助眠香了嗎?”

    “是呀。”楊繾語調輕快,甚至還對他頑皮地眨眨眼,“誰說要製助眠香了?我想製旁的香,薰衣裳用的。”

    季景西頓時被她這千年難見的可愛模樣震得魂飛天外,耳根子倏地就紅了,話也有些說不利索,“也、也有我的嗎?特意給我製一份旁的?”

    “自然。”楊繾疑惑地歪頭,“男子與女子所用之香豈能相同?既是給你用,當然首要便是契合。自打你不再用助眠香後,我瞧著你都沒再用過香了。”

    “……”連這個她都注意到了!

    “給你用的香我都想好了,”楊繾孩子氣地揚著下巴抬起小臉,滿臉都寫著我好棒快誇我,“方才一見著你就突然想起來了,是錦墨閣一孤本中所記,名曰洛神,既能安神定魂,又有調養心絡之效,你用著正合適,連名字都配你。”

    “……什麽意思?”小王爺呆呆地看著她。

    楊繾噗嗤笑出來,“誇你好看呢。”

    “……”

    季景西張了張口,隻覺有一股子什麽情緒倏地衝破了天靈蓋,過了頭,反而奇異般穩住了,隻是一臉難以言喻地看住她。

    好一會,他語調詭異地開口,“……寶貝兒,來,掐我一把試試。”

    楊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