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占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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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麵對似乎不知所措的溫少主, 楊繾很快收起了笑,束手認真道,“多謝。”

    溫少主頓時鬆了口氣。

    重新將目光落在遙遠而黑暗的遠方,楊繾攏緊了披風, 語氣淡淡,“不過從某些方麵說, 溫少主猜的也不錯。”

    兩人之間相隔大約一人多的距離,溫子青側目望著眼前的少女, 她被濃重的夜色包圍, 淺色的衣角從厚重的披風裏隱約露出,黑發落拓披在腦後,耳邊幾縷被夜風吹起, 星光璀璨下, 隻有那張眉目如畫的臉越發顯得瑩白。

    她纖瘦而挺拔地立在那裏, 迎著風, 看不清麵上的神色,也瞧不見眸子裏的光芒。

    某一個刹那, 溫子青似乎瞧見了她縈繞周身的沉重。

    人會在什麽情景下有著鄉愁?

    睹物思人時, 遠遊他鄉時, 經年無法團圓時, 脆弱時。

    他們二人相識的時日還不足以數出兩手,可溫家少主既能被嶺南人稱一句‘觀一眼而知天下’, 看人識人自是有其獨特之處。溫子青看得出楊繾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 同世人普遍認知裏的女子大不相同, 她少有傷春悲秋時,坦蕩而自若,不屑於消遣感情,更不屑於隱藏和說謊。

    她生於鍾鳴鼎食、詩禮簪纓之家,母係親緣淡薄,少時曾遭大難,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十幾年來尊榮不斷。作為大魏朝第一世族的嫡枝貴女,拜師謝三溫解意,出身國子監南苑書房,她的教養,她的經曆,她一切的見識與心胸,都足以支撐她走出一條旁人絕不可能複製之路。

    這樣的一個人,如今伶仃而孤獨地站在不足方寸的占星台,麵對浩瀚無垠的星辰,廣袤的天地,生出的不是豪情萬丈,卻是對無知前路的恐懼和裹足不前。

    溫子青以他淺薄的、對眼前人的理解和看法,隻能得出一個結論——她心有難而惑不解。

    楊繾並未隱藏這一點。

    可他們隻是平生素昧,盡管此時此刻此地,相逢即是緣,似乎無法視而不見,溫子青亦不覺他應當擅自插手。他與楊繾的交情,隻到方才台階前那一伸手。

    所以他沉默著,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那處是何地?”身邊的少女忽然被另一邊遠遠的明滅微光吸引。

    溫子青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眺望,半晌才道,“龍王廟。”

    楊繾驚訝,“我們所見,是供奉香燭?”

    溫子青搖頭,“那裏的香火不足以相隔甚遠而見火光。你所見,乃是無家之人在燃木取暖。”

    “……”楊繾忍不住怔愣,“既能見到火光,可見廟宇簡陋,幕天席地也能被稱之為廟宇?”

    她口吻裏有不解,也有對弱者的同情和隱隱覺得不該如此的不滿,溫子青對此卻無動於衷,“災民自建與官府所葺不同,搭台供奉即為廟,人人可設往生牌,江邊之處多不勝數,同樣可作為一處臨時棲息所。他們認為,睡在龍王臨近之處,可得庇佑,亦可心安。”

    世人多如是,水災時要建龍王廟,遇大火則拜祝融神,天子恭宗廟而祭天地,百姓敬鬼神而祈平安。溫子青說起這些,口吻極其淡薄,聽不出其中有任何敬畏。這個人,不畏這些,超脫世外,冷眼旁觀,冷靜得可怕,漠然得毫無塵氣。

    她不由再次打量起眼前人。

    溫子青淡淡瞥她一眼,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語氣平平道,“我不問鬼神,隻信天道。”

    還真是啊……

    楊繾轉過身,“你信天命既定?”

    溫子青淡漠地回望她,“辰宿預命,事在人為。不然何必上這占星台?”

    兩人靜靜對視而立,楊繾瞧不清他眼眸裏盛著什麽,但想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幽靜無波,“我以為你提起那些龍王廟,會更悲憫呢。”

    “有用?”溫子青淡淡道,“溫家在城外設了十裏粥棚,然而仍有人願睡在龍王腳邊,不幹涉不阻止便好。祭拜完龍神,依舊要操持生計,溫家的悲憫都在米粥裏。”

    “……”

    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還想問什麽?”溫子青看著她。

    楊繾茫然地搖搖頭,開口,卻還是問了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所以,事在人為,但求心安?那些百姓也好,溫家也好,都是這樣?”

    “本該如此。”白衣青年眸光平靜。

    “我也想為城外那些災民做點什麽。”楊繾道。

    溫子青挑眉,“建更能遮風避雨的龍王廟?”

    “……那是官府的事!”少女險些被他的揶揄搞得破功。

    黑暗中,青年的唇角幾不可察地翹了翹,頓了頓才道,“明日施粥可算你一份,銀子回頭算。”

    “正該如此。”楊繾氣鼓鼓地咬牙。

    心中的鬱氣不知何時已經散得差不多,少女抬手攏了攏腦後的發,說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心中一直有一惑,溫少主可願為我解答?”

    “請。”青年道。

    楊繾抿了抿唇,帶著一絲猶疑地輕聲開口,“當年王謝二家落敗……是天定麽?”

    “……”

    占星台上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靜,少女目光灼灼地望著眼前的青年,後者一語不發地沉默著。就在楊繾險些頂不住打算說一句算了的時候,對麵人忽然開口,“你覺得呢。”

    “我不知。”楊繾誠實地搖搖頭,“不過我覺得溫少主你大約也不知,畢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你我都還小呢……”

    她頓了頓,擺手,“就當我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溫子青卻道,“日升月落,星辰移轉,往複不止。四小姐可知,我溫氏也曾如那二家一般跌落穀底?”

    楊繾微微睜大眼睛,似乎隱隱聽懂了他的意思。

    “敬畏滄海桑田鬥轉星移的,是我溫氏子弟,不該是你。”溫子青淡淡看著她,“我即便告訴你那是天定,你便會信?”

    “不信。”少女吐出兩個字。

    溫少主點點頭,“那我答與不答,有何關係?你該去睡了。”

    話轉得太快,楊繾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哦。”

    “做個好夢。”對方顯然不習慣這種客套,口吻比之先前略顯僵硬。

    “……多謝。”

    ###

    告別了溫子青,楊繾滿腹茫然地走下占星台,腦子裏不停回想著方才的一切。溫少主話中的玄機太多,卻又不是江湖術士那種哄騙人的把戲,字字句句都直白,細想來卻又另有洞天。

    直到腳下再無台階,雙腳踏踏實實站在平地的青石磚上,楊繾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被安慰了?

    天命如何,是不是既定,與她而言,不該糾結,也不該追溯。心中的疑惑,其實在與溫子青的對話中便已被賦予了答案,那便是事在人為,唯心而已。

    王家,興許冥冥之中的確有那麽一次劫數,可劫數之後是不是能重新站起來,不是看天,也不是看星辰如何規劃部署,是看王家子弟自己。

    謝卓師兄走的也是這麽一條路,不是嗎?

    想明白了這一點,楊繾心中豁然開朗,雖然還是覺得前路難行,毫無頭緒,也不知自己要做出的選擇是否正確,可至少,懼怕這種情緒,已經隨著占星台頂端那凜冽的寒風一起消失不見,留下的,唯有龍王廟裏點點星火帶來的那麽一絲絲足以慰藉的暖。

    回身望著麵前高聳入雲的占星台,楊繾駐足良久,開口,“幾時了?”

    “四更天。”

    一道熟悉的聲音冷硬地在身後不遠處響起。

    楊繾猛地一怔,回頭,青石路的盡頭一盞孤燈搖曳,映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持燈的身影略瘦小,而他身邊人的身量,卻令人一眼便瞧出了身份。

    “……”楊繾愣愣地看著對方一步步向她走來,轉眼便站到了她麵前,“你怎麽在這?”

    “我還想問你為何半夜不睡跑來這鬼地方呢!”來人惡狠狠地咬牙,二話不說解下身上寬大的披風,動作一點都不溫柔,不容拒絕地披在她身上,“凍不死你!”

    我有披風……

    楊繾動了動唇,話到嘴邊,瞧見對方的臉色,又咽了回去,乖乖站在原地,任憑對方將自己裹起來,嘴上道,“小王爺,你……”

    “閉嘴。”對方沒好氣地打斷她的話,“手。”

    楊繾疑惑地歪頭。

    “嘖。”季景西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強硬地把她縮在披風下的手拽了出來,雙手合攏在掌心裏,先搓了兩下,再小心翼翼地捂緊,熱源頓時透過皮膚傳過來。

    楊繾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指尖一片冰涼。

    “聊夠了?”他的語氣依舊不太好,手上的動作卻緩和到了極致。

    “……”楊繾本能地覺得這個問題不能隨便答,隻好保持沉默,頓了頓才又道,“……你手也沒暖到哪去。”

    季景西頓時氣笑。

    “這是在等我?”不等他開口繼續斥責,楊繾迅速問,“等多久了?”

    “沒等!”季景西白她一眼,低下頭朝兩人的手心嗬著熱氣,覺得差不多了才鬆開,卻並未完全放手,而是直接牽著人往回走。

    楊繾不得已被他拉著,臉頰微微發熱,夜色之中也瞧不出。眼前人明顯不太開心,她難得沒有太計較他這般孟浪無禮的舉動,隻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季景西懶得答話,隻自顧牽著她走。

    “小王爺?”楊繾手上微微用力,側過頭去瞧他。

    季景西瞥她,“看什麽。”

    “看你啊,這又是怎麽了?問你也不答。”楊繾一臉無辜。

    ……還不是因為你!!

    小王爺心裏已經默默念叨了千百個字,咬牙切齒半天,深吸了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可說出來的話卻依舊帶著股怨,“上頭風景可好?”

    “還不錯。”楊繾中肯地答,“就是太黑了,白日裏來定然更好。”

    “……”景小王爺隻覺自己一股子氣被堵回嗓子眼,憋得人難受至極,索性停下來,居高臨下地瞪著眼前人,“大半夜不睡覺,跑上去吹冷風!楊繾,你是不是明日起來得了風寒才甘心,啊?”

    楊繾被他嚴厲的口吻訓得一愣一愣,委屈之情頓時蹭蹭往上漲,“我睡不著……”

    “睡不著就去找溫子青談心?”季景西一提起這個就氣得要炸,“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詩書禮儀吃肚子裏忘了是不是?”

    “……”少女嚇得忍不住縮,咬著下唇不知該如何辯解,“不是,我……”

    “怎的就不見你去尋我秉燭夜談,非要是溫子青?”對麵人卻不想給她說話的機會。

    “我沒有。”被他的語氣激得心頭火起,楊繾不由蹙眉,“我去時溫少主已在了。”

    “那你不知回避啊!”季景西怒。

    楊繾目瞪口呆,“……那我此時四更天裏遇見你,我是不是也要回避?季景西你講不講理了?”

    “回避個屁!小爺能同他一樣?”小王爺氣得跳腳,“楊繾你別給我胡鬧!”

    到底是誰在胡鬧啊!

    楊繾氣得一把甩開他,“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季景西先是盯著自己空了的手心愣一下,接著暴跳如雷,“你居然還鬧起脾氣了!小爺我要不是憂你,我至於這半夜吹冷風吹到現在?”

    誰逼著你吹冷風了!楊繾氣得眼眶發紅,伸手便解起披風,“那還給你。”

    “你敢脫了試試!”季景西一把將她扯到近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大眼瞪小眼半晌卻是誰都不願示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一般。

    主子吵架,一旁暗七與持燈看路的無澤均是膽戰心驚,暗七更是著急開口,“小王爺,是屬下給小姐出的主意上占星台的,我們去時,的確不知溫少主也在,您快放了小姐!”

    “縣君縣君,您別氣,我們主子是真擔心您!”無澤也在一旁幫腔,“主子本來換了地兒就睡不好,老毛病犯了,知您出門,憂著您白日裏有心事便跟過來,卻怕您想一個人安靜會才沒追上,在這占星台下頭等到現在才等到您啊!您倒好,在上頭跟溫少主談天說地……”

    “……無澤你閉嘴!”季景西被戳破了心思,氣惱地瞪自家暗衛。

    楊繾無法理解地瞪大眼睛,“什麽叫我倒好?”

    無澤:“……”

    幾人僵持著,半晌,季景西泄氣地鬆開了人,楊繾登時往後退了兩步,又氣又委屈地來回看著麵前的主仆。

    景小王爺麵上掛不住,氣急敗壞地拿人開刀,“怎麽說話的!”

    無澤欲哭無淚,“屬下知錯,縣君恕罪……”

    楊繾不願理睬他,撇著嘴隻看季景西,“你就一個人在下麵等著?等急了為何不上去喊我?”

    “……你們不是說得挺高興,我去什麽去。”小王爺比她更委屈,別過臉搓著手臂,“反正你遲早會下來……”

    “既知我遲早會下來,那你氣什麽。”楊繾差點氣笑。

    “你管我!”季景西惱羞成怒,“小爺我不爽行不行?吃醋行不行!”

    楊繾:“……”

    黑暗裏,兩人的臉都因這句話而瞬間爆紅,季景西自知失言,故意瞥向別處不看她,楊繾更是忽然眼神遊離地垂了下來,偏僻的方寸之地裏,氣氛凝滯得幾乎令人無所適從。

    “咳……”小王爺幹咳了一聲,怒視兩個暗衛,“還有沒有點眼力勁了?還不避!”

    無澤瞬間回過神,腳尖一點便暴退數尺,背過身乖乖地假裝自己是個假人。而暗七遲疑了片刻,自家小姐沒發話也不敢隨便亂動,想了想,略略退了幾步,也跟著背過身去了。

    下一秒,楊繾整個人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裏。

    空氣也跟著安靜下來,少女僵硬地站在原地,任憑對方將頭埋在了她頸窩裏,撒嬌般蹭了蹭,腰間箍著的手臂極為用力,甚至有些發疼。她抿了抿唇,“我同溫少主……”

    話沒說話,接下來的字眼便被對方強硬地用唇全數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