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拳拳赤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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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國公府玉清湖, 一個人工開鑿、引了活水、乍一看有點大的湖。幾個月前, 季景西與楊繾曾為了給靖陽、裴青、楊緒塵三人留下說話空間而避至此地。
如此雪天, 又是除夕之夜, 玉清湖心的涼亭上沒了五步一盞的燈,亭周輕曼的紗帳也早早被撤掉, 黑暗之中,唯有漫天染白的雪映出依稀的亮來。
季景西筆直地站在石階上, 手執一柄油紙傘,厚實的狐裘披風將風雪遮擋在外,深沉的玄色同黑夜融為一體, 他靜靜看天空飄下的雪, 視線惶惶然穿過其間, 遠處巍峨的宮城在夜色下越發肅穆沉重,猶如一頭安靜盤臥的巨龍。
無霜前去報信未歸, 好一會, 身後由遠及近傳來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季景西斂下眸中的寒意,轉身時, 麵上已帶了笑, “阿離, 你來……”
“了”字未出口便噎了回去,麵對著明顯不是楊繾的來人, 季景西瞬間繃緊了神經。
隻見目光所及之處, 無霜僵硬地立在原地, 一柄銀白雪色長劍架在他脖間,沒有上前,沒有言語,黑夜之中也瞧不見他的神情,然而顯而易見地,他被人挾持了。
季景西:“……”
雙方對峙片刻,一道人影自無霜身後走出,手中的長劍跟著緩緩移了方向,季景西不太識得這個身影,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
出入湖心亭的路隻有一條,亭周全是結了冰的湖麵,對方的出現,一下便將唯一的出路堵死。他往後退,對方便壓著無霜往前,眨眼間,人就逼近了石階。
持劍之人並非女子身形,季景西眯起眼,有些後悔出門隻帶了無霜,“閣下何人?”
對方並不答話,迫著無霜往一旁靠了靠,讓出足以讓人通過的空間。下一秒,一道身影從容自兩人身後而出。
“景小王爺深夜駕臨鄙府,不知有何要事?”
那第三人平靜開口,聲音在夜空中響起的刹那,季景西麵色大變!
“……信國公?”
“是我。”對方頷首致意。
季景西:……要死要死要死!
為什麽來的是楊相公!
“此人乃是小王爺麾下?”楊霖指了指一旁的無霜。
季景西安靜如雞。
下意識咽了咽嗓子,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對方身後,發現再無旁人,心底頓時一陣哀嚎,苦笑著開口,“是,還望您劍下留人。”
楊霖點點頭。下一秒,架在無霜脖頸間的長劍一鬆,對方解了他的啞穴,無霜得已自由,迅速遠離兩人,飛身站在了季景西身後。
太尷尬了……
季景西握緊了手中的傘柄,用了好幾息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隨手將油紙傘扔給無霜,躬身行禮,“深夜打擾,楊相公勿怪。”
燕親王府的景小王爺何時這般知禮過?
楊霖挑了挑眉,笑了一聲。
在他身後,先前持劍的暗衛打了個呼哨,立時有小仆自遠處一路小跑而來,抽了火折子點起燈盞,恭敬地為楊霖引路。
微黃的燭光照亮了方寸之地,楊霖進入亭中,在季景西身前不遠處站定,含笑開口,“家裏來了客人,老夫不放心,便親自來看看,不曾想原是小王爺駕臨。”
季景西幹巴巴地咧了咧唇角。
瞥了一眼身後的無霜,後者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季景西頓時明白,他這是連信都還沒送到便被人發現,繼而被抓。說不得對方在他們一進國公府時便已知曉,否則怎會被尋到湖心亭?諒無霜膽子再大,也不敢將他供出來。
“叨擾您了。”季景西隻得打起精神應付眼前這位得罪不得的老狐狸。
楊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人,頓了頓才好脾氣道,“無妨。想來小王爺是守歲無聊了,四處逛逛。這湖心亭能得小王爺青眼,也算是鄙府的榮幸。”
季景西隻得苦笑。
他萬萬沒想到今夜一行竟會恰撞上信國公,隻想著見人一麵便走,卻不曾想,既然是除夕之夜,楊府定然也是要守歲的,而楊繾作為嫡女,陪伴父母左右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天寒地凍,小王爺可用讓人備下火盆燈盞?”楊霖噙笑道。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知道自己今夜是見不到人了。
信國公府畢竟是楊霖做主,既然驚動了他,而對方還大費周章地親自來會一會自己,顯然已是擺明了態度。而他季景西,麵對信國公——說不得還是他未來的嶽父——饒是平素裏再膽大包天,也不敢在這時候明說想見楊繾。
“……不了,深夜驚動您,已是晚輩的不是,哪敢再勞煩您招待我。”他搖搖頭,“晚輩這便打算離開了,改日再來拜會您。”
楊霖微微頷首,“也好,那便讓犬子送送小王爺吧。來人,去通知一聲世子。”
季景西怔,“無須麻煩塵世子……”
“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楊霖溫和地打斷他。
半柱香後,季景西懵呼呼地站在了信國公府的門前,在他對麵,被自家父親從暖洋洋的屋子裏差遣出來履行任務的塵世子神色淡漠地望著他,“小王爺,一路走好。”
他口吻說不上惡劣,比起溫和儒雅的信國公來說卻差多了。任是誰除夕夜守歲守的好好的,暖閣裏那麽暖和,身邊家人團聚,歡聲笑語,卻因為一個不速之客而被迫出來受凍,心情都不會好到哪去。
更何況,楊緒塵敢以他的壽數起誓,這人定是來尋他家阿離的。
說好的不擅闖信國公府呢?
季景西你自己說過的話都被你吃了是吧!
麵對楊緒塵,季景西就從容多了,“楊緒塵,大過年的你能不能說句好的?”
“小王爺夜闖鄙府,難道還要本世子熱情歡迎你不成?”楊緒塵垂著眼懶得看他,對著這麽一個混不吝,他沒當場拔劍就不錯了。
“算了,本小王不跟你計較。”季景西自顧道,“你走開,換阿離來送我。”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之人!楊緒塵險些被他的無恥氣得笑出來,咬牙切齒道,“休想!”
“嘖。”景小王爺撇撇嘴。
見不到人,甚至不確定楊繾知不知自己來過,季景西帶著一肚子不甘回到王府,剛一進主院,便見季琳那個傻小子還坐在原處一步未挪,胳膊支著下巴一點一點,明明已經困極,卻仍然固執地堅持著。
“要睡回去睡。”他上前,一掌拍醒了迷糊的小少年。
季琳險些被他推個倒栽蔥,手忙腳亂穩住身形,迷瞪地眨眨眼,接著猛地跳起來,“世子哥哥!”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聲音有些拔高,連忙又捂緊嘴,之後放輕了聲音悄然道,“您回來了。”
“嗯。”季景西彎腰拎起酒壺,拍拍他的肩,“去睡吧。”
季琳點頭應下,可半晌不見動彈。
“嗯?”季景西已經反身離去,見狀不得不停下來回頭看他。
季琳猶豫了片刻,壯著膽子開口,“世、世子哥哥……你要回秋水苑了嗎?”
季景西揚眉,“有事?”
“嗯……”季琳低下頭,“我能不能,也去啊?”
主院前廳安靜至極,夜幕下,季景西緩緩眯起眼,沉默地審視著眼前這位並不熟悉的庶弟。
季琳今年十三,轉過年十四歲,他與季靜怡乃是雙胞姐弟,可兩人性格卻南轅北轍。季靜怡膽大驕縱又能說會道,可眼前這個小子卻是個膽小怕事的性子,平日裏害怕季景西比害怕燕親王更甚,在季景西僅有的印象裏,季琳今夜跟他說過的話,比過去十四年都多。
他是馮側妃所生,當年太後做主抬馮氏進府,本是希望她能讓燕親王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卻不曾想燕親王連洞房花燭都視而不見,將嫡子丟去慈鳳殿後便出了京。馮側妃能生下兩個孩子,其實是使了些手段的。
也正是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季靜怡與季琳並不是在祝福中出生的。馮氏知曉燕親王與季景西都不喜他們母子,這些年將季琳看管得極嚴,加上燕親王除了給庶子取過名字以外,旁的事一概沒有操心過,別說盡父親之責教導了,能多說兩句話就不錯了。久而久之,季琳就被養成了這麽個性子。
他生來懦弱且敏感,平素在府中像個透明人。然而興許是因為季景西占著一個長兄的名頭,從小到大季琳又極少見到父親,反倒對這位時不時能見到的長兄很是崇敬,哪怕外麵都傳景小王爺是個行走的禍害,都絲毫沒有影響他對兄長的敬意。
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比起季靜怡,他真是差遠了。
十四年來,這是季景西頭一次正視自己這個庶弟,看著看著,突然覺得沒意思,丟下一句“隨你”,轉身離去。
季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愣在原地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當即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擺,半天才回過神,顧不得其他,連忙追了上去。
兄弟二人一路無言地回到秋水苑,季景西丟下他徑直回房,季琳不知所措地在庭院裏站了一小會,很快,無風便來喚他。
“二少爺,主子安排您今夜歇在西側間,您看可好?”
季琳趕忙點頭,甚至還對無風行了個禮,“勞煩了,我聽世子哥哥的。”
無風怎會受他的禮,敏捷地躲過後,笑著開口,“二少爺不用這麽生份,主子特意交代屬下問清楚,您平日用慣什麽炭火?”
“我、我都可以,我不挑的。”季琳受寵若驚。
“那屬下給您備銀屑炭吧。”無風對他笑笑,領著人下去安置了。
臨走前,季琳特意來到季景西房前,隔著門行禮問安,雖然沒得到季景西的回應,可臉上依然掛著滿足的笑,回到房裏後,連睡著都翹著唇角,做了一夜的好夢。
季琳睡了個好覺,可整個燕親王府,除了他,這一夜居然沒有一個人睡安穩。
聽聞他歇在了季景西的秋水苑,馮側妃一整晚都又喜又怕,喜的是季景西居然能瞧得上自己兒子,而他的態度無疑能影響到燕親王,如若今後季景西都能照拂季琳一二,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可她也怕,既怕自己兒子受委屈,又怕季景西帶壞季琳。
不知為何,馮氏還隱隱有著不安,也說不上是為什麽,或許是不甘心作祟,又或許是季景西態度轉變的太過突然,生怕這其中有什麽她沒料到的算計。
至於燕親王,他一整夜都在書房,聽到下屬回報季景西將季琳帶回秋水苑後,有那麽一瞬間,他望向蘇王妃畫像的眼眸變得極為深邃,其中複雜艱澀之意,連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概括。
而季靜怡……聽說她一大早便摔了房裏的東西,所居的院子外隱隱傳來幾句“憑什麽”之類的話。隻不過這樣的胡鬧很快便被壓了下去,倒是沒有傳進更多人耳裏。
對許多人普通百姓來說,年節是熱鬧的、開心的,忙碌一整年,過年便是要犒勞自己。然而對於京城上流這些人來說,年節,反倒是比平日更為忙碌。
大年初一,循例是大朝會,拂曉時,文武百官齊聚太極殿,帝後均出席,皇太子率各皇子宗親獻禮,禮部唱表,八方來賀。
朝會之後,許多大家族行祭禮,以弘農楊氏為例,一套流程下來,一整天便過去了。
而到了晚上,皇上在承德殿宴請文武百官,眾臣依禮出席。
之後,從大年初二開始,整個京城以皇族季氏為首,各家族均擺出流水筵席。親族走動,女眷歸寧,高門大戶前車水馬龍不停歇。
初五,皇後娘娘宴請百官女眷。
初六初七,大多進京參加朝會的各地方大員開始四處活動,京城之中出名的酒樓歌坊爆滿,單說曲觴樓明月樓,生意已經好得連單獨一人的座位都沒有了。
遞來燕親王府的帖子摞得有一尺高,這還是燕親王遠離朝堂、季景西還未入仕的結果,至於信國公府,更不用說,光是送進外院書房的帖子就已經有八九個一尺高。這一年楊緒冉也進了鴻臚寺,因著他“楊相之子”的名頭,前來拜訪的同僚更是一波接一波。
更別說間接送去王氏手裏的、楊緒塵手裏的,從地方官員到京官,從京外的世家大族到盤踞在盛京的高門大戶……
楊緒塵、楊緒豐、楊緒冉三兄弟每每到了這時就會被抓壯丁,從初五開始就不得不待在外院書房,一個一個挑揀名帖,歸類四種,要見的、可見不可見的、不見的、拿不定主意的。三人對此深惡痛絕,一整天下來,各個痛不欲生。
今年,楊霖把楊繾也塞了進去,於是痛苦之人又多了一個。
“不想看了!”楊緒冉煩躁地把帖子一扔,生無可戀地歪在憑幾上,“大哥,饒了我吧!年年都是這些人,一年比一年多,這些人不煩嗎?父親哪有那麽多時間見他們啊!”
被點名的楊緒塵手中拿著一份頗為精致的名帖,聞言頭也不抬道,“見與不見,不是你說了算的。”
“可這也太多了吧!”楊緒冉哀嚎,“去年比前年多,今年比去年多,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別嚎了,想偷懶就直說。”二公子楊緒豐的目光也聚焦在手上的兩份名帖上,“待來日父親致仕,你想幹這活計也沒機會。”
“父親正當壯年,離致仕早著呢。”冉公子一副鹹魚樣,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別說父親致仕了,改日大哥入朝、二哥你也高中,想想吧,這樣的活計,我至少得做一輩子。再說了,小五遲早也會長大的,等著看吧,他那懶模樣,到時定要求你我幫忙。”
楊緒豐被他這副叫苦模樣逗樂,拿著名帖敲他,“可得了吧,你以為我們每個人都能走到父親這般位極人臣之地啊?”
“別,千萬別!”楊緒冉一臉驚嚇,“我隻想安穩度日即可!這等殊榮,有父親和大哥就行了。”
“沒出息。”楊緒塵好氣又好笑,“男兒當誌存高遠、光耀門楣,說的什麽話。”
“就是,”被母親打扮得像個小毛球一般的楊繾窩在楊緒塵身邊,像個傳聲筒一般開口,“三哥這話若是讓父親聽著了,定要你接來下一整年都忙得飛起。”
楊緒冉:“……不公平!這話明明是豐哥先說的!”
“我那是腳踏實地。”楊緒豐好笑,“哪像你,還沒開始便先自己往後退縮。”
一屋子人都懟他一個,冉公子委屈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撇著嘴心虛地開口,“我也沒退啊不是……嗨呀,我幹活還不行。”
楊緒塵、楊緒豐均是好笑地搖頭。
事實上楊緒冉的確要比他們三人累一些,畢竟這些遞來的名帖除了一些地方官員和京官,還有來自西邊、北邊、南邊的附庸外族。楊家四兄妹,唯有他當年出京遊曆時將這些個生僻文字學了個囫圇,因此也唯有他看得懂。
要說按禮,這些來自外族的名帖為表敬意,都用的漢人文字,可誰讓楊緒冉去過這些地方,對形勢更加了解呢。雖然總說楊緒塵足不出戶卻知天下事,可到底術業有專攻,更何況,他才不想攬下這些活計,鍛煉鍛煉楊緒冉也是好的。
“行了,別耽擱,早做完早歇著。”楊緒塵輕咳了兩聲,催促道。
“唉,來啦。”楊緒冉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打起精神處理手邊的活。
默默翻看著楊緒塵手邊分好的一小遝,楊繾隨口道,“兄長,你們是如何確定哪些是可見可不見的?”
楊緒塵抿了一口熱茶,放下名帖,抱著手爐仔細教她,“這要看對方是何身份。父親於朝中主轄戶部與兵部。打個比方,倘若遞帖之人乃是京城禮部官員,那對方是僅僅依禮拜訪,還是要做中間人,幫著旁人說項某事?若此人僅是拜訪,那便回一份禮,人就不用見了。而若是有事相求,不求主轄禮部的蘇相而求到父親門下,興許聽一聽也無妨。”
“除此之外,此人朝中是否有派係,是否與父親有故舊,平日官風如何,家中家風如何,隨名帖一起的禮單裏有沒有值得注意之物……諸如此類也要考慮。”
楊繾:“……這些,兄長們都知道?”
“若是不關注官場,第一次定然是不知的。”楊緒冉也插話進來,“這要靠平日多看多聽多留心,父親也常教我們,博文廣記,熟能生巧,心中要有章程和判斷。”
楊緒豐點點頭。自打他決定參加大考,楊霖便開始循序漸進地培養他的政治覺悟,最早便是從分名帖開始的,“阿離莫要小看這些,別看隻是分個名帖,其中深意多著呢。“
楊繾若有所思,“既是官場之道,那父親為何今年讓我也來?”
此話一出,楊緒豐和楊緒冉均是一怔,“這個……”
“這個,就要看你如何理解了。”楊緒塵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至少,先弄清楚誰同我們信國公府交好,不是嗎?”
楊繾怔愣地對上了自家兄長那雙溫潤中帶著笑意的眸子。
幾乎下意識地,她想到了那枚溫解意留給她的、由她祖父親手雕刻的私印,手指下意識蜷了一蜷,刹那間明了父親此舉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