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除夕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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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除夕夜宴,皇室宗親齊聚承德殿。越太後年紀大了, 坐沒多久便有些支撐不住, 皇上於是點了百無聊賴的季景西送太後回慈鳳殿。
燕王妃去世後季景西便被燕親王丟在了宮裏, 童年裏絕大部分時間, 季景西是長在慈鳳殿太後身邊的,祖孫倆極是親近。要說越太後最喜歡哪一個小輩,恐怕放眼滿朝, 唯有季景西了。
相比坐在承德殿聽眾人的阿諛奉承,季景西也樂得陪老人家。越太後在深宮裏悶了一輩子,臨老臨老越發喜歡含飴弄孫, 然而隨著孫輩們漸漸長大, 一個個都不喜歡往她的慈鳳殿湊了, 太後娘娘便理所當然地操心起了孫輩們的婚事。因而在回宮的路上,這些個話題便再次老生常談起來。
“……哀家聽說,你五哥對陸相的千金不太滿意?”
鳳輦上, 越太後隨口問道。
“啊?”季景西一臉迷茫,“祖母聽誰說的?”
“怡妃跟哀家哭訴過。”提起五皇子的生母,越太後口吻略顯冷淡。
“孫兒倒是沒聽五哥說過。”季景西搖頭, 想來是怡妃自己不滿未來的兒媳婦吧。
如今朝中三宰輔,楊相、陸相出身世族,蘇相則是勳爵,然而陸鴻雖說是個世家子, 陸家這些年卻是越發不行了, 如今已經快淪為三流。
想來, 怡妃不滿的便是對方的出身了。
“陸相千金,壽寧節時哀家有印象。”越太後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記得你與她曾是同窗?”
“陸卿羽啊,我知道。”季景西乖順地點點頭,“就那樣吧,不討厭,也不出挑,經史子集學得不錯,跟靖陽皇姐恰好反過來。”
拿靖陽做對比,皇太後腦子裏立時便有了生動形象,不由笑出聲,“促狹。”
“說實話也不行啊皇祖母。”季景西苦著臉,“陸卿羽在我這兒真就是這印象。”
他嚎了兩下,頓了頓,“反正不差吧,皇祖母您想,能進南苑書房的,有幾個資質差的?”
這說法倒是很合越太後的心思,她微微頷首,已是明白了問題出在哪裏。
“再說了,”季景西道,“就算不滿意,五哥自己不會來尋皇祖母嗎?哪用得著拐個彎讓怡妃來打擾您?”
越太後被他這不講理的話險些氣笑,“以為誰都跟你這皮猴一樣不知禮不著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皇上賜婚,誰敢不滿?”
“孫兒就是這意思,皇祖母英明。”
輦車在慈鳳殿前停下,季景西恭敬地將越太後扶了下來,親昵地攙著她往裏走,“孫兒瞧著,五哥心裏有數,您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他,我操心你和小七。”回到自己地盤,越太後說話也更放得開了些,“眼看著你們年紀也都到了,偏偏上次皇上賜婚,居然撇開了玨兒與你。”
季景西笑起來,“孫兒不急。”
坐在主位上,越太後認真打量了幾眼麵前的紅衣少年,歎氣,“你父王先前進宮來,也說過不急著給你說親,皇祖母就想著,你是不是有自個的打算。景兒,有什麽你說出來,皇祖母會幫你的。”
老人家情深意切,季景西心底動了動,麵上卻依舊不動聲色,“皇祖母當然會幫著我了,您可是景西的大靠山,不過孫兒現在的確沒什麽心思,您先操心季玨吧。”
作為從小看他長大的人,越太後自然清楚季景西是個什麽脾性,話說到這份上,她也有些不好再說下去,隻好順著他轉了個話頭,“信國公府的千金你認得吧?”
彼時季景西剛接過女官給他遞來的茶,聞言,險些手抖,“……誰?”
“信國公府的千金。”越太後又重複了一遍。
季景西頓時臉色有些奇怪,“祖母忽然說起她做什麽?”
越太後慵懶地靠上身後的軟枕,眸光幽幽,“你皇伯母覺得她不錯,配小七挺好。”
“……”紅衣少年霎時呆愣在原地。
太後娘娘沒有瞧見他的僵硬,隻是近乎諷刺地冷笑了一聲,“當真好盤算,不敢打太子側妃的主意,也不敢明目張膽為小六尋這門親,倒是推給玨兒,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是不喜皇後的。
當年若非謝家出了那檔子事,給了皇上收拾世族的機會,她堂堂太後,也不至為了保全家族,勒令娘家全數退出朝堂。
越氏如此聲名赫赫、千年傳世,最後竟落得灰溜溜夾起尾巴做人的地步!
皇帝當年為了朝堂局勢,求到她麵前,言辭懇切,恩威並施……那是她親自撫養長大、傾盡越氏一族之力扶他上位的兒子!她能怎麽辦?越太後哪會再給皇上機會讓他收拾越家?
她隻得咽下這口氣。
頃刻之間,王謝倒了,越氏為求自保退出,成年皇子裏,除了太子被保下,其餘全數被他們的親父皇折斷羽翼……
謝皇後何德何能,竟讓皇帝為她做到這般地步!
如今倒好,皇帝漸漸發現太子羽翼豐滿,已不再滿足於做一個廿年太子,終於有些慌了。
而謝皇後是如何做的?她知道皇上不會讓太子娶一個實力雄厚的世家女,也不敢讓太子的支持者六皇子有個厲害的嶽家,怕他生出二心,於是便將注意打到了七皇子頭上。
皇帝想與楊家聯姻,她便順勢撮合季玨與楊繾。謝皇後多麽用心良苦,為了怕季玨勢力太大,先說動皇上將蘇家嫡女配給太子。蘇家會放棄蘇襄?顯然不會,這樣一來,蘇家要麽兩邊不靠,要麽隻能倒向太子。
而如若楊繾能嫁季玨,他勢必會進入皇帝的眼中。皇上不喜世家,太子收拾七皇子也順理成章。到時七皇子就算反抗,他還沒入朝,自己的勢力都還沒來得及培養,想收拾他易如反掌。
至於五皇子,母妃出身低微,又無什麽厲害外戚,不足為懼。
這樣一來,能威脅到太子的成年皇子,就沒誰了。
她謝皇後當自己割麥子呢?十年一茬?割了二、三、四皇子之後,皇室裏沒有成年皇子了,等十年,小皇子們都長大了,繼續收拾?
想得美。
她怎麽不想想,她能不被廢,楊家當年也是出過力的?謝家當初可是被烙下了通敵賣國之名!那種局勢下,真的單憑皇上一人就能保下她?當文武百官是死的啊!
十年過去,她是不是忘了楊家的恩了?竟要將楊家也拖進水裏?
“哀家倒是要看看,她撮合玨兒娶信國公千金,是不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越太後冷道。
她是不在乎誰當皇帝的,早在當年皇上求她大局為重時她就已經寒了心,反正沒有越家什麽事,太子當皇帝也好,季玨當皇帝也好,誰都好,關她何事?
她隻想看謝皇後這般算計,最後能落個什麽下場。
“景兒,”越太後認真望向怔愣的季景西,“你不要卷到這淌渾水裏來,皇祖母知道你同玨兒向來交好,不想看你為難。”
季景西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嚴肅的太後,良久都沒有說話。
……
從慈鳳殿出來,季景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承德殿的,入座後,季玨湊上來與他閑聊,他也不冷不熱,滿腦子想的都是太後說的那些話。
盡管他心知季玨無辜,可這時候,他是真不想理會他。
回到府中已是子時,按例還需守歲。季景西盤腿坐在軟墊上,燕親王端坐首位,右側是馮側妃和她的兩個孩子,郡主季靜怡、以及她的雙胞胎弟弟季琳。
燕親王在喝酒,季景西也抱了個酒盞,他臉色不好,馮側妃等人不敢觸他黴頭,偌大的前廳,冷清得好似不像除夕夜。
大抵是氣氛太過詭異,最終還是馮側妃打破了一室的安靜,“王爺可還要用些膳食?妾讓人備了暖身的雞湯。”
首座上的燕親王眼皮子都沒抬,淡淡道,“不用了。”
馮側妃唇角的笑僵了僵,“景西呢?”
季景西眼望著廊外紛紛揚揚的雪不說話。
氣氛尷尬至極,馮側妃動了動唇,給自家兩個孩子使眼色,季琳不敢出聲,還是季靜怡笑嘻嘻地湊到燕親王麵前,“父王,雞湯可好喝了,靜怡也饞呢。您不喝,世子哥哥也不喝,靜怡都不敢求母妃開小灶了。”
燕親王低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點點頭。
馮側妃大喜,著人給幾個主子一人端了小碗雞湯,輪到季景西時,先前一直不敢說話的季琳忽然湊過來接過碗,親自送到了兄長麵前,小臉上盡是小心翼翼,“哥哥,喝……喝一點吧。”
季景西涼涼看他一眼,季琳在他的目光下僵如直木。好半晌,季景西淡淡道,“沒胃口。”
季琳霎時臉色一白。
“你拿去喝吧。”季景西添了一句。
小少年怔了怔,眼底驀地有了亮光,應了一聲,乖巧地將他那一份也端回自己麵前,咕咚咕咚將兩碗雞湯都喝了個幹淨。
剛放下碗,就打了個飽嗝。
他嚇了一跳,趕緊捂嘴,可該聽到的都聽到了,馮側妃沒好氣地瞪了兒子一眼,季靜怡也嫌棄地撇撇嘴,覺得這個胞弟在父親和世子哥哥麵前丟臉。
燕親王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倒是季景西,似笑非笑地開口,“不用勉強。”
“不勉強!”季琳連忙搖頭。這可是世子哥哥讓給他的,怎麽也得喝完啊。
一碗雞湯下去,眾人手腳都暖了些,氣氛也緩和了不少。燕親王抽了本書翻看,剩下母子三人也各自找了事做,唯有季景西繼續喝酒。
馮側妃見狀,開口,“景西怎麽不把酒燙一燙再喝?天這麽冷,貪涼可不好。”
季景西懶得同她說話,索性拎了酒盞坐到了門口廊下。仆人見狀,連忙將火盆子挪過去。馮側妃麵色不好,訕訕不再開口,廳堂裏再次冷寂下來。
過了一會,季景西回頭朝季琳勾手指,“過來。”
季琳眼一亮,蹬蹬蹬跑過去,隔著火盆在兄長旁邊坐下,“世子哥哥。”
“再拿個杯子過來。”季景西招呼下人,之後轉頭問,“會喝酒嗎?”
季琳默默搖頭。母妃管得嚴,他至今一口酒都沒敢喝過。
馮側妃有些坐不住,“景西,琳兒還小,不能喝……”
“男子漢,少喝一些怕什麽?”燕親王冷不丁開口。
馮側妃頓時安靜如雞。
一旁季靜怡羨慕地看不遠處的胞弟,“世子哥哥,我能也陪著你喝一點嗎?”
季景西卻是連頭都沒回,徑直倒了一杯推給季琳。後者猶豫地看了看他,又回頭看看雙胞胎姐姐和麵色不愉的母妃,深吸了口氣,仰頭幹掉了滿滿一杯酒。
“咳咳咳……”酒入喉,辛辣至極,季琳的臉瞬間就紅了。
季景西懶洋洋地勾了勾唇角,不再管他,自斟自飲,繼續賞起了院中雪景。
好不容易壓下腹中燒灼,季琳羞愧地低下頭,見世子哥哥又不理他了,怯怯地看了一眼放在兩人中間的酒壺,壯著膽子一點點伸過手,見季景西一直沒反應,鬆了口氣,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世子哥哥,”他端起酒盞,“新、新一年願您安好!”
季景西已經端酒湊到唇邊,聞言動作一頓,詫異地看他一眼,微微頷首,“嗯。”
之後,伸過手在他的酒盞邊緣碰了碰。
兩人身後,燕親王默默看著這一幕,沉默良久,開口,“季琳出了年便滿十四了吧。”
馮側妃受寵若驚,連忙直起腰應了一聲,“回王爺,是的。”
“學業如何?”
馮側妃迅速答,“延請了西席先生,琳兒很用功,每日都有在好好溫書。”
燕親王挑眉,“沒去國子監?”
馮側妃搖搖頭,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想入南苑書房,沒有王爺您的親筆,怎麽能進?”
“本王親筆也不能隨便送人進南苑書房。”燕親王麵色微冷,“你當那是何地?隨便什麽皇親都能進的?”
馮側妃不服地咬唇,“景西不就……”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燕親王耗盡了耐心,不容反駁道,“出了年,把季琳送去國子學。”
兩個長輩的討論,前頭季琳也隱約聽見,不敢隨便回頭插話,隻好小心翼翼地看季景西,“世子哥哥,國子學嚴苛嗎?”
“還好。”季景西當年也是先入的國子學,與其他皇子們一起讀書,之後才又考入的南苑書房。
國子學設立在國子監內,季琳猶豫,“哥哥還去南苑嗎?我,我到時能去尋您嗎?”
“尋我做什麽?”季景西似笑非笑,“不怕我帶壞你?”
季琳連忙搖頭。
“算了吧。”季景西重新給自己倒上酒,“你母妃不會同意的。”
季琳失望地低下頭,“那,那我要是能考進南苑,能每日同世子哥哥一起嗎?”
“考得上再說。”季景西慵懶搭話。
這話聽在季琳耳裏,就仿佛他已經答應了一般,頓時喜不自勝。
時間緩緩而過,醜時過半,眾人都有些乏累。季靜怡早就靠著馮側妃睡了過去,後者也支著軟靠昏昏欲睡。季琳本就不勝酒力,要不是心裏卯著勁要陪季景西,怕是早就趴下了。
燕親王命人將馮側妃和季靜怡送了回去,自己也去了書房。
季景西仍在一盞接一盞地喝,仿佛灌進去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不僅絲毫沒有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那雙平日裏懶洋洋的桃花眼裏盛滿了極冷的雪,沒有絲毫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安靜至極。他瞥了一眼快撐不住的季琳,戳了戳他,“喂。”
季琳先是迷糊了兩下,接著猛地驚醒過來,“世子哥哥,我還能喝!”
“喝什麽喝,過來,聽我說。”季景西一把將人薅到麵前,“給你個任務,能完成麽?”
季琳強撐著暈乎乎的精神,“世子哥哥盡管說。”
“我出去一趟,你守著,若有人問起,便說我去更衣。”季景西盯著他,“做得到嗎?”
季琳用力點頭,問都不問便應下來,“世子哥哥放心去,弟弟等你回來。”
“乖。”季景西胡亂揉了一把他的頭,起身出了庭院。
剛一跨過院門,無霜便出現在麵前,“主子。”
“去信國公府。”季景西道。
無霜看他一眼,“錦墨閣還是驚鴻院?”
季景西斂下眼眸,“去玉清湖。讓無雪給她身邊人送個信。就說……我在等她,不見不散。”
他想見她。
從走出慈鳳殿的那一刻起,便發了瘋地想見她。
若是見不到她,他怕是會忍不住心底的惡念,讓所有人都過不好這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