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你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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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離……”季景西低著頭, 悄悄拿手去拉她的小拇指。

    楊繾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也知自己方才的話的確重, 任由他捏著自己的手無意識地來回擺。她承認自己是有些生氣, 可道歉賠禮的話, 她這會說不出口。

    兩人俱都沉默下來, 靜室先前空氣中的一切旖旎在此刻都消失不見,但也沒有尷尬,沒有怨懟責怪,隻是不知要說些什麽。涉及到從前,說的多, 就會牽扯多,而他們遠遠不夠冷靜從容,多說多錯,隻能安靜,隻能沉默。

    難道要追究季景西識人不清?他已說了他飲多了酒。

    怨他登徒浪蕩嗎?他為何變成這樣?怕是反而楊繾自己不願知道也不願深究。

    興許還有些更深的緣由,隻是說出來都覺可笑。

    季景西歸根結底是皇帝陛下親自養過的, 皇上當年甚至放過話, 說他這位侄兒聰穎至極、前途無量,今後是要留給太子做輔政大臣的。

    皇上甚至還說過他恨不能當景西乃親生, 一眾子侄裏最喜愛他。

    這種話, 如今看來, 太重了。

    季景西不想為自己解釋, 許多事說出來不過徒增煩惱。他既不想在楊繾身上尋求安慰——類似求而不得, 自暴自棄這種一聽就懦弱的理由——反正已是過去之事, 再拿出來說太恥了。也不想告訴她旁的容易引人多想的話,畢竟沒什麽太高尚的借口,無非就是不喜被強加在身的責任壓力,太懶,叛逆心重,不想輔佐太子……

    他可以坦然直視自己的過往,也不怕楊繾直麵他從前的不堪,他隻是不想添麻煩。

    “到此為止吧。”楊繾終於幽幽開口,“反正今日之後,丁語裳與我才是真結了怨。”

    季景西抬眼,將她沉靜的神色望進眼底,心底悄然鬆了口氣——這事估摸著暫時是過去了。

    於是幹巴巴道,“呃,這便是我要與你說的第二件事了。”

    楊繾對上他的視線。

    季景西順勢攀上了她的手心,牢牢握住,不等她逃開就徑直開口,“今日之事,雖在你我看來不過微不足道,可是阿離,斬草要除根,不然有你煩的時候。”

    這個道理楊繾倒是懂,隻不過沒往此處想。她涉世未深,雖不像從前那般天真懵懂,卻也沒想過要將一件事做絕。趕盡殺絕這種詞聽起來太過狠烈,信國公府的嫡女能拿起匕首殺北戎人,卻不會兵不血刃地消除危險。

    她猶豫地點點頭,上下打量眼前人,不太確定道,“……這種話你是用何立場說的?”

    說著斬草要除根的那個人,自己都還沒做到呢。

    “我做的比你好多了。”季景西險些被她氣笑,“不然你以為丁誌學為何到現在都沒能回京任職?爺是看在他乃令尊舊部的份上才沒趕盡殺絕好不好!”

    哦,還是我的不是了。

    楊繾扁扁嘴,“那你說吧。”

    “我隻問你一句,今日可是出了氣了?”他問。

    楊繾點頭。

    “那剩下的就交給本小王。”季景西捏捏她的手,笑得眉飛色舞。

    默默看了一眼正偷偷想與她十指相扣的某隻不規矩的手,楊繾毫不留情地甩開,在對方不滿地瞪過來時故作鎮定問,“你打算如何做?”

    “唔……”景小王爺甚是不舍地將手臂收回來,故作高深地長吟一聲,見她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不忍逗她,破功一笑,道,“本是想說天機不可泄露的,不過你若想知,我便教你。隻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楊繾大方地頷首,“你說。”

    “給我抱一下。”

    “……”

    欸?

    清冷的迷迭香氣息伴隨著微弱的涼風悄然襲來,眼前人沒等她回答便上前一步,頃刻間來到她麵前。鼻尖刹那間充斥著這個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楊繾呆愣地站在原地,任憑季景西緊緊擁著她,將頭埋進她溫暖的脖頸間,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他呼吸間噴吐的濕熱氣息粘在皮膚上,眨眼便激起了那一小片的顫栗。

    這算哪門子的條件!

    她還沒答應呢!

    楊繾紅了臉,慌張地要推開他,結果卻換來了對方耍無賴一般粘過來。拉扯之間,兩人的距離竟是比方才貼得更近了。

    “放手!”她不滿。

    “我不。”季景西答。

    “別鬧!”

    “就不!”

    “……”

    “你信不信,小爺方才被你踢了一腳的地方,此時已經青了。”

    “……”

    已經伸到他腰間、打算下一秒就掐上去的手猛地滯住,接著又默默收回來,楊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默認了。

    “阿離。”季景西低沉的聲音在此時悄然響起,就在她耳邊,低啞,壓抑,沒頭沒尾,莫名其妙,釋然又疲倦,“對不起……”

    楊繾半踮著腳,被迫抵著他的肩,目光茫然地望著他身後空無一物的牆壁。不知為何,明明沒聽懂,卻依然不可思議地從他歎息般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絲心疼。

    這個人,又開始用迷迭香了。

    “對不起什麽?”她開口,愕然發現自己的嗓音竟也跟著低啞幹澀起來。

    “不知,就是忽然想給你道個歉。大抵因為我不夠好吧。”季景西笑了一聲,也不知是以何種心境說出的這句話,“其實今日之前,我是從未想過我季景西配不上你的。”

    “今日之後呢?”楊繾緩緩接話。

    “依然這麽覺得。”

    “……小王爺真是臉皮堪比城牆。”

    季景西笑得更沉了。

    他眷戀地蹭了蹭懷裏人,雙唇半貼著她脖頸溫熱軟綿的皮膚,“雖然如此,可我這人不講理慣了。我就是心悅你,誰說都沒用,改不了的。阿離,你會不會因著我從前不夠好、甚至一無是處,而低看我?”

    顫抖著眨了眨羽睫,楊繾隻覺脖頸被觸碰之處正一點點變得僵硬酥麻,而這點僵硬和酥麻,正以她全然阻止不了的速度蔓延至全身。她張了張口,艱難地發聲,“……一直也沒多高看過吧。”

    “……怎麽這般實誠啊。”季景西忍不住埋頭笑,“這種時候難道不應該說些好的騙我嗎?”

    楊繾破罐破摔地闔上了眼。

    她聽懂那句對不起了。

    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慢慢鬆了力道,兩人之間的距離終於鬆散開來,少女恍惚對上眼前人那雙淺盛笑意的桃花眼,瀲灩流轉的眸光裏全是她。

    她抿了抿唇,鬼迷心竅般輕聲問,“……你想聽什麽。”

    季景西訝異地揚起眉,待想明白她這句話代表著什麽時,眉宇間忽然便舒展開來,好似不過一句問話,就撫平了他一切一切的不安。

    紅衣青年想了想,搖頭,“算了。”

    他端正地拉開兩人距離,抬手撫平她衣領的褶皺,接著又後仰著端詳了一下,扶正她的發簪,滿意地歎氣,“真好看,不施粉黛都美得驚心動魄。這可怎生是好,我都不想讓季玨裴子玉他們瞧見你了,藏起來吧。”

    楊繾被他這話說的又好氣又好笑,這正大光明調戲人的毛病真是好煩。

    “你也好看。”她回了一句。

    “我知道。”季景西挑眉,“所以我們天生一對,配的很。”

    “……”

    真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好了,也不好讓他們真久等。”季景西衝她眨眼,伸手過去,“走吧,縣君大人。”

    楊繾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放進他掌心。後者一個反手抓住她,朝門口走去。

    意外的是,身後少女卻站在原地沒動,“季珩。”

    季景西疑惑回頭。

    “你很好。”楊繾定定看過去,清澈澄明的眸子裏滿滿都是認真,“其實你不說,我如今漸漸也猜到了。當初鳳凰山上,若非有你,我絕活不下來。因為有你在,我這些年無論憶起從前多少次,都從未怕過。”

    紅衣青年怔愣。

    少女不躲不閃地直視著他,自進入這間靜室後,第一次,麵上有了真正的笑意。

    那是一抹足以穿透一切陰霾沉重、魑魅魍魎,能照進人心最深處的笑容,無論那裏多麽黑暗,多麽恐懼,多麽寒冷,在這一刻都因她淺淺的笑而令人刹那間覺得,戰無不勝。

    “小王爺,別說對不起。”楊繾望著他,“你很好,真的。至少在我這裏是這樣。”

    “……”

    這世間有沒有什麽,是能讓你在刹那間丟盔棄甲、甘心情願棄權認輸的?

    季景西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僵滯地愣著,失去了語言,忘記了思考,就這麽眨也不眨地望著眼前人,似乎該高興,卻又不敢,生怕稍微任何的輕舉妄動就會令這一切都消失不見。

    握著楊繾的手下意識鬆開了一瞬,又迅速用力握緊,他忽然歎了口氣。

    “……多等一會也無妨吧。”他突兀地自語。

    楊繾疑惑地歪頭。

    下一瞬,季景西猛地用力把人拉拽過來,轉身抵在門板之上,在少女茫然睜大的眼睛注視下,捧起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他輕而易舉地撬開了她的唇齒,長驅直入,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經完成了對自我領地的一番霸道而不容拒絕的逡巡。

    他一手繞至她腦後,修長如玉的手指穿過她的發扣住後腦,少女精致的發髻隨著金鑲玉簪脫落而瀑布般散下,叮鈴一聲落地,啪地摔斷在腳邊。另一手則仿佛怎麽也不夠般不斷摩挲著楊繾的臉頰、耳垂,脖頸,所過之處,霞色漫天。

    季景西死死地將人釘在門上,發狠地吻著眼前人,唇齒廝磨間,好似恨不得將她整個拆吞入腹。楊繾幾乎毫無抵抗地被動承受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唯一能做出的反抗是咬破了他的舌尖。可當兩人口腔裏俱都充斥著淡淡的血腥氣時,換來的卻是季景西越發深入而激烈的舔舐吮吸。

    他的手臂不知何時環在了楊繾的腰肢上,幾乎要將她半抱起來。後者陷入了莫大的不知所措中,不消片刻便被徹底侵奪心神,軟糯糯全靠他架著,雙手死命抓著他的衣襟,不知不覺間便被帶得回應起來。

    她耳邊全是鋪天蓋地的轟鳴聲,時間好似被誰無限製地操縱著拖慢。不知過了多久,普濟寺正午的鍾聲自黑暗的地平線那頭遙遙而來,隱隱約約,讓人聽不真切。楊繾依稀意識到已是正午時分,想讓他停下,一出口卻像是幼獸的嗚咽,不僅嚇了自己一跳,也令季景西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

    “……殿、殿下他們……還在等……”

    支離破碎的字眼自楊繾唇齒邊泄露,季景西滯了滯,啞聲道,“不管。”

    他重新俯身,卻又被楊繾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些許。察覺到她的反對,季景西隻好放緩了力道,安慰般輕輕吮吸著她殷紅如血的唇,“別去了,乖。”

    楊繾眼尾發紅,眼眶與長睫上濕潤一片,眼前模模糊糊,下意識點了點頭。不用想也知,她現在沒法見人。

    “那邊……”

    “有人會去交代。”季景西敷衍道。

    “疼。”她隻覺雙唇和舌尖辣得厲害,說出口的話帶著哭腔,委屈得不行,聽得季景西心都要軟成水。

    他半抱著人,一下一下輕輕觸碰著那兩片柔軟,同時又啞聲笑起來,“阿離現在真的好凶啊……”

    結果換來了少女更凶巴巴的瞪視。

    季景西吐出舌尖給她瞧了一眼自己舌頭上還在滲血的傷口,之後靈活一卷,將一粒血珠子卷進口中,壓下眼眸深處不斷上湧的風雨欲來,克製而小心地與她隔開距離,但又舍不得離她太遠,隻好別扭地傾身。

    楊繾的注意力都被他的傷口所吸引,愣了愣,發現那傷口竟然還挺深,不由得無措起來。剛要羞愧地低頭,還沒動作,就被眼前人輕捏著下巴抬起臉。

    “不準動。”季景西命令她。

    “為何?”

    “……想看著你。”小王爺詭異地停頓了一下,給出了一個讓眼前人臉越發紅的答案。

    輕輕撫上她的臉,季景西的目光一寸一寸將眼前的美景收進眼底,好一會才道,“我要是回去就上信國公府提親,楊相公會像三年前那般把我扔出去麽?”

    楊繾:還有這事???

    “你不知啊。”景小王爺驚奇,“沒人對你說過嗎?”

    楊·什麽都不知·繾茫然搖頭,更多的是震驚,“你三年前……”

    季景西失策地嘖了一聲,見她還是一臉見了鬼的模樣,不禁佯怒,“別一副看禽|獸的目光看著本世子啊,本世子不過是爬過你錦墨閣的牆頭……”

    楊繾眼睛瞪得更大了。

    “……咳!”沒想到自己又說漏,景小王爺索性捂了嘴。

    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楊繾沒忍住先開了口,“家父把你扔出去了?”

    提到又一個黑曆史,景小王爺難堪地別過臉,“既是不知,就別問了……”

    他當年試圖爬過好幾次信國公府錦墨閣的高牆。

    一次是被楊相撞見,而他恰好被卡在那處,上不來下不去,最後被信國公著暗衛將他用棉被一裹,卷吧卷吧直接扔回了燕親王府主院、他爹燕親王的外書房門口。

    第二次,他不死心又去。

    然後被守株待兔的黑心黑臉楊緒塵再次打包扔回了王府。

    第三次,楊緒冉還算給他麵子,隻將他好好地送出國公府。

    第四次,他出師未捷,還沒走出王府大門就被他父王打包扔回了秋水苑……

    “別打岔。”小王爺故作嚴肅地看努力忍笑的少女,“說正經的呢。”

    楊繾也配合著他嚴肅,“這種事問我不太好吧?”

    季景西頓時噎住。

    也是哦。

    可是寶貝兒你太鎮定了,讓我很難相信你對此沒有發言權啊。

    “那換個話題,”他果斷道,“你五月及笄,本世子要給你加笄。”

    楊繾不假思索地拒絕,“這不合禮,別想了。”

    季景西:“……三加笄,分我一個都不行?”

    楊繾不說話了,隻看著他,仿佛在說,你還不如想怎麽提親。

    “好吧好吧。”景小王爺歎氣,“給你準備笄釵總行吧。我找皇祖母給你做主賓好不好?”

    楊繾:“……”

    她為何要在普濟寺的一個靜室裏跟男子討論自己的笄禮?

    “不如先說,誰來給我梳頭。”她撩起自己肩頭的一縷發,“你會嗎?”

    “……怎麽可能。”總算輪到季景西拒絕的不假思索了,“讓無霜將白露給你追回來,或者找無雪過來?”

    “白露吧。”楊繾為難地看著地上碎掉的金鑲玉簪——是的,半天了,她終於能低頭看一眼自己腳邊的簪子,“勞煩無霜轉告白露,幫我帶同樣的簪子來。”

    季景西點點頭,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木頭臉的無霜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他麵前。季景西低聲交代了他好一會,無霜才領命離去,顯然不隻是單純追回白露一件事而已。

    “你有相同的簪子?”景小王爺關了窗戶,把人牽到蒲團旁邊,自己先坐了下去,之後示意楊繾坐在他腿上,“地上涼,你今日已是沾了清靜泉的涼水,莫要再受了寒氣。”

    這姿勢太恥了,突破了楊繾所能接受的極限,她怎麽也不願答應,季景西隻好解了身上的裘皮披風,疊了三疊放在蒲團上,示意她過去坐,自己則不甚講究地坐了個披風衣角。

    “錦墨閣每一件首飾都有兩個完全相同的。”楊繾答他。

    “為何?”

    “以備不時之需。”見他睇來一眼‘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楊繾不得不解釋,“材料稀少、隻能打一件的首飾通常不會戴。”

    懂了,世族的謹慎嘛,總歸要防範到任何情況,例如今日這種。

    季景西咂咂嘴,“就算是款式相同的兩件,你隻要戴過其中一個,另一個也不會再戴了吧。我從未見過你配相同的頭麵。”

    楊繾點頭,“的確如此。”

    “奢侈啊。”紅衣青年長歎,“突然覺得自個兒家底薄了,怎麽辦?隻一個玲瓏八寶閣,一個明月樓,說不得堪堪讓你維持平日的首飾佩戴……”

    ……請這位小王爺你說話能不能別這!麽!直!白!

    楊繾神色極度複雜地回頭看他,一張小臉上寫滿了‘求你閉嘴’四個字,看得季景西險些笑出來。

    目光在她紅腫的唇上流連了許久,景小王爺戀戀不舍地挪開視線,舔了舔發幹的唇,道,“隨便說說,當不得真。”

    楊繾這才鬆一口氣。

    “怎麽可能隻夠你打首飾嘛。”身邊人慢悠悠地補充。

    “……”

    好煩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