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暖不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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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景西一番話, 差不多將太極殿上的一半人得罪完了。

    楊繾不會舞卻被推舉, 罪在蘇襄,同為祭祀舞候選人的陸卿羽不反對也有責, 蘇相和陸相作為長輩, 不給出個解釋,怕是過不去吧。

    名單未經審查就上報, 禮部尚書陳元義妥妥一個瀆職跑不了。與此同時,禦史大夫身負監察百官之責,卻對其瀆職之過毫無作為,徐翰徐禦史是不是也要跟著請罪?

    而作為祭典的全權負責人, 太子殿下更是將此難堪之事鬧到了禦前, 簡直難辭其咎。

    更別說其中還牽扯到欽天監對推舉之人未合命格的疏忽, 以及五皇子作為陸卿羽未婚夫、經此一事也會被牽連, 從而欠楊家一聲歉。

    可以說, 季景西這個剛接觸政事的毛頭小子,幾乎一棍子打死了一幹人。

    怎麽會有這種玩法?!

    簡直不要臉了啊!

    大殿之上, 除了永遠一副出塵模樣的溫子青、和季景西站同一戰線的季玨、靖陽以外,所有人臉色都刹那間變得難看而古怪。

    不少人悄悄望向位於下首的燕親王, 後者強繃著臉麵無表情,實則心中又氣又笑,對自家兒子這不依不饒的一招是又想叫好,又覺得肝疼。

    大家同是官場同僚, 伴君之側, 許多事在初涉官場之人看來, 處處都透著玄機與不合理。今日太極殿上,楊繾獨自麵對陳尚書與太子的雙重夾擊,楊相公和塵世子按理說作為父兄總該說上幾句,可兩人卻從頭至尾未發一語,看似示弱,可在皇帝、蘇相、陸相等人看來,卻是已經出招了。

    為何皇上會將彈奏之榮賜予楊繾?正是因為楊霖這冷眼旁觀的態度!他不說話,不代表有人敢上趕著得罪他,而他越是不表態,在許多人眼裏,就越是可怕。

    難道真要等撕破臉才行?

    一朝三宰輔,本就同位而不同立場。楊霖既是百官之首,又是世家牽頭,在朝為官二十載,哪怕他就這麽安靜地站著,別說太子季珪,就是老皇帝都要掂量掂量這其中的深意。

    老皇帝對楊霖這個自他未登基前就開始打交道的老夥計還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楊霖是在等他表態,同時也是在給他台階。

    楊繾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是誰在針對。在老皇帝看來,這無非是小女兒家之間上不了台麵的打打鬧鬧,不涉黨爭,無關政治。哪怕陳尚書方才說話是咄咄逼人了些,可他一來職責所在,二來也確實同楊家有齟齬,說開了不過小人之心作祟,老皇帝不介意,楊霖也無所謂。畢竟官場上什麽樣的人都有,這樣的人也有他存在的必要——至少這位陳尚書膽子不大,且陳楊兩家退親後也不再是楊霖陣營,更非東宮勢力,挺好,皇帝用起來很放心。

    可若事情鬧大了會怎樣?

    信國公府與東宮翻臉?蘇楊二家鬥個你死我活?楊霖動手收拾了陳尚書之後再換上自己人?或者為了個禮部尚書之位,大家私底下掙個頭破血流?

    不存在的。

    老皇帝了解楊霖,楊霖又何嚐不了解他?君主年暮而心思不定,這種時候最見不得的就是下頭人各有心思結黨營私,尤其還是在他越來越不喜歡太子,卻拿不定主意要選誰接班的當口。

    楊霖不說話,卻也是說了。他沉默,意在告訴皇帝,推舉楊繾這個舉動太失智了,他連理都懶得理,更不會為了這等不入流之事而做一些皇帝不想看見的舉動。

    和季珪對著幹?不可能的,這豈不是坐實了信國公府與東宮不合,要轉投旁人?別說楊霖還沒這個想法,就算是有,又怎麽可能表露得這般明顯?

    ——安心吧,他什麽也不做,別多想,但我女兒不能受委屈,你看著辦。

    楊相公的心思,在老皇帝這裏表達的很明白了。

    這就是皇帝與楊霖的交流方式。在場許多人看多了這君臣二人的相處,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可季景西不懂。

    或者說,他其實是懂的,但不想懂。

    景小王爺做事,從來都是看結果的。他不爽,其他人也不能舒服了。誰管那套無聊的官場生存潛|規|則,他季景西就是喜歡有仇當場報!哪怕現下有人告訴他,楊霖楊緒塵父子不會放過蘇襄、陳元義、季珪……可這與他有關嗎?又不是他出手,不認不認,不聽不聽。

    他隻認自己做的。

    憑什麽楊繾要在太極殿上被人攻訐?她堂堂正正澄澈如水的一個人,憑什麽要在大朝會上因為天降橫禍而被如此逼問?有沒有人考慮過她還是個未及笄的女子?隻一個祭典上彈奏的無形榮光就把人打發了?憑什麽?

    季景西才不管那些暗地裏的交換與博弈,他隻知道,他不出聲,這件事就結束了。而放眼整個太極殿,唯有他才能說上麵那番話。

    因為他是燕親王之子,因為他受寵,因為他“什麽都不懂”,所以初生牛犢不怕虎!

    換做任何一個人為楊繾打抱不平,都能被曲解,隻有他。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開口了。

    他就這麽直白地說了,說完後一臉懵懂地望著眾人,將每一個有責之人都看得不敢同他對視,這才望向禦案後、龍椅上的老皇帝。

    皇伯父?”

    老皇帝陰沉著臉不語。

    燕親王倒是直接擺出了一副“不是我”、“別看我”、“我不知道”的無辜模樣,可以說是很配合兒子的演出了,看的對麵本來很是鬱悶的五皇子險些笑出來。他才是真無辜。他還沒和陸卿羽成親呢,稀奇古怪地就因為未婚妻而得罪了人,偏偏得罪的還是楊繾……

    早在南苑時,他就看得出這兩人關係好,雖然每日都吵,但交情還真就是吵出來的。用一句話概括就是:季景西/楊繾隻能我得罪,其他人誰來都不行。

    歡喜冤家也不外如是了。

    五皇子季琤在季氏皇族裏,是個難得看得開的明白人。他出身不高,因而野心不大,素來也親近靖陽等人,此時一看景西的模樣就知這位小爺真惱了,心中稍稍權衡了一下,便若無其事地遞了個眼神給未來的嶽丈陸鴻陸相公,然後緩步出列。

    幾乎同時,陸相公心領神會,與他一起站在了殿中央。

    臣有責。”陸鴻一撩衣擺跪了下去,“臣管教無方,還請皇上容許臣回去問個明白,再帶卿羽親自上門向楊相公與明城縣君告罪。”

    五皇子同樣跪下,“父皇,卿羽心思單純,怕是不知其中關鍵,她臨陣受傷,也是兒臣未盡保護之責。兒臣願代卿羽領罪。”說完,他回頭望向楊繾,“繾妹妹,今日是錚哥哥對不住你,卿羽的性子你知道,她應當不是有意的,還請你莫要太往心裏去。”

    陸卿羽打小就是個呆頭呆腦的小呆子,南苑十八子裏,她是出了名的呆出境界,除了自己感興趣的,其他事都可以視而不見,這點楊繾也明白。她本就沒生陸卿羽的氣,季琤與陸相又當眾表明了誠意,她便也懶得計較,點點頭算是應下了。

    季景西的臉色也稍稍變好了些,衝季琤揚揚眉,給了他一個‘算你識趣’的眼神。

    五皇子心下無奈搖頭。

    季琤陸鴻這一表態,頓時便將太子和蘇相架在了火上。兩人麵色難看地對視一眼,太子硬撐著沒動,蘇懷遠卻是不得不出列,也跟著請罪。

    他一動,其餘人也站不住了,陳尚書、徐禦史接連出列請罪,就連主轄欽天監的燕親王都跟著拱了拱手,一時間,數個超品、一品、二品大員都開始各自領責。

    楊霖依舊氣定神閑地耷拉著眸子,仿佛隨時都會睡過去一般,對眼前情形沒有丁點表示;楊緒塵有學有樣,仗著自己身體不好,裹緊了披風閉目養神。至於溫少主,他新官上任,該說的已經說完了,該表的態也表達到位,壓根不想卷進這些政治之爭裏,太子頻頻看向他,他視而不見地雙眼放空盯著手指發呆,氣得前者臉色越發難看。

    最終,太子還是沒頂住皇帝輕描淡寫睇來的一眼,硬著頭皮告了聲罪。

    望著下麵黑壓壓的人頭,老皇帝無語了半晌,撩起眼皮,警告般深沉睨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亂的季景西,後者歪著頭無辜地回望他,叔侄倆對視著,老皇帝氣笑了。

    傳旨。”老皇帝沒好氣地開口。

    身後李公公束手而立。

    蘇襄、陸卿羽失職,罰抄禮訓五十遍,推舉不利,祭典後親自上門向明城賠罪,並閉門思過直至成親。”老皇帝揉著太陽穴,“蘇懷遠、陸鴻教子無方,罰俸一年。陳元義瀆職,罰俸一年半,官降一等,其餘人等念在初犯,又事發突然……上個請罪折子,下不為例。”

    說完,他淡淡望向太子季珪。

    季珪被自家父皇看得心下忐忑,袖籠下的手指捏得發白,垂頭等待良久,才聽到龍椅之上那人平靜開口,“太子。”

    兒臣在。”季珪繃直了後背。

    這件事不怪你。”老皇帝歎息,“朕知你也是心急,想讓祭典順利進行。”

    季珪整個人猛地一怔,下意識抬起頭。

    朕聽聞你近日忙得腳不沾地,連東宮都很少能回……是朕疏忽了。”老皇帝慈祥地望他。

    不管殿內一眾人是如何想,反正季珪是樂瘋了。他喜形於色,巨大的喜悅衝擊下,這位而立之年的東宮之主難得鼻酸,感動非常地看向龍椅上的人,“父皇……”

    祭祀之舞的人選朕已交於子青,大致流程也已定,你的折子朕仔細瞧過,今日朝會上也說的很清楚,看得出用心了。你做的很好。”老皇帝打斷他,“今日散朝後便回去好好歇一歇,陪陪太子妃,其餘瑣事,交給玨兒和靖陽吧,你不用操心了。明日祭典,做好自己分內之事便可。”

    ……”季珪的感動頓時凝在了臉上。

    這突如其來的一步棋,令七皇子季玨與靖陽公主也愣了。兩人目瞪口呆,若不是季景西不動聲色地搗了靖陽一下,又嚴厲地朝季玨使眼色,兩人說不得都忘了該做什麽。

    靖陽被季景西一肘子差點懟歪身形,刹那間思緒回籠,顧不得計較,躬身領命,“兒臣遵旨!”

    季玨也連忙跟著拱手,“兒臣必不辱皇命!”

    太子還在懵著,皇帝卻已嚴肅望向兩人,“好好與你們皇兄做好交接,祭典一事但凡出任何差錯,朕唯你們是問!”

    是!”兩人齊齊應聲。

    景西!”皇帝喝道。

    侄兒在。”季景西平靜出列。

    協助好老七與你皇姐,不準給朕偷奸耍滑,更不準偷懶!”老皇帝一臉恨鐵不成鋼,“你這小子,朕就不能讓你閑著!祭典之後就給朕滾去戶部,一個月後,朕要見到你的折子。”

    季景西愣了愣,居然反駁,“可是皇伯父,您不是已經讓我滾去宗正司接我父王的班了嗎?上次您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老皇帝簡直要被他氣死,“朕讓你去哪你就去哪!”

    哦。”季景西死氣沉沉地應了一聲,眼珠子一轉,希冀道,“那侄兒去了戶部,是不是可以不去宗正司了?”

    不可以。”老皇帝冷臉,“兩邊都給朕好好學。不讓你忙起來,難道放你出去鬥雞遛鳥?瞧瞧你這不求上進的模樣,上個朝都昏昏欲睡一頭霧水!”

    季景西頓時生無可戀,擺出苦瓜臉小心翼翼地撇嘴,“那……能領兩份俸嗎?”

    老皇帝氣笑,“想都別想。”

    ……”

    一場朝會,最後在景小王爺被訓斥中結束。老皇帝再不想麵對這群人,拍拍屁股走了,眾人一直恭送到皇攆沒了影子,這才魚貫而出,各回各家。

    太子第一個冷著臉離去,緊接著,蘇相、陸相等人也相繼離開,五皇子季琤好笑地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季景西,搖搖頭追上了前麵的未來嶽丈。燕親王則與楊霖並行,兩人不知聊起了什麽,倒是難得一路交談。季玨與靖陽職責在身,簡單安慰楊繾兩句便匆忙離去,眨眼間,隻剩季景西、溫子青、楊緒塵與楊繾墜在最後。

    小王爺,恭喜了。”楊緒塵似笑非笑地開口。

    季景西收起苦臉,涼涼睨了他一眼。

    一場朝會,塵世子冷眼旁觀到現在,要說今日最大的贏家,恐怕並非收獲了一堆致歉的信國公府,也非從太子手中搶了差事的季玨與靖陽,而是景小王爺。

    大魏朝的宗正司,乃是開國之初便立下的獨立機構,不屬六部,也不歸集賢閣管轄。它隻對皇帝負責,掌皇親國戚族親屬籍,管季氏皇族生殺獎罰,曆來都由天子近親擔任首職正卿。

    細數曆代宗正,第一代乃高祖皇帝叔父,第二、第三代則為皇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最尊貴的身份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帝之父,也就是當今皇上的祖父,隻做了三個月皇帝便主動讓位的太上皇明帝。

    到這一代,燕親王卸甲掛印後,宗正司正卿就成了他。可惜親王殿下對此沒什麽興趣,常年在外遊曆,一應事務都由一位季氏長輩代管。而在此之前,曆任宗正連天子都能轄製一二。

    季氏皇族每個人心裏都明白一個鐵打的事實,那就是誰掌管宗正司,誰就是天子最信賴之人。

    燕親王是當今的親弟弟,當年一手扶持其登位,之後為其征戰四方平定疆土,忠心耿耿,聲名赫赫。十多年前,大魏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燕親王季英的鐵血悍勇,北戎、西羌、南蠻,周遭各國提燕王而色變。若非燕王妃突然病逝,燕親王大受打擊,至此再無心朝政,更不願披甲上陣,皇上大約也不會讓他接手宗正司。

    說白了,這是個權力大、威望高、容易得罪人,卻隻能特定之人接手的職責。

    這個人要絕對忠於皇族,不涉黨爭,深受天子信任,對皇位毫無追求,且地位崇高而特殊,能鎮得住一幹群魔亂舞的皇親國戚。

    燕親王之後,再沒有人比季景西更合適了。

    他出身高貴,母妃乃是國子祭酒蘇懷寧親妹,父親則是赫赫威名的親王殿下,越太後對其盛寵至極,天子也曾對他親自教導,又是南苑十八子之一,雖後來成了個人人談之色變的紈絝魔王,卻恰恰因此而打消了皇上對他的全部疑慮威脅。

    他嬌生慣養,不會上戰場立戰功;乖戾偏執,皇族之中無人敢惹;不需要任何勢力支持,就能自成一方之勢;眼高於頂,不可能屈居他人之下,偏偏不戀權勢,自有分寸;骨子裏冷漠殘忍,卻對季氏皇權保有維護,陰私之事對他來說毫無障礙。

    還有比這樣一個人更適合宗正司嗎?

    老皇帝現在就開始讓季景西逐步接手,就是為了給皇權的更迭多上一層保險。他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親自幫助景西掌握這個地方,如此一來,他就能放心地立下繼承人。而待他去後,無論是誰登上皇位,至少季氏皇族內部不會亂起來,有個人站在那裏,嬉笑怒罵間就能轄製他們。

    至於將季景西扔去戶部,就更引人深思了。

    戶部掌管一國之錢糧戶籍,乃國之本。可如今戶部尚書空缺,由楊霖暫時兼任。

    三宰輔各自都有自身所轄之部,而楊霖恰轄的是戶部與兵部。且不說老皇帝是否打著分權之目的,至少季景西在戶部,戶部就不可能再是世族說的算了。

    況且,由一個注定要接掌宗正司的人橫在戶部的地頭,從另一方麵來說,也是老皇帝在平衡之餘,向信國公府示的好。

    從前楊緒塵便分析過,皇上想改立太子,第一個要穩住的便是楊霖。這位帝王在位期間,已經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遏製世家的極致——王謝傾塌,越氏退出,扶持蘇家,壓住楊家。

    而他想要王朝平穩過渡,需要楊霖站在他這邊。

    季景西就是老皇帝給信國公府投的桃。

    隻要楊霖好好教導他,有這麽一份師徒關係在,新帝登基後,有宗正司壓著,楊家好歹不會被立刻卸磨殺驢。

    ……打算的是挺好。

    塵世子在恭喜什麽?”景小王爺問的漫不經心。

    楊緒塵垂眸輕笑,“自然是恭喜小王爺得償所願了。難道塵猜錯了?小王爺對戶部毫無想法?不是一開始就看準的?”

    季景西撇撇嘴,不想理他。楊緒塵這人心太髒,眼太明,哪怕說準了,他也不想輕易承認。

    他的確早就看好戶部了。

    皇伯父在想什麽他隻能猜到一丁點,無非是把他扔去戶部,從而不讓楊霖一手遮天。可皇帝沒想到的是,這個叛徒自己早就想去了,隻是還沒想到怎麽下手。如今梯子自己遞過來,某人立刻就順水推舟了。

    為什麽想去戶部?原因太簡單了……

    因為要刷好感度啊!

    他想娶楊繾,難道不要討好嶽丈嗎?!想讓楊霖一改對他紈絝不成事印象的最好法子,難道不是去他手下做事?他恨不得天天在楊霖麵前轉悠好嗎!

    更何況,他看準的不止是戶部,還有兵部啊……

    季景西永遠都不會忘了南下之時,靖陽公主站在夜幕下的驛站裏對他說的話。

    她說景西,你所擔憂之事,大可不必全扛在自己肩上。作為你的皇姐,真到了那時候,我自會擋在你麵前。

    她說,隻要你和阿離好好的就行,皇姐會護著你。

    他季景西,出身皇家,從不覺得誰能無條件接受別人的好。靖陽是他皇姐,對方在抱著保護他、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心情時,他也想為對方做點什麽。

    景小王爺是個對權勢毫無企圖的人,可自那晚之後,他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應該做點什麽。靖陽最想要的是什麽?是兵權。她一屆女子,要走這條路本就要付出比旁人多得多的犧牲。兵權,季景西幫不上她,可除此之外,能做的就太多了,將兵部擺平,就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靖陽、袁錚,這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姐姐,一個是他的摯友。他們注定要鐵血一生,而當他們將腦袋別在腰上,拚殺在前線時,身後,就由他來守著吧。

    朝堂,不適合他們。政治是留給他、留給楊緒塵這等人玩的。

    雖說提前祝賀小王爺心想事成,但塵還是有句告誡送予小王爺。”楊緒塵麵色淡淡,腳步徐緩。他頭都沒回,卻知季景西在聽,“還望小王爺低調些。自己還沒站穩,就別來打擾阿離。”

    季景西一眨不眨地看他,“不用你提醒,本世子知道該怎麽做。”

    我是為了阿離。”楊緒塵眼皮都沒抬。

    知道知道,承你好意。”小王爺一掃深沉,重新掛上了熟悉的嬉皮笑臉。

    今日之後,將楊繾娶到手之前,他恨不得那些知道他企圖的人都一夜暴斃好不好!最好所有人都封緊了嘴巴,不透出一丁點風聲,否則他皇伯父要是知他想求楊家女,他說不得要當場表演一個反複崩潰。

    真是太為難他了……以景小王爺的性子,喜歡什麽,恨不得昭告天下那是他看上的,誰想來搶都得先掂量掂量。可偏偏他如今要接手宗正司,且還被扔到楊相手下。

    在皇帝的打算裏,不吹不黑,小王爺自認自己還是挺重要的,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他沒想和信國公府結親的基礎上。

    要是皇帝這時候知道他要娶楊繾……

    噫。

    別說什麽轄製楊霖了,皇伯父說不定會以為他季景西成了季氏叛徒,要和信國公府沆瀣一氣。

    咦?好像不能用沆瀣一氣這個詞哦。

    管他呢,意會了就行。

    不想再同楊緒塵打機鋒,季景西消化完今日朝會上的風雲變幻後,滿心滿眼就隻剩下楊繾了。他轉身尋心上人的身影,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同楊緒塵走出好遠,溫子青倒是與楊繾吊在後麵,兩人邊聊邊走,也不知在說什麽,瞧著挺投機。

    景小王爺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蹭蹭蹭湊過去站進兩人中間,似笑非笑道,“溫少主還在啊?不用準備祭典之事了?”

    楊繾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一跳,剛想開口,聽到這句話臉色頓時變得奇怪。而溫子青淡漠地掃了一眼與楊繾突然被拉開的距離,平靜地對上來人,“燕世子還在?不用準備祭典之事了?”

    季景西:“……”

    楊繾:“噗。”

    不準笑!”景小王爺刷地回頭瞪身邊的少女,可模樣卻無絲毫威嚴,有的隻是讓人忍俊不禁的窘迫。

    ……他忘了,皇伯父讓他去協助季玨和靖陽,那兩個已經去交接了,他還在這裏慢悠悠……

    楊繾努力忍著笑,表決心般用力點點頭,看著像個鼓著臉頰的小倉鼠,看得季景西耳根發熱,被溫少主一句話堵得難受的心情刹那間煙消雲散,半晌,泄氣道,“算了,笑吧。”

    少女頓時笑出了聲。

    她笑顏如花,瞧著並無委屈難過,方才朝堂上的針鋒相對似乎沒有影響她的心情,還能笑出來。季景西無奈地望著她,手癢得厲害,見四下無旁人,迅速上手捏了捏她的臉,“你啊,心真大。”

    楊繾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下一秒卻又對他展顏一笑,“小王爺,多謝你為我出頭。”

    季景西差不多被楊繾打習慣了,也沒在意,揉了兩下手背,漫不經心地點頭,“你知道就行。”

    知道的呀。”少女眼眸亮如星辰,“不過下次還是別這樣了,那時我都要被你嚇出冷汗了,天知道若是皇上那時候發怒,你又要受罰,太危險了。”

    季景西被她看得微微失神,怔愣片刻,忽然伸手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狐毛圍脖,想都沒想就給她係上,嘴上不停,“你戴好,別受了風,就算是冷汗,落了之後再吹風也會著涼。你幹嘛隻穿朝服啊,好歹加一件披風,學著點楊緒塵行不行?看看他穿得多厚!知不知這天多冷啊,我來上朝又不能帶手爐,早知道就提前給你備上了。”

    楊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還沒等拒絕,對方就丟過來一堆埋怨,一時間愣了,等反應過來時,脖子上已經多了一圈還帶著體溫的毛茸茸,頓時一張小臉紅成了晚霞。

    呀,你,你別這樣!”她手足無措。

    景小王爺退後兩步滿意地打量兩遍,疏朗了眉頭笑起來,“挺好的,送你了。不準摘,摘下來才是更要受涼,就這麽著。暖不暖?”

    暖……

    楊繾微微張著口,最後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她不太自在地調整了兩下圍脖,紅著臉不說話,季景西也適可而止,與她拉開距離,隨口岔了話題,“你們方才在聊什麽?”

    還是祭典之事。”少女悄悄鬆一口氣,“溫喻問我要不要一同去丁府。”

    唔……算算時辰,這會聖旨該到了。”小王爺若有所思,“你明日要奏琴,去與丁語裳合上兩遍也是應該,隻是太早了,晚點吧。”

    楊繾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的。雖然曲子會彈,但也要過幾遍手。溫喻那邊也要準備,所以說好了過午之後再去。”

    要我陪你嗎?蘇襄應該也要去吧?”

    楊繾連忙擺手,“你忙你的,溫喻也在呢。”

    也是。溫喻之在,應該不會讓你把蘇襄也丟進丁府的冷泉裏,怕不是要讓丁語裳做噩夢。她明日還要跳祭祀舞。”季景西說的煞有介事。

    少女大窘,狠狠瞪他一眼,季景西笑得不行,“我得跟溫喻之打聲招呼,讓他攔著點你,畢竟祭典要緊,過了這茬咱們再說。”

    溫喻才不會跟著你胡鬧呢!”楊繾氣得想跺腳。

    兩人齊刷刷望向另一側的溫子青,後者一語不發,像是沒發現一般,目光還停在楊繾脖子上那一圈毛茸茸的狐皮圍脖上,表情一如既往空白,雙眸好似占星台上空涼如水的夜幕。若是溫夫人此時在場,說不得還會發現自家兒子那常年無趣的臉上竟還多了一丁點不快。

    良久,溫子青抬起頭,一下對上了兩雙直愣愣看過來的眼睛,微不可察地怔了怔,開口,“……何事?”

    季景西眯起眼看他片刻,忽然一笑,指著前方停下來等他們的楊緒塵,“沒什麽,塵世子好像有話要對溫少主說。”

    溫子青順著望過去,了然,“那先走一步,回見。”

    楊繾看出自家大哥似是想同溫子青結識一番,識趣地點點頭。看他與自家大哥並行走遠,這才感慨般開口,“溫喻竟然這麽快就被封了國師……”

    季景西慢一步才將目光從溫少主的背影上收回,平靜道,“他來自曲寧溫家。”

    一句話,楊繾再無疑惑。出身曲寧溫氏,這已經最大的理由。

    曆代國師都身兼太子太傅或東宮詹事,溫喻之沒有。”季景西輕聲道,“所以今日太子堂哥心情不好,你運氣不佳,剛好撞上。”

    楊繾聽得頭大。

    溫喻之與楊緒塵、季景西同歲,太子卻已而立,一個年輕如斯的太子太傅……想想也不可能。可這又不合常理,畢竟“國師即帝師”已是不成文的規定……那麽至少應該是個太子詹事?

    結果連詹事也不是。

    ……果真帝王之心難測,連她對政治不太敏感都嗅到了滿鼻子的風雨欲來。

    你……”楊繾不由帶出了些許憂色。

    別多想。”季景西迅速接話,反過頭來安慰她,“你什麽也不用管,好好準備祭典。回去之後不準在楊相麵前提我,無論好話歹話都別說,我接下來要在他手下討日子。”

    楊繾哭笑不得,“我才不說呢。宗正司那邊你可還適應?”

    不適應也得適應。”季景西故意恐嚇,“這兩個地方都不好待,我接下來怕是要惹一堆麻煩,你不準偏聽偏信,聽到沒?有什麽想知道的親自問我,不是我告訴你的,你都別聽。”

    戶部也好,宗正司也好,都是極易得罪人之處,這點楊繾明白,於是她用力點點頭。

    乖。”小王爺滿意地笑起來,偷偷拉了一下她冰涼的手指,“我可能要食言了,三月大考之後的南苑開山,我去不了了。你這次入南苑,身邊沒有我們,要小心些。”

    說著,他似乎覺得不該這麽講,於是又補充,“不過也別怕,該硬氣時還是要硬氣,有的是人給你撐腰,放寬了心做你想做的事,一切有我。”

    楊繾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瞧,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出心中疑惑,“你怎麽了?突然交代我這般多,像是要把話一口氣說完。”

    季景西好看的唇繃成了線,沉默片刻才道,“……怕是我許久不能見你。下次見著你,該是楊緒塵的及冠禮,之後我也不知何時能再見麵,大約是你及笄吧。”

    少女倏地停下腳步,直勾勾望著他,“為何?”

    解釋起來比較麻煩。”季景西枕著雙手,沒個正行,“懶得說給你聽,總之不過避嫌之類……你就當咱倆還是前兩年那般相處,一年到頭隻有重大場合才能見上一見。”

    這話說的忒有歧義,換個說法都就是分手啊。楊繾聽得直皺眉,然而沒等她說什麽,紅衣青年就陡然耷拉了臉,咬牙切齒地,“想想就難受,這日子沒法過,遲早要給小爺憋瘋了。”

    他倏地轉過身。

    阿離,你可別忘了我。”

    ——楊繾滿腹的詰問就這麽悶了回去。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仰頭看著眼前惱火又不安的青年,目光在他緊蹙的眉心停留。

    這樣的季景西,過往她從未見過。在她印象裏,這個人唇角永遠掛著遊刃有餘的戲謔弧度,眉宇間盡是風流,一顰一笑都寫作肆意瀟灑,一舉一動都讀作我自成詩。何時起,他也開始有了難以解決的煩憂,有了近乎不像他的妄自菲薄?

    是……因為她?

    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動了動,楊繾不甚熟練地搭上他平闊如削的肩,在季景西怔愣的視線裏,拍一下,又拍一下。

    季珩。”

    少女前所未有地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認真,直直望著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將話說給他聽。

    我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