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舊事新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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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兄妹從武試校場回到信國公府時, 王氏早已帶著人迎在門口, 三人剛一下馬車,便有人急匆匆地衝過來, 急切地上下打量,尤其是緒南和子歸,明明急的眼睛都紅了,卻硬是停在幾步之外, 不敢去碰楊繾, 生怕她哪裏不好。

    楊繾心裏暖洋洋的, 索性揉了揉兩人的頭。幾乎在她抬手的刹那, 在場不少人齊刷刷鬆了口氣, 接著便是一陣無言的安靜和尷尬。頓了頓,楊緒冉帶頭笑出了聲,信國公府門口才恍然熱鬧起來。

    “好了母親,別擔心, 阿離的手沒事。”楊緒塵一錘定音, 算是解了眾人心結。

    王氏欣慰地望著三個兒女,又親自動手幫楊緒冉整了整衣領, 這才在兩個兒子一左一右的攙扶下帶著人回到鬆濤苑。剛一坐下,便又宣了鍾太醫來,非要聽聽太醫怎麽說。

    楊緒冉自是無事的,他好得很, 先前在校場上和對手戰了個旗鼓相當, 正是氣盛, 楊緒塵也還是老樣子,唯獨楊繾,便是已經由溫子青施過了針,畢竟是傷著了,反倒是無法隱瞞。

    這下,眾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太衝動了!”王氏心疼得不得了,卻又不舍得責怪,來來回回隻能重複這一句話,“便是輸了又能如何,誰還敢妄言我信國公府的嫡女?自個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楊繾可憐巴巴地無法解釋,隻能向大哥求助,後者心領神會,果斷轉移了話題,“就是在校場上也幾乎無人發現阿離受傷,母親是怎麽看出來的?”

    “自然是你父親給我遞了話。”王氏道。

    “父親看出來了啊?”楊繾訝異。

    王氏依然對她受傷耿耿於懷,“你那般拚勁,知女莫若父,你父親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不然你以為方才我們為何那般擔憂?我是沒去校場,不知你怎的就拚成這樣。你們倆也是!”她轉向楊緒塵和楊緒冉,“做兄長的,怎不攔她?她那雙手,今後可是還要寫字彈琴的。”

    楊緒塵瞥了一眼楊繾,滿眼都在說,看吧,連累我們了。楊緒冉則是幹脆認錯,“母親教訓的是,下次定不會再讓她任性了。”

    楊繾不由瞪眼,結果換來自家三哥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母親別為我擔心,女兒真的沒事。”楊繾隻好自己開口,“溫喻給我瞧過了,他醫術高超,不輸小孟,本來我手都抬不起來,他幾針下去,這會好多了。”

    自打上次楊緒塵及冠禮上見過溫子青,王氏對這位大魏朝新晉的年輕國師甚是有好感,聞言,臉色微霽,“原來有國師出手,那母親便放心了。國師可有說何時再來診治?”

    楊繾乖巧回答,“明日。”

    王氏點點頭,轉頭向楊緒塵道,“記得備下診金。”

    後者笑著應下,算是徹底寬了長輩的心。

    眾人又閑聊了一會,王氏便放人回去休息,臨走前,忽然又道,“對了,你父親還帶了話,讓你們待他回來後,去外書房一趟,有事相商。”

    三人無聲地對視一眼,點頭應下。

    “阿離和緒冉去歇著吧,塵兒留一留。”王氏揮手趕人。

    送走了眾人,王氏示意李嬤嬤掩門,之後頗為神秘地朝大兒子招手,“來,母親問你些事。”

    楊緒塵疑惑地在她身邊坐下。

    “母親問你,之前阿離下嶺南,回來後可有對你提過國師?”王氏道。

    一句話出,塵世子瞬間便明白自家母親之意,好笑之餘,也覺得甚是有趣,“母親,此處無外人,您有話直說無妨。可是想問阿離與溫子青?”

    王氏被兒子戳破心思,也不遮掩,大方地點頭,“母親覺得國師不錯,年輕有為,儀表堂堂,又是出身曲寧溫家,瞧著與阿離交情也好,不知你怎麽看?你也與他有來往不是?”

    “的確有交情,但比不得阿離與他要好。”楊緒塵老實回答。

    “他們還很要好?”王氏眼眸一亮,“快快,與母親說說。”

    楊緒塵哭笑不得,“兒子也並非阿離肚子裏的蛔蟲,又怎知之詳盡?”

    “哎呀,總能看出點什麽,好好想想。”王氏催促,“就說你今日知不知他為你妹妹診治過吧,你們都在校場不是?”

    “這個……倒是不知。”楊緒塵並未隱瞞,“兒也是在回來時才聽阿離說起的,溫子青全程都沒露麵,兒子本以為他遠在國師塔,沒想到竟是也在國子監。”

    “哦!”王氏意味深長地拖長了音,“特意去的啊。” 她沉思片刻,試探道,“那依你看……可有戲?”

    楊緒塵難得語結,斟酌半晌才模棱兩可道,“說不好。這種事,還是依阿離為準吧。”

    “她呀,哪會操心這個。”王氏歎,“你妹妹的性子你還不知?先前與陳家議親,她不就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麽。”

    ……她操心得可多了,您不知道罷了。

    塵世子心累不已,卻還是耐著性子問出心底疑惑,“這京裏那麽多俊賢良才,溫子青是如何入了您眼的?兒子記得,他才入京不足兩個月吧,您也就見過他一次不是?”

    王氏深深看他一眼,搖頭,“你不懂。”

    雖是一麵之緣,但今日聽楊緒塵這麽一說,王氏立即便明白過來。上次及冠禮上,那位溫家少主送出的重禮,恐怕並非是他初入京城而選擇向信國公府示的好,也不是因為楊緒塵本人。可能這裏頭,更多的原因是出在楊繾身上。

    那可是一份他們連想都沒想過的大禮啊。

    “總之,阿離馬上要及笄了,上次能逃過壽寧節賜婚,是有陳家擋在前的,這次可說不準。”王氏緩緩向兒子道出心中憂慮,“如今恰好有這麽一個人出現,年紀合適,家世相當,又能得阿離看重,豈不極好?”

    知道自家母親對他有所隱瞞,楊緒塵雖疑惑,卻也體貼地沒追問,隻道,“母親仍不願與季氏結親嗎?”

    “當然不願。”王氏答得異常幹脆,“季氏的女人,沒一個活得鬆快的,便是有福能長壽,也是曆盡苦難,我又怎麽能看著阿離過得那般辛苦?”

    “……您說的是宮裏。”楊緒塵小心翼翼地斟酌著用詞,“深宮大院,自然比不得。”

    “可不隻是宮裏。”王氏冷笑,“蘇婉佩可是英年早逝的,便是她那些皇嫂,如今除了謝道芸,可有一個活著?咱們這位太子,心胸可還比不得陛下。”

    蘇婉佩便是那位生下季景西沒多久便仙逝的前京城第一美人燕親王妃,而謝道芸,可不就是皇後娘娘的閨名嗎?

    楊緒塵張張嘴,被自家母親的豪爽震得不輕,不知該不該裝聽不到,隻好苦笑,“母親,雖是自家府上,這種忌諱還是少犯吧。”

    王氏也自知失言,撇撇嘴不再多說。她已是年過雙廿的年紀,在兒子麵前卻仍顯嬌態,賭氣般蹙眉,“總之我不願你妹妹去受這個苦。再說了,便是我同意,季氏這一代也沒人配得上我的阿離。”

    自家女兒自然是百般好的,這一點楊緒塵和她母親是有誌一同。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真的沒有一個您覺得好的?”

    這回,王氏意外地沉默了。良久,她才不太確定地開口,“其實原是有的。”

    “哦?”楊緒塵驚訝。

    “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時你們還小。”王氏慢慢回憶著,“有一年宮宴,那會子婉佩剛去沒多久,記不記得你曾在宴上犯過一次病?”

    “……”

    “你父親與我帶著你和阿離進宮,與婉佩的兒子不知怎的起了衝突。”她緩緩道,“就是那回,你被孟國手妙手救起,卻一時半會不能清醒,也不敢隨意搬動,便就近借了一處偏殿安置。你父親在承德殿,我與阿離則陪著你。”

    “後來阿離哭睡著了,母親卻還守著你們。之後,婉佩的兒子偷偷摸了進來,見我在床邊,二話不說,朝我行了個大禮。”

    楊緒塵微微一愣,這事他也記得,但卻不知還有這一出,“……您是說,他來給您賠罪?”

    “算是吧。”王氏神色複雜,“賠罪是其一。我知他還在經受喪母之痛,雖氣憤他害你發病,卻也不忍心太過苛責,便想打發他離開。可那孩子……”

    那一天,她記得很清楚。

    空曠而昏暗的偏殿,一身縞素的小少年瘦得過分,麵對她時,那張完全遺傳了他母親美貌的臉上半是愧疚半是忐忑。他局促地站在那裏,說話也不敢大聲,生怕吵醒那兄妹倆,磕磕巴巴地道了歉,又站了好半晌,直到她都忍不住要趕人了,才小心翼翼地從袖子裏摸出一小塊被絲帕包著的、已經碎成幾塊的銀絲卷。

    然後,王清筠聽到了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的話。

    那孩子將銀絲卷攤開放下,退後了幾步,說,王姨姨,我母親就是吃了一塊銀絲卷,第二天就生病了,然後就死了。我以為妹妹要害我……現在我知道不是了,父王告訴我了。王姨姨,您幫我轉告妹妹,以後別吃銀絲卷,銀絲卷有毒。

    王清筠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心下大駭,呆愣地望著眼前的小少年。

    不過小小年紀,死字就掛在了嘴邊,那時她便意識到,這孩子是真的明白自己母親發生了什麽,也是真的懂生死。

    陡然從一個孩子口中聽到了令人震驚的皇家秘聞,饒是她也沒能立刻回過神來。小少年說完就打算離開,眼見他都要走到門口,王清筠才忍不住問了一句,孩子,你怕不怕?

    那小少年停下來,回過頭,歪著頭想了想說,我不怕,我就是很傷心。我今後都見不到母親了,也沒辦法隨便吃很多好吃的。

    她怔愣著說不出話。

    許是表情太過沉重,引起了對方誤會,小少年以為她還在生氣,又忍不住道了一聲歉,說,王姨姨對不起,今日是我錯了,要不,往後隻要是我能吃的好吃的,我都分妹妹一份吧。您放心,不會有毒的。便是有毒,也是我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