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南苑文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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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緩緩而過, 很快,南苑篩考迎來了文試之日。
彼時距離大考張榜之日還早, 大部分學子逗留京城, 得知南苑文試定在國子監,人人得以旁觀, 紛紛呼朋引伴前去湊熱鬧,一時間國子監竟人滿為患。
文試的氛圍比武試要輕快,如今初春,厚重的冬衫被廣袖長袍輕衫薄裙替代,比起前些日子的武試少了許多肅殺之氣,更像是一場與文會友的雅集,就連前來觀禮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換了常服,無形間便將這場比試的緊張感降到了最低。
巳正, 洪鍾作響, 周遭喧嘩聲漸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刻著“禮仁”二字、象征著南苑山門的丈高巨石上。巨石之前,南苑十八子全員集聚,信國公世子楊緒塵親手焚香,七殿下季玨長音高喝一聲“拜”,十七人齊齊向南苑初代山長之位行跪拜大禮。緊接著, 山長蘇懷寧率南苑全體夫子躬身致敬先輩。
天地君師,四跪大禮全部行畢, 蘇山長才緩緩執起黃綢玉尺, 正式宣布篩考開始。
距離上一次南苑文試已經有不少年頭, 在場諸多文人學子,有曾親曆過的,也有第一次觀禮的,而不論是否有幸見過,此時此刻人人心中皆感慨萬分。如此莊嚴之景,竟是讓人忍不住屏息而待。
蘇懷寧在一片寂靜中宣布了文試規矩:“南苑之文試,不拘格局,不拘形勢,不拘人才,凡執大考通令者皆可上前,以十場為限,南苑子凡輸三場以上,皆以敗論之。”
話音落地,滿庭繁嘩。
這規矩!也太開放了些吧?!
而且十場裏隻準輸三場……太苛刻了!
在場的南苑子也都是第一次參加文試,聞言一個個悄無聲息地交換了眼神,而後齊刷刷神色複雜地望向山長。後者漠然地掃了一眼自家學生,輕哼一聲,袖手直背,我自巋然不動。
雖然早知規矩如此,但真當蘇懷寧宣布出來時,南苑十八子還是覺得,坑,太坑了。
這一天比下來,不脫一層皮都難!
眾人於是又都默默睨向楊緒塵。後者聞弦歌而知雅意,以拳抵唇輕咳了幾聲。這下,南苑夫子裏有幾個惜才的坐不住了,紛紛拿眼神示意蘇懷寧,期望著他能給予這位病弱的寶貝疙瘩以優待。
然而蘇山長卻像是眼瞎耳聾了一般,幹脆閉目養神。
塵世子於是也不吭聲了。
一陣小聲窸窣後,有人站了出來,是某一從未謀麵的學子,“在下岐山劉尚,聽聞信國公府塵世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乃不世之材,小子不才,願與世子對弈一局,煩請賜教。”
話一出,倒是有人很快反應過來。
“岐山劉尚?可是曾在岐郡茶樓公然設局,十日未嚐一敗的劉尚?”
“是那個靠下棋湊足了進京趕考盤纏、如今住在曲觴樓都是憑著一手好棋贏來的劉尚?”
“這劉尚有這般厲害?”
“當然,在下親眼所見,也曾與他對弈過。這劉尚擅快棋,尋常人很難跟得上他落子的速度,著實不是對手啊。”
劉尚的大名,在本次大考的學子裏頭可謂是如雷貫耳了,但楊緒塵並不識得,隻覺此人膽識不錯,眼神裏既有著文人傲氣又不乏市井精明,頗爭強好勝,但也僅止於此。他不過禮貌地回看對方一眼便收回視線,淡淡一笑,道,“賜教談不上,請。”
說罷,主動走向放置棋盤的石桌。
劉尚反而對他這平淡的反應略感訝異,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跟著坐了過去。
大抵是想先確定一番規矩是否真如蘇山長所言那般隨意,順帶也探一探南苑十八子的底子,除劉尚外,竟無人再站出來,而隨著兩人先後選子而落,很快,有關劉尚的傳言也傳進了其餘人耳裏。
“這人應該是對自己的棋藝極有把握,否則不可能選了重安為對手。”孟斐然一邊關注著棋局,一邊小聲道,“上來就這麽激烈,嘖,這文試不好過啊。三兒,你覺得這局要下多久?重安會不會輸啊?”
楊緒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懶得理他,繼續囑咐自家妹妹,“……待會莫逞強,累就告訴三哥,要是疼得厲害,三哥這有止疼藥給你備著,要是嫌苦,孟小二身上常年帶糖丸,找他要點。”
楊繾乖乖點頭,從楊緒冉身後探出頭來看無人問津的孟斐然,“孟小二,糖丸帶沒帶呀?”
孟斐然差點被那句“孟小二”氣死,他上頭是有個早夭的兄長不假,但那都是他一歲前的事了!不就喊了楊緒冉一聲三兒,怎麽這麽記仇啊!
他瞪著眼道,“幹嘛呢幹嘛呢,找這兒來要零嘴了是不是?糖丸那是藥,能亂吃嗎?我說你們兄妹嚴肅點啊,文試這麽莊重的場合,重安對手還紮點子,別這麽超然物外行不行?春遊來啦?用不用再給你們溫壺酒?欸不是,繾妹妹你哪不舒服呢?”
“……好吵。”站在他身邊的袁少將軍抬頭望天。
“囉嗦死了你!”靖陽走過來一巴掌拍上孟斐然的後腦勺。
“孟小二你屬鴨子的?”季玨接話。
“二,閉嘴。”不知何時已經坐下的季景西困倦地眯著眼曬起了太陽。
孟斐然:“……”
得,是他亂操心了,這群人壓根不在意這場至關重要的“揭幕戰”嘛!
“都別欺負孟小二了。”南苑十八子裏,年紀最大的蘇奕好脾氣地打起圓場,看似站在孟斐然這邊,實則也不客氣地喊了句孟太醫不外傳的小名過癮,“雖然對手來頭不小,但重安的實力也不虛,等著便是了。”
孟斐然氣得不輕,忍了忍,還是嘟囔起來,“也沒說重安會輸啊……”
“行了,都別廢話,老規矩吧。”還在孝期的裴青沉默至今,冷不丁開口,“我就不參與了。”
“那子玉為證,我摻一腳。”陳家少主陳澤旁聽了半天,總算聽到點有意義的,“一副春日圖,賭楊重安三炷香勝出。”
顧家少主顧亦明與陳澤並排而站,聞言笑道,“那我便出三兩明前龍井,半個時辰吧。”
“鹿皮一張,賭一個時辰。”禁軍統領之子司淩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
“我出半匹紫金紗,卿羽出一本前朝摘錄的古籍注解,我們二人跟顧子亮。”五皇子季琤道。
“本公主壓一根漠北骨笛,一炷香!”這種事向來少不了靖陽公主。
……
那廂楊緒塵還在與敵人鏖戰,這邊同窗們卻已經一言不合擺開了賭局,旁人不不曉得他們湊一起在商討什麽,可離得近的夫子們卻是一目了然。這群丫頭小子們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多少年了,什麽脾性還不知道嗎?一看便明白他們這是又在集體作死了。
頓時,包括蘇祭酒在內,夫子們全都控製不住地抽起嘴角,其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家愣是沒忍住,狠狠瞪了一眼不遠處坐在老皇帝下首、正仔細聽人轉達棋局的燕親王。後者恰好抬眼,冷不丁撞見老師莫名其妙對自己咬牙切齒,簡直人在席中坐,鍋從天上來,整個人是一頭霧水。
——都是你兒子教壞了我這幫寶貝兒金疙瘩們!
老者忿忿在心裏念叨。
“……輪到我啦?”楊繾今日格外乖巧,比起從前更為嫻靜,整個人從頭到尾都保持著絕佳的禮儀端坐著,連手都沒抬過一下。見眾人目光落到她身上,楊繾不緊不慢地先瞥了一眼玲瓏複刻的棋局,而後乖乖道,“一盞茶,賭信國公府藏書閣的古方。”
話音落,眾人紛紛一臉見了鬼地瞪大眼睛。
“一盞茶?繾妹妹,這也太魯莽了,三思後行啊,”季玨連忙給他解釋,“若是輸了,你可是要出十五張方子呢。”
“嗨呀,殿下您操心什麽,楊家又不是出不起這個。”孟斐然最是急切,他是醫者,自然對醫方最感興趣,何況還是弘農楊氏收藏的,“別忘了她家別的不多,失傳的方子絕對夠。”
季玨還想說什麽,下一秒,被人懷疑是否已經完全睡死的季景西閉著眼,拖著長音懶散地開了尊口,“明月樓一日的結算銀子,跟明城。”
頓時,其餘人安靜如雞。
在場誰都知道,日進鬥金的明月樓是景西的,大家不過小賭怡情,景小王爺居末位,居然猛地來這麽一大手筆,這已經不是單純鬧著玩了,這簡直就是豪賭啊!
“可以啊景西,你這也太縱著了吧,什麽時候跟繾妹妹這麽好了?”陳澤驚奇。
季景西懶洋洋睨他一眼,若無其事地伸著懶腰起身,瞥了一眼神色古怪的季玨和另一邊有些怔愣的蘇奕,沒精打采地開口,“想快點結束也不行?爺又不是輸不起。”
季玨愣愣地看著他,又下意識瞧向楊繾,後者低眉順目端坐如常,仿佛沒聽見這場喧鬧,腦子裏一時間閃過一個不敢置信的念頭,但隨即又覺得不太可能,於是便將之拋到腦後,笑道,“看來繾妹妹對重安很有信心啊。”
楊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有開口。
她今天話出奇的少,想來便是楊緒冉說的身子不舒服了。眾人見她臉色微白,也貼心地不再追問,安心地等起了結果。
也不知是不是楊緒塵隔著老遠感覺到了妹妹對他的期望,果不其然,半盞茶後,他施施然停下了落子的動作,揣著手坐直不動了。
在他對麵,劉尚努力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試圖找出一條出路,然則無論如何嚐試,都發現自己敗局已定,急的汗珠子都冒了出來。良久,他泄氣地棄了子,拱手道,“在下輸了,百聞不如一見,塵世子果真厲害。”
楊緒塵低頭急促地咳了幾聲,起身回禮,“多謝指教。”
明明已是初春時節,眼前墨衫白玉的年輕人卻依舊裹得嚴嚴實實,手中甚至還有一枚小巧精致的暖手爐,可卻是這樣一個病弱之人,以幹脆利落之姿,打響了南苑文試的第一槍。
人們下意識去看棋盤,隻見白子如蛟龍出海,焚巢蕩穴,殺伐果斷,棋勢之凶,與眼前彬彬如玉的男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敢將如此凶厲的棋路按在這麽一個溫潤爾雅之人身上,哪怕親眼所見,仍覺不可思議!
不少從頭觀戰到尾的人都發現,劉尚擅快棋,一開始的確令塵世子不適應,但不過一兩個來回,楊緒塵落子的速度便也跟著快了起來,後來甚至比對手還快上幾分,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有在思考。而棋路更是如此,劉尚擅快擅攻,楊緒塵也不躲不讓,竟是迎難而上,以攻對攻,比對方攻勢更凶更猛,硬生生將對手逼得不得不退。而劉尚這一退,就已注定了他的敗局。
這是一場用時極短的對攻博弈,而楊緒塵大獲全勝。
在宣布了勝者後,楊緒塵麵不改色地回到南苑十八子所聚之處。見眾人均是一臉“你不是人”的表情,他張張口想說什麽,話音未出,人便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眾人嚇了一跳,靖陽第一個反應過來,人倏地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楊緒塵麵前,剛伸手扶過他,動作便被楊緒塵抬手壓下。後者站在原地急促呼吸平複著,染血的錦帕不著痕跡地收回了袖籠,待稍稍平靜,臉上便露出笑來,“無妨。”
靖陽頓時一顆心落地,後怕地扶著他坐下,“你別嚇我。下棋這般費心費神之事,何必非要選擇速戰速決?你耗費的心力豈是那劉尚能比的?平日怎的不見這般爭強好勝?”
“他既想打快,正好遂我之意。”楊緒塵接過她斟來的茶,借著茶盞的遮掩,低聲道,“阿離身子不適,怕是堅持不了一日,能早些結束最好。”
靖陽身子微微一滯,很快便恢複正常,麵上絲毫不顯,“行吧行吧,就你厲害,趕緊歇著。想來劉尚一敗,接下來怕是無人敢輕易挑釁你了。你趕快借此恢複一二。”
楊緒塵點點頭,抬眼,恰對上楊繾擔憂的視線,不由唇邊笑意傾瀉,“可有從中學到一二?”
楊繾雙唇抿成了一條線,分明是知曉自家大哥的苦心,眼眶微紅,聲音卻依舊四平八穩,“受益匪淺。回府後,我複盤給大哥看。”
觀她麵無異樣,楊緒塵這才徹底放心下來,笑著揉了揉她的頭。
劉尚落敗,令場麵有片刻的死寂,但很快,意識到規則當真如此隨意後,眾學子紛紛來了精神,開始為自己挑選對手。但奇怪的是,包括楊繾在內,每個人都有對手,唯獨楊緒塵身前,一個人都沒有。
……開玩笑,劉尚這等聲名在外之人都敗了,誰想沒事湊上去給楊緒塵送人頭?
對此,塵世子當然樂意之至,幹脆袖手坐在僻靜之處,一邊休養生息一邊欣賞同窗們的比試。
南苑十八子裏,擅文擅武者皆有,文武兼備者占了大半,但總有那麽幾個是偏科偏得比較嚴重的,比如靖陽與袁錚。
這兩人,說起兵法謀略倒是能頭頭是道,打起仗來也如魚得水,但若論起寫文章、談學問,那著實差的遠。好在他們武試已勝,鐵板釘釘可以下山,加上以後仕途也已定,因而在這場文試裏,是真正唯二的毫無壓力。
靖陽的對手擅儒家之道,一套孔孟之道下來,楊緒塵幾乎能瞧見靖陽抽搐的嘴角,而袁錚與她大同小異,遇上的對手極擅駢文,這種堆砌辭藻的玩意,袁少將軍是一竅不通,幹脆抱著一副欣賞之姿聽對麵人頌完了一駢歌,結束時幹脆給人鼓起了掌。
其餘人等,從裴青到陳澤,從孟斐然到季景西,要麽比琴棋書畫,要麽論禮辯說,一時間整個國子監的長青園都變得吵吵鬧鬧。
從巳時到午正,又從午時三刻用了膳後繼續開始,楊繾不知不覺便應付完了七位對手。
這八位對手,皆是聽聞明城縣君堪稱京城貴族禮儀典範,從而來與她論禮的。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她,一整個上午,楊繾都沒有機會拿起筆。但禮之一字,卻是從君臣說到嫡庶,從世族說到寒門,甚至在細枝末節之處都能辯上大半天。
不少人後來都聚集到了她身邊,就連南苑的夫子都坐不住地跑來聽上幾耳朵。論禮向來是雅事,主位上的那些皇親國戚們也樂意聽他們論辯,皇帝甚至派了身邊人來當傳話者,將他們所辯的每一個字都原封不動地傳回主座亭中。
出身大魏朝第一世族嫡係,一歲半開始啟蒙,啟蒙老師乃是琅琊王氏上任家主王照;三歲開始背譜係,教授她的是王、楊二家最權威的族老;四歲半入陳留謝邸,被當年的謝氏宗婦手把手教過古老世族禮儀……
直至王謝二家落敗之前,哪怕再往前推五十年,楊繾是唯一一個受過琅琊王氏、陳留謝氏、弘農楊氏三家奠基的貴女。
她的成長經曆、家庭環境、所受過的培養、數十年如一日的嚴於律己,注定了她盡管年紀不大,單論學識禮儀,不輸於任何人。
她唯獨缺的,是人生走過的路所沉澱的那份經驗。
弘農楊氏傳世千年,光是祖宅藏書便有數十萬卷,而信國公府錦墨閣的藏書閣相比較起來,不過一萬本,但這在當下這個社會,已經是極為駭人的數量了。
而楊家兄妹,楊緒塵與楊繾,早在去年,也就是楊繾十八裏坡落難歸來後的第三年,便正式宣告他們全部讀完了。
早先楊霖曾動過念頭,回弘農祖宅給自家兒子女兒換一批書來,可這是一項極為浩大的工程,自打去年楊繾開始與禮部尚書陳家議親,信國公府便諸事不絕,一來二去,此事便擱置了。
但旁人卻不知楊家兄妹有多恐怖。
直到今日文試論禮,楊繾連戰七人而不竭,人們這才真正意義上領略到了這天下最頂級世族嫡係子弟的可怕之處。
天幕漸暗,日影西斜,霞光滿天。
楊繾接過身邊丫鬟遞來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潤著已經半啞的喉嚨。彼時,南苑十八子除卻楊緒塵,皆早早地比完了十場,不知何時已站在楊繾周遭不遠處,望向她的目光裏有震撼,有敬佩,更不乏嫉妒。而楊繾對此一無所知。
她隻是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準備迎接下一位挑戰者。
其實,她早已贏了這場文試。隻不過無論是她自己,還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忘卻了這件事。
不多時,一道陰影自上而下籠罩過來,很快,有人在她對麵坐定。楊繾放下茶盞,抬眼的同時,話也已到嘴邊,“兄台,請……”
“請”字未落,她看清了對麵人,整個人微微一愣。
“在下,陳留郡謝卓。”青衫廣袖男子定定望著她,一字一句地開口,“請明城縣君指教。”
師兄……
楊繾張了張嘴,沒將這一稱謂喊出來。
頓了頓,她肅容以待,“請出題。”
謝卓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縣君的學識,已不缺卓再加以證明,論禮,我比不過你。”
盡管作為千年謝氏名門之後,謝卓並未妄自尊大。若是謝家未覆,他倒是敢與楊繾坐下辨個三天三夜也不為盡興。但謝卓太早地經曆了家族傾頹,謝家千年家業十不存一,這些年漂泊四處,哪怕是後來僥幸拜了大儒為師,依然比不上傾全族之力培養至今的楊繾。
所以他果斷地放棄了這一途。
楊繾怔了怔,“那敢問,您想比試什麽?琴嗎?”
謝卓同樣搖了搖頭,“琴,我已經贏過了。”
高台之上,老皇帝聽到謝卓之言,側目望向隨侍李多寶。李公公躬身應了一聲,著人前來問話,而後帶著一絲驚歎回道,“陛下,這位謝公子的琴藝,除卻塵世子與明城縣君還未比過以外,其餘的都贏了。”
老皇帝驚訝地挑起眉。
在他身邊,已安靜端坐了整整一日的謝皇後也在看謝卓。她看得無比認真,仿佛要將青年的每一寸輪廓都瞧個一清二楚,越看,指甲便越發往手心裏深陷,甚至何時流了血都未察覺。
她當然也聽到了李多寶的回話。
幾乎是在對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一聲極悶極輕的聲響自她掌心傳來,纖長的指甲應聲斷裂。
“我曾聽聞,明城縣君師承著名書法大師溫解意。”
謝卓的聲音朗朗響起,他的目光落在楊繾衣袖遮蓋下的手上,停頓許久,才下定決心般道,“不知今日,卓可否有幸見識一番縣君書之一道的造詣?”
楊繾頓時愣住。
明城縣君,師承溫解意溫大師!!
謝卓一句話,徹底點燃了整個國子監常青園。
溫解意!萬金難求一筆的大師溫解意!一生未出仕,僅短暫地在南苑書房授過兩個月課,晚年無人可知去向,但書畫水平早已登峰造極的溫解意!
天,這明城縣君,命也太好了吧!
“……我的媽,繾妹妹是溫大師的徒弟??關門弟子??”陳澤目瞪口呆。
不僅是他,就連早就知道楊繾字好的其他同窗也均是一副雷劈般的震驚模樣。十幾人中,唯獨蘇襄對溫解意這個名字無甚反應,甚至不太清楚。她將眾人神色收盡眼底,感到不舒服的同時也同樣不解,隻好詢問自家大哥。
“……繾妹妹的師父,很厲害嗎?”
蘇奕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問的這句話是何意,不由神色古怪,“你不知溫解意何人?”
蘇襄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尷尬地躲開他的視線,糯糯道,“襄兒不是失憶了麽……”
蘇奕頓時無話可說,停頓片刻才解釋道,“溫大師乃是當世書法大家。他……”
話說一半,蘇奕停住,竟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若是蘇夜在場,定能告訴他,這種感覺,就叫對牛彈琴。
眾人紛紛望向楊家兄弟,期望他們能給眾人一個肯定的答複,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楊緒塵楊緒冉卻都沒有理睬他們,反而一動不動地望著楊繾對麵的謝卓,楊緒冉臉色微沉,塵世子更是微微眯起了眼。
“書之一道啊……”
良久,楊繾輕聲開口。
“好啊。”
她緩緩起身,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站穩,而後,卷起了今日遮掩了整整一日的右手袖口。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將纏繞在整隻手上的白色繃帶自手腕處解開活結,一點一點褪下,露出白的發青、卻纖長有力的手。
“鋪紙磨墨吧。”楊繾不甚在意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慢!”謝卓喊道,目光猶疑地望向她的手,“縣君……有傷?”
楊繾抬起頭,直直看進他眼裏,仿佛要透過他流露在外的疑惑與擔憂,刺進他的內裏,看清裏麵究竟藏著什麽。
“沒有。”楊繾平靜回答。
她抬手將鬢邊落下的一縷碎發挽至耳後,興許是角度問題,又興許是眼花,正對著她手腕方向的季景西竟覺有一道細碎的金色流光自她腕處劃過,一閃即逝。
他下意識眯起眼,隻稍稍猶豫了一瞬,便若無其事地起身行至已架好的半人高的桌前,招呼不打地隨手搶過了玲瓏從南苑下人手中拿來的硯台。
“放著我來,邊歇著去。”
玲瓏頓時一愣。
季景西鄭重地將硯台置好,麵上卻漫不經心,“本世子閑極無聊,不如明城的墨由我來磨?”
楊繾淡淡看他一眼,“那就勞煩小王爺了。”
“不勞煩,不勞煩,給溫大師的弟子磨墨是榮幸,父王也是樂意瞧見的,對吧父王?”季景西望向高台,那裏,燕親王隱隱抽著唇角,僵著臉點了點頭。
於是,景小王爺在眾目睽睽下,竟當真卷了袖口,認認真真磨起墨來。
端硯,徽墨,紫毫,水紋。
楊繾執起筆,手腕穩如懸鍾,她盯著麵前的水紋紙看了又看,蒼白的麵色在夕陽的照耀下像是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紅。
季景西能感覺到她在輕輕調整氣息,他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楊繾的手腕處,見她執筆,抬肘,伸手過來,將筆尖蘸上飽飽的墨,而後看了一眼不遠處正麵對她的謝卓。
然後揮筆而下,在紙上寫下行雲流水如落煙雲的兩個字——
明心。
周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而當楊繾最後一筆收勢,季景西也終於再次瞧見了那一抹轉瞬即逝的金色流光。
他驀地停住了呼吸。
兩字寫完,楊繾穩當當地放下筆,摸出自己那枚由溫解意親筆、王照親刻的墨血玉章,狠狠、狠狠地蓋在了紙上。
“一點心意,望不嫌棄。”楊繾抬頭望向謝卓,“願您,前程似錦,心如明鏡。”
“……謝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