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春宴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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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際遇, 有時候很難讓人有真實感。(無彈窗 小說閱讀最佳體驗盡在)

    謝卓生於元和十三年,一出生便以嫡孫之姿成為謝家下一任家主人選。他父親謝三爺是個閑雲野鶴富貴仙,大伯膝下僅有一女,二伯兩個兒子聰慧有餘野心不足,而他自出生起便被謝老國公親自教養, 可以說是傾注了整個謝家的資源和心血, 隻為將他培養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彼時的陳留謝氏占據了大魏朝堂一半血液,普天之下隻認王謝不識君主。可誰會嫌家族太過興盛?那時的謝氏宗族,需要的並非守成之輩,而是有野心、有手段、能將謝氏帶向更高的人才。

    謝卓便是在這樣的期望中出生的。

    他生而為貴,十幾年前, 是整個盛京最尊貴的大族少主, 連皇子在他麵前都不敢隨意造次, 更惶說楊緒塵、顧亦明、陳澤等同是宗族接班人的同輩。對於謝卓而言,他那時需要的不過是順著長輩為他鋪好的路往前走, 無需太過努力,順順當當便能成為大魏朝僅有的四位國公之一,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滔天權勢唾手可得。

    然而一夕之間,謝氏倒了。

    悲痛欲絕,惶惶恐恐,心有不甘, 度日如年。

    等謝卓終於開始接受現實時, 他已經一無所有。

    沒有如日中天的陳留謝, 沒有手到擒來的榮華命,沒有悉心教導的宗族老,更沒有輝煌崢嶸的前程圖。

    他窮困潦倒,漂泊不定,穿著最次等的粗布衣裳,吃著難以下口的牲畜食糧,所有人都對其避之不及,唯恐惹禍上身。

    能在那種境遇裏苟活下來,謝卓早已脫胎換骨。他不再是人人爭相巴結奉承謝氏嫡孫,他隻是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塵世浮萍,憑著還未熄滅的一腔熱血和紮根骨子裏的仇恨不甘而活下來的謝卓。

    謝,是罪臣謝氏的謝。

    卓,是必有所立的卓。

    謝卓骨子裏便有著植根謝氏的野望,與前人相較,他不過是條件更艱苦些、資本更少一些罷了。但這並不影響他追逐自己的人生目標。他想讓謝氏重登輝煌,他想萬人之上。為了這個目標,他勢必要做許多事,這一途,勢必也要傷害許多人。

    但事實上,今日今時的謝卓並未真的抱有針對、傷害楊繾之心。在謝氏嫡孫內心深處僅剩的那麽一丁點淨土之中,信國公府的那位小師妹,是他聊以慰藉的最鮮活的影像。

    楊繾師從溫解意,他當然知道。楊繾受傷,他也知道。楊繾不能隨意動筆,他心知肚明。

    他本以為,提出在書法上一較高下,能讓楊繾知難而退,主動認輸。她已經勝了不是嗎?文試十場,她已勝了七場之多,便是接下來三場全部放棄,她也能憑著以一敵七的傲人戰績從容下山,甚至還能為她贏得美名。

    他甚至想,信國公府已經夠招人眼球了,低調些,總歸是沒錯的。

    可他唯獨沒想到,他的小師妹,已經不是他記憶裏那個乖乖巧巧軟軟糯糯的小女孩,而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成長為了一個不會後退、不懼一切的強勢性格。

    謝卓的意圖不過是想壓一壓她,讓高台上那些人,將目光更多地放在他身上。文試篩考,是他準備了太久的舞台,能否進入某些人眼裏,能否揚名天下,是他下一步計劃的重中之重。而同時,這也是他為自己準備的一張投名狀,而拿來祭血的,正是南苑十八子。

    楊繾是南苑十八子之一,自然逃不過。

    謝卓至少還為信國公府留了麵子,沒找上楊緒塵。

    誰曾想,楊繾竟然接下了挑戰。

    當對方用一種極度陌生、甚至不用細品便能衝擊得人無法喘息的疏離語氣,稱呼他“謝仁兄”時,謝卓幾乎懵了,而擺在自己麵前,被所有人讚歎的那“明心”二字,更是讓他十多年來再次體會到了害怕、惶恐的感覺。

    怔愣地望著眼前神色淡漠的少女,那句“願君前程似錦”仿佛還在耳邊回響,謝卓張了張嘴,發現在看不見的地方,正有什麽東西自兩人之間飛速流逝著,哪怕他伸出手,也無法挽回。

    謝卓在對方近乎洞穿一切的目光注視下狼狽地垂眼,片刻後又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高台方向,沉默良久,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縣君不愧南苑第一人。”謝卓用力握緊拳,微不可察地歎了一聲,“卓,自愧不如。”

    此話一出,周圍迅速響起喧嘩之聲。

    “不動筆比過,便認輸嗎?”楊繾的聲音,在這其中格外的清晰。

    “不用了,僅此二字,縣君當得起大家之名。”謝卓拱手,眼簾下遮掩著的是近乎自嘲的神色。他很清楚,當楊繾拿起筆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輸了,不再咄咄逼人,是他良心的底線。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白露遞來的字,卻發現小丫頭並未鬆手,抬眼望去,白露眼底布滿了不可置信和憤怒不滿,仿佛在質問他,卓少爺,你究竟何意?

    謝卓什麽反應也沒有,隻靜靜地等著,等她自己鬆開,盯著手中的字看了一會,轉手遞給了蘇懷寧蘇山長,“您過目。”

    蘇懷寧接過字,一旁頓時圍上諸位南苑夫子,沒多久,字又轉手至高台上,很快,無數的讚歎應聲傳出。

    “明心”二字,是楊繾這些年寫過最漂亮的兩個字,落筆有力,透紙三分而遊刃有餘,鐵畫銀鉤鏗鏘有力,一紙行書將她的水平發揮得登峰造極,絲毫未有女兒家一絲軟弱氣息,反而從容之至,信手拈來。既有當年溫家解意的瀟灑肆意,又不乏弘農楊氏的豪氣衝天,甚至兼備了她自身的嚴謹,可謂將一身本領全部融會貫通。

    隻憑這二字,她便毫無疑問能跨入書法大家的行列。但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用著怎樣厚重筆法寫出的,謝卓不敢想。

    更不用說,有人當場便認出了她落款的小印乃是溫解意親筆,這在溫大家字畫已近乎失傳的現在,其價值不言而喻。

    當輾轉一圈,那幅字終於回到謝卓手中時,他珍而重之地將其收好,又深深看了楊繾一眼,匆匆拜過眾人,再不願停留常青園,也不想去看楊家兄妹的神色,果斷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高台之上,太子季珪也借機更衣,帶著隨侍追了出去。

    常青園內,望著謝卓離去的方向,楊繾左手下意識扶著右手腕,用力捏住了隱隱發抖的手,收回目光,轉而環視一周,平靜道,“還有兩輪。”

    還有兩輪!

    眼前這個女子,先是以一敵七論禮大勝,接著又以一幅驚才絕豔的“明心”二字向世人證明她溫解意之徒絕非浪得虛名,如今,還能拿出什麽本事?難道真如謝卓所言,她才是名副其實的南苑第一人?

    周遭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卻始終無人站出來應戰。高台之上,目睹一切的蘇懷寧眼底透出欣慰之色,與諸位夫子們商議片刻後,宣布,“既無人應戰,那麽本官宣布,南苑篩考到此結束,篩考結果將於三日後張榜南苑山門。唯望諸君,立身行道,青出於藍!”

    眾人見狀,隻好接受這個結果,紛紛起身,向高台上的帝後跪拜。

    老皇帝神色淡淡,瞧不出什麽喜怒,目光犀利地掃過台下諸人,在楊繾身上停頓了片刻,擺擺手示意免禮。

    帝後起駕回宮,儀仗先行。老皇帝臨走前拍了拍楊霖的肩,“兒子女兒教的都不錯,尤其是明城,才貌雙全,小小年紀便已登堂入室,你有福。”

    楊霖笑著行禮,“皇上謬讚,她還小,當不得這般讚揚。”

    “當不當得,可不是你說了算的。”老皇帝看了一眼台下聚在一起的南苑十八子,目光在楊繾、季景西、季玨等人身上流連片刻,道,“回府等著接旨領賞吧。”

    楊霖眉梢抖了抖,飛快抬眼看不苟言笑的君王。君臣相伴二十餘年,眼前這個人何時所作的決定不容反駁,何時可商量,楊霖太清楚不過。因而他隻是恭敬地拱了手,垂眸道,“那老臣,就靜待天聽了。”

    老皇帝點點頭,轉身離去。

    謝皇後緊隨其後,路過楊霖身邊時,一如既往的嚴肅冷漠,“你們楊家倒是出了個好的。”

    “比不得您侄兒。”楊霖平靜回答。

    謝皇後目光微微一變,盯著他看了幾眼,似是想說什麽,礙於場合,還是將話咽了回去。

    送走帝後、重臣和諸位夫子,常青園裏的人群也俱都散去。南苑十八子今日戰績斐然,除了司淩、袁錚和靖陽這三個武將放飛自我敷衍了事以外,其餘人都夠上了隻輸三場的標準,其中楊繾更是一場未輸,可謂給南苑掙夠了臉麵,比起前陣子的武試,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因而陳澤提議大家慶祝一番,就當是臨下山前最後一回相聚,也算是為幾年的同窗生涯畫個圓滿的圓點,地點就定在南苑,什麽酒樓茶苑統統不去,春夜寧靜,春風襲人,正好坐下好好說說話。

    這個提議不可謂不吸引人,隻是仍有人擔憂地望向楊家兄妹。楊緒冉倒是無妨,然則楊緒塵病人一個,楊繾又本就今日不適,連戰八場未輸,怕已是疲倦,若她著實累著,那也不能強求,最好還是回府休息。

    然而出乎意料地,楊緒塵卻做主同意了。

    陳澤等人頓時大呼痛快,而後迅速做了分工,有人負責吃食有人負責茶點,都是從前他們做慣了的事,甚至連地點都沒說,便就地解散各自準備去了。

    臨走前,靖陽湊到楊緒塵身邊,“重安,不是說阿離撐不住了嗎?”

    “我自有打算。”塵世子麵色並不算好,“阿離這會不適合回府,同大家一起玩玩也好。”

    靖陽無奈,“你心中有數就行,切莫讓她苦撐著,好在有小孟,有事也能照應。”

    塵世子點點頭,“我帶阿離先過去,你們忙。”

    打發了靖陽公主,楊緒塵回頭,發現除了楊繾,季景西也站在原地沒動彈。他一身紅衣似血,被夕陽的金色照耀得越發氣勢逼人,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望著他們兄妹的神色是少有的冷清嚴肅。

    楊緒塵看了他一眼便若無其事地轉向楊繾,“走吧,先去藥廬。”

    楊繾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跟上自家大哥。

    原以為季景西會說什麽,可他什麽也沒說,也不離開,反而緩步跟了上去。他走得很慢,比他們兄妹還慢,既不快步跟上,也不讓人等待,就這麽沉默地綴在後頭,抄著手,垂著眸,慢悠悠地一路跟到藥廬門口。

    楊緒塵任憑他跟進藥廬,一直到後院才停下,示意楊繾伸手。

    季景西抱臂靠著梁柱,靜靜當個局外人。

    夕陽照射下,楊繾手腕內側不知何時已是一片青紫,像是有人拿繩子用力地箍著血肉,生生阻隔了血液,紫青色的血管清晰可怖,仔細看,裏麵竟埋著一根五寸有餘的長針,從手腕一路紮進掌心,猶如一根支撐的拐杖,撐起了少女整個手腕的力量。

    季景西冷著臉,心想他果真沒看錯,先前那一閃而逝的光,正是夕陽照在冒頭的針尖上。

    她竟然真的這般不顧傷勢。

    藥丸子有兩粒,正是溫子青此前特意備下的,一粒口服,一粒則用水化開敷在手腕上。藥效很強,楊繾服下後沒多久臉色便有好轉,顯然是疼痛有所緩解。

    楊緒塵摸摸她的頭,安頓她坐下歇著,摸出又一張藥方,比照著上麵所寫的藥材一一尋來,而後交給白露去熬藥。

    而直到楊繾喝完了藥,抬頭看過來,季景西都沒開口說過一句話,隻是沉默地與她對視。楊繾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解釋,可沒等她將話說出來,季景西便忽然挪開了視線,招呼未打便轉身離開。

    對方走得太幹脆,令楊繾愣了一愣,下意識追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始終沒等到他回頭,不禁感到一絲不安。她求助地看自家大哥,後者抿著唇不語,良久才道,“可好些?”

    “……嗯。”少女點頭。

    “再歇上一會,我們再去聽鬆林。”楊緒塵柔聲道,“累不累?”

    “有點。”楊繾實話實說,“但不想回府。”

    楊緒塵揉了揉她的頭。

    今日文試,楊繾大出風頭,恐怕不出一日便會傳遍整個盛京。這本是好事,也是她應得的。但這中間出了些差錯,不僅她自己沒想到,連其他楊家人也沒想到。

    楊繾情緒低落,不想回府的理由楊緒塵也猜得到,無非是經此一事,謝卓怕是不會回信國公府了,而她還沒想明白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也不想太快去麵對,哪怕隻是逃避那麽一小會,給她一些時間去整理心情也是好的。

    然而楊緒塵顯然想到的更多。他不希望楊繾現在就回府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不想讓她親自接旨領賞。

    倒不是藐視皇權,而是塵世子本能地認為,皇上恐怕不會單純地賞她。為了給自家妹妹減少麻煩,他果斷決定無視聖旨。

    兄妹倆各有心思地在藥廬又待了好一會,這才動身前往聽鬆林。那裏是南苑書房的地界,離校場很近,林子裏有一片半開闊的涼亭,與小廟堂相距不遠,是他們這些年閑暇時常去之處。

    無需事先約定,整個南苑,僅有那麽一處是他們每個人都知道的約定俗成的老地方。

    當楊緒塵與楊繾趕到聽鬆林涼亭時,那裏已是熱火朝天。此處緊鄰玄武大街,陳澤幹脆去酒樓搬了一桌席麵,其他人也各自貢獻了許多物什,例如顧家的清茶,蘇家的點心,七殿下的好酒……徐衿與五皇子兩人甚至還跑去夫子的住處順了琴與棋出來,司淩則抱著一簍子羽箭,同袁錚二人布置了投壺之處,靖陽公主帶著陸卿羽、蘇襄將四周用布幔包裹,地上也鋪了厚厚的羊毛毯子,楊緒冉與孟斐然則在不遠處點了篝火。

    這些都是他們從前做慣了的事,但真正追憶起來,距離上次南苑十八子在聽鬆林這般折騰,還是四年前南苑大考臨近的某個冬日。

    楊家兄妹一到,人便被各自拉走,塵世子一如既往被當做琉璃人供著,他自己也不客氣,就這麽無事一身輕地大大方方往地上一座,撈過一個火盆子烤起手。楊繾則被靖陽、陸卿羽噓寒問暖半天,確定她沒事後,也破天荒地被按在了毯子上,還被塞了個軟枕抱著,就差和塵世子一個待遇了。

    楊繾坐下後,下意識拿眼去尋那一抹鮮紅,好一會才發現他與季玨窩在一起,兩人一個手裏忙活著溫酒,一個則懶懶散散地斜靠著憑幾,百無聊賴地聽季玨神采飛揚地說著什麽。

    楊繾盯著那抹背影看了半天,也沒等到對方回頭,泄氣地垂下頭,末了又強打起精神同一旁的陸卿羽聊起今日的文試。

    日落西沉,十七人不約而同地坐了下來,座位很零散,也沒人計較這些。蘇奕年紀最長,此刻親自端起麵前的白玉酒盞,其餘人則都望過來,等他開口。

    “敬我大魏。”蘇奕舉杯。

    眾人笑嘻嘻地跟著舉杯,一飲而盡。

    一杯酒完,蘇奕將自己的酒盞再次斟滿,“敬南苑書房。”

    “敬南苑!”孟斐然、陳澤等人跟著呼喊。

    第二杯酒完,蘇奕頓了一頓,第三次舉杯,“這一杯,敬賀陽。”

    空氣中唯有香醇的酒香肆意彌散,篝火熊熊,劈啪作響,映紅了在場每個人的臉龐。安靜之中,有人輕笑著開口,“說不準,賀陽如今已再世為人,過得比你我更好了。”

    “那再好不過。”蘇奕也跟著笑起來,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酒是陳年的梨花落,三杯酒下肚,身體已是暖洋洋。宴不是什麽正經宴,聽鬆林也不是什麽正經場合,南苑十八子相聚南苑,尊卑不論,親疏不分,隨著靖陽公主帶頭開始鬧騰,沒一會,凝重的氣氛便被衝散。

    楊繾笑吟吟地抱著一小盅酒看他們用酒令欺負袁錚,少將軍忍了兩局便徹底破功,毫無同僚情誼地拉了靖陽公主下水,兩人半斤對八兩,行出的酒令幾乎令人笑破肚皮。沒多久眾人便分了陣營,少將軍和公主殿下紛紛開始場外求助,袁錚拉了顧亦明,靖陽公主則眼巴巴地瞧著楊緒塵。

    兩人無奈又好笑地對視一眼,顧亦明幹脆卷了袖子大喝一聲,“來來來重安,今日你我就在此地分個勝負,誰贏誰是盛京第一世子!”

    塵世子老神在在,也不接招,隻道,“誰要跟你比這名頭,說出去都可笑。在場五個世子,誰告訴你贏了我你就是第一了?”

    顧亦明被噎得不輕,一旁陳澤笑得直打跌,唯恐天下不亂地開口,“就是就是,顧子亮你怕不是忘了你哥哥我也是個世子啊。真要爭這個,好呀,帶上子玉、煜行和小王爺唄。”

    “我?我就算了。”蘇奕笑著擺手,“跟你們幾個爭,我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顧亦明盯著蘇奕看了看,笑,“怕不是煜行爭不過我們?那行,給你個機會,你要是說爭一爭盛京第一駙馬爺的名頭,那我肯定立刻投子認輸。”

    明知他們是在打趣自己,蘇奕回看了一眼同樣笑吟吟望著自己的楊繾,停頓一瞬,失笑,“要是爭這個,我怕是要不戰而勝了。”

    “也不見得。”楊緒塵冷不丁地開口。

    話音剛落,一旁的靖陽公主噗地噴了口酒,轉過臉見鬼一般看塵世子,後者正襟危坐,絲毫不覺自己說了什麽驚天動地的話,擺著一副禁欲又正經的模樣,很是糊弄人。而後,沒等人追問便慢吞吞道,“據我所知,在場還有人差點成了公主駙馬。”

    這下,換成徐衿猛咳嗽起來。

    “……無緣無故的,拖我下水幹什麽?重安你不厚道!”徐衿滿臉通紅,氣得幹脆坐到了顧亦明身邊,“看來重安今日是真的清閑,來吧,就行酒令,輸了自罰三杯。”

    楊緒塵:“……”

    趁著幾人行酒令,靖陽悄咪咪湊到了楊繾身邊,“怎麽回事,我塵今兒心情不錯?”

    “不知道呀。”楊繾也跟著小聲答,“大概是大家很久沒聚了,大哥也開心。”

    靖陽笑得眼都眯了起來,“他開心我就開心,今兒陪他喝個痛快!倒是你,我瞧著景西今晚低調的得很,你倆吵架了?”

    楊繾麵上笑容一滯,尷尬地搖頭,想了想,又補充,“他可能在同我置氣吧……”

    靖陽公主訝異地眨了眨眼,“這樣啊……阿離別介意,他就個古怪脾氣,有時候像小孩子。說不得什麽時候就又正常了。”

    “我知道的呀。”楊繾垂下眼睛,“我不介意,姐姐快去玩吧。”

    “一起唄?”靖陽笑著挽過她,“總不能讓你哥孤軍奮戰。”

    楊繾笑著點點頭。

    隨著行酒令的隊伍逐漸擴大,宴過中旬,眾人總算盡興。畢竟是勞累了一天,酒足飯飽後便不太想動彈,漸漸地,聲音也少了。

    安靜之中,陳澤忽然道,“我聽前輩們說,南苑弟子下山前,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

    他的話吸引了其餘人,眾人愣了一下,孟斐然恍然接話,“那個啊……”

    “什麽規矩?”蘇襄開口。

    “唔,一句話概括就是,”孟斐然答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出了山門,過往恩怨不究。”

    蘇襄微微一愣。

    “的確是有這麽個規矩。”楊緒塵平靜地開口。他今晚喝了不少酒,雖然贏多輸少,但怎麽也逃不過要喝的命運。好在身邊有個靖陽,後者喝得比他還多,這會困勁上來,正半靠著他閉目養神。

    “怎麽個報法?”季玨好奇。

    “隨意。”楊緒塵道。

    “我反正是覺得,這規矩挺有意思的。”陳澤把玩著酒盞,聲調淡淡,“雖說咱們這些人聚在一起,過往從不談那些令人不快之事,但下了山,總歸今後是要各走各路……”

    語未盡,眾人已心下了然。

    南苑十八子向來被人看作是一個整體,但實際上他們之中也親疏有別、立場分明。未來之事,撲朔迷離,今後的路誰知道會有多少岔口?誰與誰又會漸行漸遠?

    事實上他們也都很清楚,大家背後都有各自的家族,未來如何,很多都是早已注定。

    “所以,我先說吧。”陳澤直起身,正襟危坐地麵向楊家兄妹,“去年繾妹妹與禮部尚書陳府議親未果,兩府鬧得不甚愉快,這事在場的應該都知道。陳家與我江右陳氏有親有故,這我必須承認,陳尚書先前也曾來尋過我父親,父親看在本家份上多少支了一兩招。今兒我在這,給繾妹妹道個歉,你澤哥哥我不成器,讓你受委屈了。重安和緒冉,你們也原諒則個吧。”

    楊家兄妹三人聽得很認真,麵對陳澤的歉意,兄弟二人均望向楊繾。後者沉默片刻,麵上露出笑容,“我知道了,澤哥哥。”

    “欸,那就好。”陳澤總算把話說出來,心裏痛快極了,當即舉杯,“我自罰,這事咱們過了。”

    “陪你。”楊繾左手握盞,“願澤哥哥心想事成。”

    陳澤頓時笑得開懷。

    等兩人放下酒盞,孟斐然忽然開口,“那我跟一波吧。顧子亮,咱倆以前打過一架,剛上山那會,記得吧?”

    “沒忘。”顧亦明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趕緊滾過來一酒泯恩仇。”

    “得嘞,顧少主您請好。”小孟笑嘻嘻地隔空與他碰了碰杯沿。

    席間氣氛有些古怪,但卻無人願意打破,良久,袁少將軍摸著後腦勺幹巴巴道,“打過一架都得說?那你們都被我打過……”

    周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你閉嘴”。

    “行吧行吧,我閉嘴。”袁錚認命地舉杯,“三杯自罰,我幹了。”

    經過陳澤、孟斐然、袁錚這一鬧,眾人開始慢慢品出了“規矩”的有意思之處,很快便再次安靜下來。

    這一回,許久沒人開口。

    直到好一會,裴青忽然起身,“季景西,你跟我來一趟。”

    指名點姓,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今晚意外安靜的景小王爺。彼時後者還在給自己麵前的酒盞倒酒,今晚,這已經是他數不清第幾次重複一樣的動作了。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停下動作,抬頭,見裴青正直勾勾望著他,頓時了然地揚了揚眉,而後慢吞吞地起身,跟著他走向另一邊。

    直到兩人走遠,孟斐然才小聲道,“子玉和景西,怎麽了?”

    “不知道。”眾人紛紛搖頭。

    “我不記得他倆之前鬧過什麽不快啊?”季玨小聲低語。

    “的確沒有印象。”顧亦明跟著搖頭。

    “我們為什麽要小聲說話?”袁錚壓著嗓音開口。

    “……”

    裴青尚在孝期,今日的宴他從頭至尾都獨自在一旁,不飲酒,吃的也少,甚至不跟著他們胡鬧。而直到他突然出聲,眾人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往日最是愛熱鬧的裴子玉,今日竟無一次笑過。

    “裴玏發喪,子玉看來很不好受啊。”陳澤撓撓頭,“可我怎麽記得他們兄弟關係並不好啊。”

    “裴家做的太過,換做是你,你也不好受。”司淩接話。

    “怎麽也是堂堂世子,裴家真是……”顧亦明跟著歎息。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批判裴家,心知肚明裴青與季景西之間問題出在哪裏的楊繾沉默地低下頭。如果她沒猜錯,裴玏間接死於季景西之手的事,季景西應該是對裴青坦誠了。

    裴玏死了,裴家人第一時間懷疑的不是旁人而是裴青,而因為季景西,裴青不僅暫時地背了鍋,還被裴府那般侮辱對待。想想裴子玉從前多愛笑啊,那麽風流倜儻瀟灑肆意的一個人,自打裴家發喪,沉默得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想到這裏,楊繾也不禁打從心裏難過起來。

    那兩人聊的時間並不長,沒多久,便一前一後回到席間。眾人紛紛抬眼打量兩人,走在前麵的裴青一如既往地沉默著,瞧不出喜怒,後麵的季景西也同樣是方才離去時的模樣,隻不過走得更慢了,慢的像是在挪。

    他兩手抄在身前,就這麽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慢悠悠地走過來,也沒回到原處,反而在近處停下,眼看著裴青坐回去,這才懶洋洋地開口,“楊繾。”

    這是今日席麵上季景西開口對楊繾說的第一句話,後者幾乎是一個激靈直起腰來,回過頭,季景西正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景小王爺與明城縣君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在場無人不知,見季景西開口,顧亦明等不知情之人都下意識想攔上一攔,生怕他們今日又吵,季玨更是想都沒想便護在了楊繾身前,笑道,“景西,你找繾妹妹做什麽?”

    “與你無關。”季景西懶洋洋地瞥他一眼,繞過他望向楊繾,“過來。”

    楊繾怔愣。

    但很快,沒等她起身,季景西便又道,“算了,我過去。”

    他一步一挪地走到近前,居高臨下地望著眼前的少女。眾人鮮少見到這般沉默又嚴肅的季景西,饒是知道他不會怎樣楊繾,都忍不住在這樣的氣勢下想為楊繾說兩句好話,楊緒塵與楊緒冉更是嚴陣以待,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就這麽動手。

    季景西的確伸出了手。

    下一秒,楊繾懷裏的酒被措不及防拿走,季景西一手撐著她的肩,另一手繞過她撈走了酒壺,驟然靠近又迅速分開,動作快的連楊繾自己都沒來得及反應。

    “今兒不跟你吵。”他淡淡道,“你也自覺點,別總惹我生氣。”

    “酒不止疼,不準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