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忍耐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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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子今日臉色也一如既往不太好, 隻不過一直以來楊緒塵所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 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病容, 哪天要是突然臉色紅潤了才會真的讓人嚇一大跳。而唯有真正熟絡到一定程度,例如朝夕相處的楊繾, 才能從他那病懨懨的模樣裏瞧出幾分不同來。
例如現在, 楊繾就知道自家大哥其實不太高興。
承德殿裏歌舞升平, 好不熱鬧,楊繾一邊文文雅雅地吃著瓜,一邊望著對麵的一對“璧人”,嘴上煞有介事道,“陳洛對靖陽姐姐還挺好。”
身邊人麵無表情地喝茶不語。
在他們對麵, 靖陽公主正與皇後娘娘說著話, 身邊坐著未婚夫陳洛,後者全程都在微笑著,時不時替公主殿下添添酒、剝個果子、夾個點心的,加上他本就樣貌端正,瞧著甚是賞心悅目。
要說這江右陳家的小一輩, 這些年也著實出了幾個優秀的。上有陳澤這個出身南苑書房的少主,下有本次金榜題名的陳寬,二房的陳洛也很不俗,與蘇奕乃是同屆, 是那年的二甲頭名, 放眼京城也算少年英才了。
駙馬爺可不是什麽好當的差事, 曆來駙馬都尉都是個閑差, 很多人想不明白陳家是怎麽想的,竟然將一個仕途大好的青年推出來尚主,尚的還不是個一般的公主,而是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更奇怪的是陳洛還表現出對此事欣然接受的態度,到底這陳家是在捧陳洛還是在打壓他陳洛是做戲還是真的喜歡公主他難道完全不想在官場上更進一步嗎
坊間倒是有一種折中的說法,那就是陳洛尚主是為了家族。既是已經放棄了在官場上更進一步的打算,那想必在家族內部會有一定的補償,而陳家二房如今開始接管一部分重要的家族庶務,正是這一說法很重要的一點佐證。
一個是英姿颯爽的女將軍,一個是溫柔多情的文墨客,靖陽與陳洛這一對組合,撇開別的不談,還挺配的。
“不過我還是不懂。”楊繾捧著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小瓣,優雅地擦了擦嘴,“瓊林宴,主角是金榜題名的學子,多了我們已經很奇怪了,陳洛既不是前者,又非你我同窗,來做什麽純粹陪靖陽姐姐吃晚膳嗎”
不放過一丁點秀恩愛的機會,這得多想娶靖陽啊。
“這個我知道啊,小繾問我嘛。”陳澤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楊繾回頭,“那你說。”
陳澤故布疑陣地沉吟片刻,“原因嘛,很簡單。陳洛是被我二嬸推來催婚的。”
咳。
塵世子低頭咳嗽起來。
“怎麽個催法”楊繾好奇,“你們陳家這麽希望娶個公主嗎”
“希不希望的這個再說。”陳澤打著哈哈沒有正麵回答,“但催婚就簡單多了。他隻需要往那一坐就行。”
楊繾一頭霧水。
“笨啊,你想,太後娘娘和皇上都惦記兒女親事,他一來,不就是個現成的提醒”陳澤恨鐵不成鋼,“當初說好的為公主選婿,要盡快定親。結果呢,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殿下如今手上事情一天比一天多,雖然證明了皇上看重她,可你想,定親的事誰提過靖陽忙暈了,皇上又日理萬機,太後娘娘還在操心那倆”
陳澤朝季景西和季玨躲藏的方向努了努下巴,“還惦記著這事的,可不就隻剩下我二叔二嬸他們了麽。”
楊繾頓時恍然大悟。
“霈之,聽你的口氣,不喜歡你這個堂兄弟”楊緒塵看過來。
“也不是。”陳澤欲言又止,“以前還是挺好的。”
那就是最近開始不喜咯
陳澤倒是沒想賣關子,“吃相太難看,有失君子之風。”
哦。這回楊繾也懂了。
自從陳洛被欽點要同靖陽議親,這位陳家子在盛京上流刷臉的頻次已經高到了連她這個基本不出門的都知道了。對方見了他們也是一副未來駙馬爺的身份自居,聽袁錚說,因著他與靖陽乃是同袍,還特意叮囑過他好生照顧靖陽什麽的。尤其最近還不知怎麽得了太子殿下青眼,這些日子同東宮一脈走得很近,差不多算是太子筵席上的常客了。
楊繾幾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結果被眼尖的陳澤瞧見,不由好奇問她,“怎麽”
楊繾搖搖頭。總不能說,有她大哥與靖陽公主的事在先,她覺得陳洛有點礙眼吧她還沒忘上次他筵請季景西,居然請到了醉香樓的事呢。
“沒事,若是他有哪裏得罪了你,澤哥站你這邊。”陳澤拍拍她的肩,“他最近有點膨脹,來點打擊也挺好的。”
這就是說話的藝術了。
陳澤好歹是江右陳家少主,世族子弟,無論內裏有什麽齟齬,出門在外大多都是心向家族的,除了裴家那幫人。陳澤雖嘴上這麽說,話卻未說死,隻說“適當打擊”,可有聽他說“隨便整,整死算我”終歸還是護著自家人的。
說得再明白點,要是沒有背後家族的撐腰與授意,陳洛敢這般行事陳澤看不慣歸看不慣,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他門清的很。
這一點,同為世族子弟的楊家兄妹心裏都明鏡似的,楊繾聞言也不過笑笑,誰都沒放心上。
“我看啊,靖陽是回不去漠北咯。”陳澤最後感慨般丟下一句話,搖著頭尋顧亦明說話去了。
這可不一定
楊繾默默看了一眼無動於衷的自家大哥,最終還是於心不忍,決定透露一丁點內幕消息,“溫喻差不多要北上了。”
聽到熟悉的名字,死氣沉沉的塵世子總算有了點興趣,懶洋洋地一眼睨過來。
楊繾決定再接再厲,“聽說要順便帶走靖陽姐姐。”
塵世子“”
放下茶盞,楊緒塵轉過來好整以暇地望著自家妹妹,一本正經地開口,“阿離。”
總算忍不下去了楊繾笑嘻嘻地欸了一聲。
“有句話為兄要告誡你。”塵世子嚴肅地說,“你是不是和溫子青走得太近了”
萬萬沒想到居然等來這麽句話,楊繾微微一怔,“啊”
“啊什麽。”塵世子開始例行訓誡妹妹,“難道為兄說錯了那你是從何得知他的打算難道不是因為你們經常通信見麵雖說他為人光風霽月正派堂然,但你們之間,已經熟絡到了什麽話都說的地步”
楊繾“”
“不是,大哥你誤會了。”少女試圖解釋,“溫喻他與我不過閑聊,他一個人在京城,又沒什麽朋友,我倆”
楊緒塵挑起眉。
“阿離知錯了。”少女委屈兮兮地低下頭。
早知道不調戲大哥了
見小丫頭重新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大家閨秀姿態,楊緒塵總算滿意了,然而當他再次端起茶盞時,先前楊繾的話卻控製不住地在耳邊不斷回響,沒一會,就有點坐不住了。
“咳”他頻頻望向身邊的妹妹,可楊繾打定了主意要規規矩矩,壓根不抬眼,無奈塵世子隻得主動出擊,“方才你說他要可確切打算如何做”
楊繾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國師大人與我不太熟,這等事怎會隨便告訴別人”
塵世子“”
少見地有些無措,楊緒塵正思索著如何去挽回一下妹妹的心,還沒來得及開口,主座上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大笑。人們紛紛抬頭,見陳洛不知說了什麽,令皇上甚是開懷,太後娘娘也笑彎了眼睛,就連不苟言笑的謝皇後都難得麵色微霽。
“靖陽眼光不錯,懷泱是個好的。”太後娘娘慈祥地望著兩人,越看越覺得陳洛好,轉而望向皇帝,“欽天監那邊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老皇帝答道,“朕看重靖陽,他們定不敢隨意定下日子,不過朕也已對國師提過此事,想必不日便會有定論了。”
“那就好。”越太後欣慰地點頭,“國師哀家也見過,溫師教出了個好徒弟啊。有他主掌,哀家也放心。靖陽這些年不容易,你也莫苛責她。”
老皇帝笑著搖頭,“母後多慮,朕疼愛靖陽可是您老看在眼裏的,又怎會苛責她待國師選定良辰吉日,朕自當好好為靖陽安排,放心吧。”
聽到皇上這麽說,陳洛當即麵帶喜色,壓抑著興奮偷偷看了身邊人一眼,卻發現靖陽公主麵色微沉,愣了愣,剛想開口,便聽她道,“父皇,訂親之事兒臣不急,漠北那邊”
“漠北那邊自有袁穆那個老家夥頂著。”皇帝打斷她,“你眼下還是操心自己的親事。朕已命人重新修繕你的公主府,缺什麽少什麽,盡管對父皇開口。”
靖陽眼底閃過沉重之色,仍不死心,“兒臣是為壽寧節而歸,走得急,軍中還有”
“袁家軍裏,你能說上什麽話”老皇帝不在意地擺擺手,“你在漠北待得時候也不短了,功績朕都看在眼裏,這些年也差不多玩夠了。”
靖陽頓時愣住。
目光在這父女倆中間轉了一圈,謝皇後淡淡道,“皇上,靖陽大才,這般埋沒了也著實可惜。”
此話一出,皇帝與靖陽皆是抬眸看她。
“雖是女子之身,但靖陽在北境立功無數,可謂本朝頭一份。太子也時常誇讚他有個好妹妹,他平日事務繁忙,倒是盼著能有個好幫手,已私底下抱怨過多次近衛營那邊力不從心。或者,可讓靖陽幫著分擔一二”
“”
詫異地看了一眼皇後,老皇帝轉而沉思,半晌,點點頭,“朕考慮考慮。”
靖陽公主怔愣地立在原地,心中又驚又怒,連忙低頭掩蓋眼底的厲色。
幫太子管理近衛營
那還不是不讓她回漠北的意思
她季君瑤漠北拚殺數年,立下功勞無數,從一個小小的士兵一步步爬到如今中郎將的位置,難道是一路“玩”過來的當年她那般與父皇講條件,到頭來在他眼裏,她就隻得了一個“玩夠”的評價
更可笑的是,還有人非要把她錮在京城,不讓她回漠北
怎麽,怕她回去後就天高任鳥飛嗎還是說,怕她回去之後,就再也製不住她手上的兵權了
深沉地望著階下沉默異常的少女,老皇帝收起笑容,也沒有立即下結論,隻平靜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今日瓊林宴,不談國事。靖陽,別多想,父皇看著你呢。”
掩在袖下的手指緊了又緊,靖陽抬起頭,勇敢地與老皇帝對視了一眼,末了又飛快斂眸,低低道了聲“是”。
散了宴,學子們大多被宮人們一一送回,南苑等人落後眾人幾步,三三兩兩綴在後頭。靖陽公主最後一個離開承德殿,剛一出門,便被寒風吹散了一身酒氣。她打了個冷顫,剛要抬步,身後有人忽然靠近。
“什麽人”靖陽公主條件反射地回頭,看都未看便一個擒拿手將人摁下。
“嘶公主殿下,是在下。”陳洛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靖陽深深皺著眉,看清了人,沒好氣地鬆手,“別隨便靠近本宮”
陳洛尷尬地揉著胳膊站好,手中還抱著一疊抖開的披風,“夜裏涼”
不遠處有幾人聽到動靜,停下腳步看過來,見靖陽似乎與人動了手,不禁都嚇了一跳。還未到近前,便聽靖陽的聲音冷冽響起,“管好你自己,本宮不用你操心。”
“公主殿下”陳洛為難地開口,“是洛做錯什麽了嗎”
靖陽本就悶了一肚子的火,見陳洛這般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忍不住爆發,“給本宮滾遠點有多遠滾多遠要不是你,本宮如今早就”
“靖陽”有人厲聲嗬道。
靖陽公主滿身戾氣地回過頭。
出聲的是楊緒塵,昏暗中,隱約能瞧見他嚴肅的目光,在他身邊,季景西、袁錚、楊繾、陳澤等人皆在場。
“堂哥,這麽晚了,你還不回府嗎”陳澤試圖打圓場,“可要同弟弟一道”
陳洛麵色難看地皺眉不語。
“這是怎麽了,誰惹著我姐了”季景西晃蕩著走過來,絲毫不懼靖陽渾身的殺氣,往她身邊一站,笑得輕曼又隨意,“喲,這不是陳公子嘛。陳公子可以啊,居然能把我皇姐這麽好脾氣的人惹毛,了不起了不起。”
誰脾氣好靖陽公主
剛才那個樣子,是脾氣好
“靖陽,天色不早,莫要耽誤陳公子回府。”楊緒塵目光沉沉,“別忘了你還在宮裏,是想讓人參你一本出言不忌”
雖然在氣頭上,靖陽卻還是多少把話聽了進去,別過臉不再開口。
“諸位誤會了,殿下並未耽誤洛的行程。”陳洛向眾人拱拱手,“她宴上喝了些酒,讓諸位見笑了。”
眾人
“陳洛,你夠了”靖陽這會簡直就是個一點就著的炮仗,“你當你”
話沒說完,人便忽然被猛地一拽,卻是季景西直接把人甩到了自己身後,轉而自己對上陳洛,“我說陳公子,這話說的就不妥了吧誰準你用這種口吻代我皇姐道歉的”
陳洛驀地一滯。
“算了算了,景西,我堂兄也是關心則亂。”眼見景小王爺親自上了,陳澤心下一驚,想都沒想便一個跨步隔開了兩人,“我還在呢,給我個麵子。”
“陳霈之。”季景西涼涼開口。
“在呢。”陳澤笑著對上他。
“”定定看他一眼,季景西咽下到嘴邊的話,越過他望向陳洛,“這還沒定親呢,陳洛,給小爺記好你的身份。”
說完,他一把拉過靖陽公主大步離去,“別傻站著了,走。”
路過楊家兄妹身邊時,還順手掰過了楊繾好奇的臉,“看什麽看,走了。”
楊繾措不及防一個踉蹌被帶跑,還在原地的楊緒塵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朝陳澤點點頭,這才慢幾步跟上去。
陳洛停在原地,又是羞憤又是不解,好一會才道,“真是晦氣。”
“少說兩句吧你。”陳澤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平白無故因為個白癡而對上季景西,他心情也不太好,“靖陽什麽性子,你不知道就別亂說話。”
“我怎麽了我我不過是為她著想,怕她喝了酒吹風受涼。”陳洛無比憋屈,“再說了,連皇上都認可我和她的事了,這般說有什麽錯”
陳澤無語地看了這個被尚主衝昏了頭腦的堂哥,實在是連解釋都懶得解釋,索性閉口不言。
另一邊,換了條僻靜路的季景西沒多久便放開了靖陽,沉默地揣著手往前走。楊繾見狀,歎了一聲,“姐姐,小王爺是為你好呢。宮裏耳目眾多,方才你差點就說錯話了。”
“嗯。”靖陽公主這會也反應過來了,埋著頭沉默。
楊繾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見自家大哥趕上來,果斷把人丟下,小跑著追上前頭的景西和袁錚,將問題毫不猶豫地地丟給了後麵人解決。
楊緒塵剛走到靖陽身邊,便聽她淡淡道,“我特別生氣。”
“看出來了。”塵世子答。
“你讓我選陳洛,我選了。現在我特別後悔,看見他就煩,要不是他,我不會給人授予留在京城的把柄和理由。”靖陽悶聲道,“都怪你。”
“嗯,都怪我。”楊緒塵接過話,“是我考慮不周,讓你受委屈了。”
“非常委屈。”靖陽瞬間便紅了眼眶,“換個人,我定是要同他狠狠吵一架。”
“你也可以吵,我受著就是了。”楊緒塵道,“別憋壞了身子。”
靖陽氣得聲音都發抖,“要不是今日他在場,父皇不會這麽快想起我的婚事。謝皇後還將了我一軍,氣到炸陳洛,陳洛他是個什麽玩意,居然敢以未婚夫身份自居用得著他替我說見笑這種話”
她前言不搭後語,明顯是真氣著了,楊緒塵安靜地聽著,揣在袖子裏的手早已捏得指節發白,卻依舊沉穩地應聲,“我也很生氣。幸好有季景西。”
“什麽意思”靖陽偏頭看他。
“若非他擋了一下,怕是我也要口不擇言。”青年長長呼了口氣,“真正冷靜的隻有他,如今想來,實在慶幸。”
靖陽撇撇嘴,還是覺得委屈極了,“我為什麽一定要有未婚夫是不是還得定親我聽到陳洛用那種自己人的語氣把我劃歸到一起就覺得惡心楊緒塵,你還要我忍多久”
“是我不好。”塵世子拉過她的手。少女掌心有著繭,是常年舞刀弄槍導致的,還有一道細細的傷疤,那是她功勳的證明。如今這雙手微微顫抖著,冰涼冰涼,浸的楊緒塵的心都跟著疼起來。
“我忍耐有限。”靖陽用力反握住他,“楊緒塵,你聽見沒”
“聽到了。”楊緒塵被她捏痛,微微蹙眉,卻並未躲閃,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掌心的傷疤,輕聲安慰,“我想辦法讓你盡快回漠北。”
“父皇不讓我走,我知道,他怕我天高任鳥飛。”一想到今日宴上皇上的話,靖陽眼底透出失望來,“皇後讓我去近衛營幫季珪的忙,我便是去,兵權也不可能是我的,是在為他人做嫁衣。重安,我真的想給自己掙個未來,我不想成為他們爭名奪利的棋子。”
她停下腳步,難受地將額頭抵在了楊緒塵肩上。
“我知道。”塵世子輕輕環過她,“給我一點時間。我送你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