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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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農楊氏嫡女、明城縣君楊繾成功被南苑書房認可, 成為其數百年來年紀最小的夫子一事,不過短短一日便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整個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時間朝野震動,不知多少人得知此事時下巴都險些驚掉下來,又不知有多少勳貴世族之家悄然行動起來,紛紛通過各種渠道打探消息的真假。

    可還沒等質疑之聲響起,國子監南苑山長蘇懷寧便正式出麵昭告天下,與此同時,南苑書房所有夫子對楊繾勝任的聯名評價也在山門前貼出。而那些名字, 每一個單獨拎出來都能令天下文人墨客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作為獨立於朝堂之外、又在學術界有著超然地位的天下第一書院, 無論是擇學子還選夫子, 南苑書房一旦確定人選,誰都不能撼動,便是連皇帝陛下本人都不會幹涉,因而哪怕有再多人不願看到這一結果, 楊繾成為南苑書房夫子一事都已鐵板釘釘,再無相商之意。

    可謂一實際千層浪,弘農楊氏與信國公府瞬間站在風頭浪尖。

    所有人都等著看楊家的反應, 然而出乎意料地,弘農楊氏低調至極, 除了普通地開了祖祠祭拜一番以外再無任何高調舉動, 令許多人都感到不解

    這等光宗耀祖之事, 哪怕是大擺一個月流水席都不失過分, 換做別家, 更是恨不得宣揚得天下人皆知,怎麽到了弘農楊家,就這麽簡簡單單就完了

    信國公府甚至連場宴會都沒舉辦

    不過楊家想低調行事,事情的走向卻並未如他們所願。不到一日,上門求親的冰人便幾乎踏破了信國公府的門檻,更有許多參加過南苑篩考的前學子、如今朝堂的新鮮血液們自動自發地將篩考文試當日楊繾舌戰群雄的言語編寫成文,在文人學子中廣為流傳。甚至就連新科狀元謝卓的狀元府一日之內都接到了無數拜帖,無一不是在向他求讓那幅明城縣君親筆所寫的明心帖這幅字,據傳已被筆墨軒的拍賣會炒到了萬兩天價。

    可惜謝府的主人謝彥之沒有絲毫出讓的意願,當日便閉門謝客了。

    信國公府隨後也不堪其擾,與狀元府一樣謝絕了所有訪客。

    如此還不算完,市井間有關“誰才是盛京第一才女”的討論很快蓋過了前些日子裴陳二家的鬧劇,成為了盛京城中最新鮮出爐的談資,有關蘇襄與楊繾的對比再次被老生常談地翻了出來,盡管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人們卻依然不厭其煩且興致勃勃。

    這一風聲自打上次南苑篩考時便蠢蠢欲動,如今隨著楊繾正式入南苑書房而徹底爆發,一時間街頭巷尾都能聽到人們的談論之聲。

    此事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且不管在乎的那個人心中如何慪,信國公府這邊倒是有誌一同地沒把這些閑談瑣事捅到楊繾麵前。在他們看來,自家人當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用不著什麽評選和虛名,更無需哪個泥腿子出身的“貴女”來墊腳,哪怕這個貴女文采的確出眾,若無仲永之殤,將來必定能登堂入室,稱一聲詩文大家。

    所以楊繾的小日子過得出乎意料的平靜,除了去南苑書房授課以外,與往常無任何不同。

    隨著溫子青離京,王子歸小朋友拜師一事也被楊繾正式提上日程。為表誠意,她親自帶著弟弟造訪了鎮國將軍府。

    袁少將軍對收下一個小徒弟並無抵觸,簡單測試了一番,對小弟子的資質還算滿意。聽說子歸乃當年征西大將軍王瀟之子,袁錚雖驚訝,但很快又麵露鄭重之色。

    武將之間雖爭強好勝,卻也惺惺相惜,鎮國公府上下都對當年的征西軍印象不錯,對曾統領征西軍的王瀟更是讚賞有加,不用楊繾多說,袁錚也暗暗決定好好培養這個小徒弟。

    “你父親戎馬一生,光明磊落,卻倒在權謀詭計之下,大抵是他一生的遺憾。然即便如此,瀟將軍到死都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袁錚接過弟子的敬師茶,目光淩厲地望向自己麵前跪著的少年,“你既選了這條路,當要記住,無論今後遇到任何絕境,都莫要墮了門楣。”

    “弟子明白。”王睿紅著眼用力點頭。

    “明日起,你便去京畿大營報道。何時出師,我說了算。”說完,他抬眸望向一旁的楊繾,“繾妹可有異議”

    楊繾搖頭,“你是他師父,如何教導,你決定就好。”

    袁錚笑了笑,“放心吧,我既收下他,定會傾囊相授,來日還你一個合格的將領。”

    楊繾也忍不住笑出來,“好呀。”

    將兩人送出府,袁錚看向眼前的少女,“子玉出獄,小孟約了景西與我去探望他,你可要同去”

    楊繾想了想,搖頭,“不了,裴家我不喜,幫我向子玉哥哥問好。”

    袁錚頷首,“也好。近來京中風言碎語甚多,你多保重。國師大人離京,陳洛出獄,朝堂上有關護送糧草北上的人選也遲遲未定,想必靖陽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你若得空,去瞧瞧她也好,莫要讓她衝動行事。”

    提到靖陽公主,楊繾眼底略過幾分擔憂。她望向眼前朗朗如峰的青年,言語中不免關切,“錚哥,你不再爭取一下真要這麽待在京裏”

    袁錚愣了愣,灑然一笑,“無需擔心,我自決定回京述職,便知要麵對什麽。這不是壞事。”

    這當然不是壞事。京中需要一個漠北軍少帥做“質子”,剛經曆過一場大戰的漠北軍同樣也需要一段平穩的時日來恢複元氣,袁錚便是維持這難得平衡的橋梁。

    他是漠北軍的少帥,是振國大將軍袁穆的兒子,哪怕被困在京城這個囚籠裏,那也是令北戎聞風喪膽的將軍,是猛虎,是雄獅,是誰也不敢隨意抹去他用血換來的大魏功臣。

    他是值得被敬佩的。不僅是他,守衛著大魏國北境漫長國境線的十萬漠北軍都是值得被敬佩的,而這也是楊霖、乃至信國公府上下都自願幫襯他一二的原因。因為他們曾經也有親人在軍中,嚐過這些錚錚鐵骨的將領被迫卷入朝廷權謀紛爭是多麽令人不甘的滋味。

    他們生而屬於沙場,哪怕最後馬革裹屍。

    “真想念漠北的黃沙戈壁。”朵朵白雲下,靜謐的庭院裏,女子的語氣裏盡是寂寥,“在京裏這麽久,我骨頭都要軟了,羨慕溫子青。”

    在她身邊,兀自擺著棋局的羸弱青年笑著開口,“還以為你會大罵他一頓。”

    “我罵了啊。”女子回頭,認真地望著青年,“我此時此刻心裏都還在飆髒話,你想聽嗎保證沒有重複的。”

    並不太想。

    青年放下棋子,無奈地轉頭,“靖陽。”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女子抬手製止,“我如今耐性都被你們磨出來了,放心,不急。”

    溫子青離京,沒帶走的可不是隻有子歸,還有來自靖陽公主的無限怨念。楊緒塵對上眼前一臉平靜的女子,知道再多的安慰對她來說都是廢話,索性另起話頭,“朝堂上快有結論了,不出意外的話,這一兩日你便要著手收拾行裝。”

    出自信國公府塵世子的話當然不可能是虛言,靖陽公主眼眸一亮,直起身,“真的”

    楊緒塵點點頭,“不過既是護送糧草,東西送到,人還是要回來的。”

    “無妨。”靖陽麵上終於露出笑來,“我知道自己能回漠北軍的希望很渺茫,隻是當初回京祝壽走得太急,許多事並未妥善安置。能借此機會回去一趟最好不過。”

    好歹軍中三年,靖陽公主雖算不得漠北軍的核心,卻也有著一批願意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親信。去歲壽寧節她匆匆回京,沒想到一待就到來年四月。她在京中處處被動,也不乏是因為有所顧忌,若最後連漠北都沒能回便要去他地領兵,這些年的努力便算是白費了。

    “多虧楊伯伯從中斡旋,真不知該如何答謝。”靖陽歎。

    楊緒塵麵不改色,“信國公府缺長媳。”

    靖陽“”

    怎麽回事,幾日不見楊重安你是去季景西那裏進修情話大全和厚臉皮了

    “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靖陽公主一言難盡地看過來,而後突然一笑,“不過本宮喜歡。塵兒莫心急,你終究是本宮的人,逃不了的。本宮一日沒駙馬,你信國公府就一日不能有長媳。”

    楊緒塵“”

    怎麽就忘了這人才是真正的厚臉皮

    撩人不成反被調戲,塵世子耳根微紅,低頭咳了幾聲,“有準駙馬的人,何來的底氣”

    靖陽公主頓時翻了個白眼,“可別,如今陳家不知多後悔呢。”

    提到她的親事,楊緒塵微微皺眉,但好在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他重新執起棋,“陳家遠未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但已觸及底線。若真與齊孝侯府鬥起來,你難免要經受些非議。”

    世族的底線是長久,而長久來自於一代一代子弟的維係。裴陳之爭尚未全麵展開,嫡係子弟就已經相繼折在裏頭,這已是觸及了一個大家族的根本。

    裴家那邊,裴青重傷的手臂未來不知是否影響握筆暫且不提,裴瀚卻是硬生生被燕親王府廢了一條胳膊。當然原本還是有救的,被無霜折斷的那隻手若能得到及時救治,倒也不會留下遺症,可偏偏因為裴瀚不知死活對季景西出手,燕親王一怒之下,硬是將人押在京兆尹府大獄多日,傷勢被耽擱,估摸著是好不了了。

    至於陳家,選擇跳水輕生的三房六小姐據說雖然命保住了,身子骨卻大不如前,莫說嫁人,就是好好養著都不一定能起身;而陳六小姐的嫡兄陳寬陳榜眼,經此一事名聲有損,仕途前路毫無光明可言,再加上他尚未赴任就被耽擱這麽久,原定的名額早已被旁人取代,即便最後選擇外放,留給他的也隻剩下貧瘠之地。

    陳家嫡係三房可以說一下子就折進去了倆。

    陳澤倒還好,他再不濟也是江右陳氏下一任的家主,可陳洛就有點慘了被未婚妻打臉、被東宮嫌棄,裴瀚甚至光天化日之下說他要娶的是個命硬的天煞孤星。退一萬步,哪怕這個流言事關皇家公主而無人再敢言,陳氏族中難道就沒有微詞

    要知道,當初陳洛選擇尚主,可是陳家二房自作主張,完全沒與家族通氣的。不然陳洛也不會舍近求遠,不選陳澤而跑來找楊緒塵做男儐相為何當然是陳家對他不滿。

    “我倒是不知我何時成了天煞孤星了。”靖陽諷刺地開口,“此事從頭至尾都透著股上不得台麵的陰謀味兒,是不是覺得很熟悉”

    楊緒塵看了她一眼,沒開口。

    “怎麽,別說你到現在都沒回過味來啊。”

    “沒有證據之事,我從不斷言。”塵世子搖頭。

    “還有什麽可懷疑的”靖陽冷笑,“我那個好大哥,可真是小肚雞腸。想拉攏人時倒是把陳洛奉為座上賓,一朝翻臉,立刻把人棄之如敝履。陳洛也是白癡,連被人當棋子算計了都不知,陳家如今上上下下,恐怕都要對他生出怨了。”

    靖陽公主與陳洛的親事黃了對誰最有好處

    她天生就是個將領,經漠北三年錘煉,更是優秀,皇帝不可能讓她埋沒了才華,還指望她頂替燕親王的空缺,成為下一個手掌兵權的皇家子,所以她未來勢必會領兵。

    靖陽公主與太子季珪的仇是不可能化解了,又即將有江右陳氏做後盾,這樣一來,她就不信季珪晚上還能睡安穩。

    在靖陽看來,這件事若是出自東宮之手,就什麽都能說通了。

    季珪被宗正司打了五十板,又被皇上斥責,萎縮東宮至今不出,東宮一係近來在朝堂上低調至極,他心中不可能沒有怨氣。如若要報複她,選擇她的親事下手是再方便不過了,既繞過了她,又不至引人注意。

    他深知他們的父皇一心想讓她成親,而江右陳氏,勢力太大了,季珪怎麽可能放任她有如此強的後盾他拿陳氏開刀,若能黃了這樁親事最好,黃不了,也要讓陳氏傷筋動骨,很長時間裏不可能成為她的助力。

    怎麽可能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喊出她季君瑤是天煞孤星若無人授意,誰敢詆毀皇家公主用出這個詞的人,是逼著她這輩子都無法成親嫁人啊

    在一國儲君眼裏,一個永遠沒有夫家的公主,哪怕手握兵權又有何懼她的一切終究都還是皇家的,隻要他登位,那就是他的。

    “裴家多年親近皇室,滴水不漏,不能僅憑此斷定他們與太子親近。”楊緒塵不得不告誡她。

    靖陽翻了個白眼。

    頓了頓,她忽然開口,“你說,在這事裏,溫喻之又扮演了什麽角色他難道就隻是幫我擇定了婚期感覺裴陳兩家鬧起來好像和他毫無關係啊”

    落子的手微微一頓,楊緒塵沉默半晌,抬起頭,望向對麵人的眼眸深沉而複雜,“那要看,你當初在嶺南與他約定的是什麽了。”

    靖陽公主頓時愣住。

    “君瑤。”楊緒塵從未用過如此複雜的眼神看她,“你想要的到底是兵權,還是其他”

    靖陽公主呼吸一滯,沒來由地,忽然被莫大的恐慌席卷。

    “你當初在嶺南一丈峰上,請求帝師幫你的,究竟是擺脫賜婚,還是”

    “楊重安”季君瑤驀然拔高了聲音,強行打斷他的話。

    楊緒塵卻並未如她所願,罔若未聞地繼續道,“你難道沒有發現,從你回京開始,就一直在針對季珪他是儲君,你是臣,他是皇子,你是公主,他對你究竟有多大威脅,以至於你這般提防他,恨不得在無憑無據之時斷言他在報複你那日,你當真是因他辱你而不惜使出殺招與他交手對儲君之位有威脅的皇子一個都沒有,若無意外,季珪必繼位,你這般忌憚他,究竟為何”

    “楊重安,你給我住口”

    轟然一聲重響,兩人中間的幾案刹那間四分五裂

    靖陽公主怒而起身,胸膛起伏不定,死死望著眼前麵無表情的青年,後者不躲不閉地迎上她,平靜的眼眸深處,暗湧來勢洶洶,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生生未能衝出來。

    驚鴻院在這一刻,靜得可怕。

    靖陽公主怒視著眼前人,指尖不住顫抖,卻是一句話說不出,袖風猛地一甩,轉身離去。

    而直到有人來報,公主殿下已出了府門,還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的塵世子忽然一口血吐了出來,止也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徹響整個庭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