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觸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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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義大概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把老骨頭竟能有反應這般快的時候, 眼看著那一樽酒壺砸下來,也不知是哪來的求生欲, 硬在最後一刻躲了開去。
玉質的酒壺就這麽砸在離臉頰最近的地磚上,砰地一聲四濺開來。碎片割破了他的臉皮,溫熱的血順著傷口往下淌, 陳元義又驚又怒, 喝聲已到嘴邊,卻迎麵便被一拳頭砸歪了臉, 未出口的話登時變成痛呼。
暴風雨般的胖揍劈頭蓋臉而來,陳元義手腳並用, 掙紮著,不斷哀嚎,揍人的卻絲毫不為所動,一下一下,一丁點猶豫停頓都沒有,拳拳到肉往對方身上招呼。
別看信國公平日溫文爾雅以禮待人, 端的是君子翩翩,發起火來當真凶狠,這副從未顯露過的模樣不知嚇到了多少人, 看台上有那麽一瞬間凝滯,待眾人反應過來,陳元義都快被打死了。
“相公大人, 快住手”
有人驚呼出聲, 驚醒了一眾看客, 官員們刷地蜂擁而上,阻的阻,攔的攔,徐禦史死命抱著楊霖的腰往後扯,其他人則趁機將陳元義從桌底下撈出來,眨眼便把人拖得離楊霖遠遠的。
可惜楊霖身子骨好的很,他並不是個純粹的文人,年輕時候也是騎馬射箭的好手,如今雖忙於政事,倒也沒忽略了身體鍛煉,徐禦史這等文弱的讀書人壓根攔不住他,三兩下便掙脫了桎梏,想都不想就又要衝過去。
可惜半路上被燕王爺季英成功攔下來。
“楊霖你瘋了”季英攥著他的胳膊,力道之大,楊霖試了幾次都沒能掙脫。
楊霖不住地喘著粗氣,通紅的眼狠狠瞪著季英,理智風度早就拋之腦後,滿心滿眼都是要教訓陳元義。季英不敢真對他下狠手,卻也無法放任,索性施了巧勁把人反手桎住,腳尖一挑壓著人跪下,“給本王醒醒腦子這是禦前,豈能容你放肆”
主位上,老皇帝臉色鐵青,見楊霖後知後覺抬眼望過來,重重地哼了一聲,沒去管他,卻是第一時間往毓秀台看去。
這麽一看,更氣了原來不知何時起,半簾帷帳被放下,另一邊則齊刷刷站著一排人牆,將外麵可能投來的視線悉數擋下,打頭的正是候在帳外負責護衛的袁錚。
動手前都沒忘了周全
陳元義被打得眼前發黑,眼見楊霖被製住,立刻連滾帶爬伏地痛哭,“請皇上為老臣做主啊老臣差點就被打死了”
老皇帝隻覺太陽穴都要跳炸,不忍直視地看了一眼陳元義那滿臉的血,怒不可遏,“楊伯風,你可真是好樣的”
楊霖被季英看得死死的,不可能再暴起傷人,這會也逐漸理智回籠,瞥了一眼陳元義,冷笑,“差點被打死的人還有力氣嚎皇上明鑒,臣可沒下重手。”
老皇帝險些被他這強詞奪理氣笑了。禦前動手打人還有理了合著是要把陳元義打死才算下重手
“朕還沒計較你禦前失儀、出手傷人、毆打朝廷命官,你倒先倒打一耙,是沒將朕放在眼裏嗎”老皇帝倏地沉下臉。
楊霖抿了抿唇,規規矩矩地叩首,“臣不敢。”
老皇帝冷哼。
“不過”楊霖直起腰,麵上毫無愧色,“陳尚書口出不遜在前,侮辱我兒在後,臣身為人父,為女兒出頭有何不妥臣以為,這等事皇上已經習慣了,為何隻到了臣這裏如此惱怒”
老皇帝“”
楊霖的目光猶如實質般在周遭看戲之人身上一一掠過,看得不少人都心虛不已,最後落在麵色僵硬的季英身上,頓了頓,道,“陳元義大庭廣眾下侮辱我兒,臣便是打了又如何今日臣若是忍了,回去後如何在女兒麵前自處連齊孝侯都能為一個區區庶子在朝堂上大打出手,臣的女兒貴如皎月,又怎能受此汙言穢語”
老皇帝無言以對,惱怒地瞪了一眼裴堅,後者目瞪口呆,非常不理解為什麽人在帳中坐,鍋從天上來。
倒是燕親王心裏鬆了口氣,就在方才,他真的以為楊霖又要把他兒子拖出來鞭撻。
“信國公”裴堅羞惱地漲紅了臉。
楊霖瞥他一眼,“侯爺莫惱,隻是舉個例。”
“你放屁我兒便是庶出也不比誰身份低下”一沾裴瀚,裴堅簡直就是個一點就炸的桶,“要本侯說,陳尚書所言雖偏激,卻也不是空穴來風。楊相公這般惱火,難道不是心虛”
楊霖頓時眯起眼,殺氣如刀般的眼神激射而來。
他一語不發,卻清楚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你活膩了
裴堅呼吸一滯,臉色頓時如吞了蒼蠅般難看至極。
眼看著事情走向不妙,陳元義哀嚎一聲,“皇上老臣在朝為官數十載,從未受過這等侮辱臣無顏活下去了啊”
說完,眼皮一翻,直接暈死過去。
楊霖滿心暴虐,生生將那句“那就去死”咽回去,有些拿不準他是裝暈還是真暈了過去,冷著臉不再說話。
帳內一片混亂,皇帝麵色難看地喚禦醫,一陣兵荒馬亂後,陳元義被抬了下去。彼時楊霖還在原地跪著,老皇帝被他那副理直氣壯模樣氣得眼前發黑,論禮也沒了心情看,怒氣衝衝地撂下一句“給朕滾去勤政殿跪著”,憤憤甩袖而去。
皇帝一走,眾官員將目光投向幾位大佬。楊霖在一眾注目下施施然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抬頭便對上狐疑打量他的蘇懷遠,“怎麽”
蘇相公直覺此時的楊霖非常不好惹,咽下了到嘴邊的試探,笑道,“楊大人手上的傷別忘了找禦醫瞧瞧。”
楊霖低頭,果然發現手指關節都綻開了皮肉,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放下袖子擋住傷口。
太子季珪不讚同地開口,“相公今日太衝動了。”
楊霖壓著心底的暴虐,麵色淡淡,“殿下說笑了。不衝動,等著話傳出去中傷我兒”
季珪忍不住蹙眉,“繾妹妹是本宮看著長大的,本宮當然不會坐看有人惡意中傷於她。”
楊霖定定看他,“這麽說,殿下會為我兒伸張正義了”
季珪滯了滯,下意識對上對麵人。直覺告訴他這是表明姿態的好機會,麵色頓時一緩,唇角微揚,眼底流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寵溺,“那是自然。便是大人今日不這般做,事後本宮也會為繾兒做主的。本宮記得,信國公府曾有意與禮部尚書府結兩姓之好幸好此事作罷了,繾妹妹那等品貌俱佳的女子,經毓秀台論禮後更是要被稱一聲第一貴女。她值得更尊貴的身份。”
“哦”楊霖眉梢一挑。
太子這話意有所指,在場是個正常人都聽得出,原本心不在焉等著退場的官員們一下子來了精神,恨不得耳朵都豎到天靈蓋。
蘇懷遠的臉色徹底難看下來,重重哼了一聲。一旁看戲的燕親王也是一愣,望向季珪的目光充滿不可思議這個侄兒,剛才是在當著他的麵翹他們王府的牆角
季珪話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衝動了,連忙一笑,“當然,襄妹妹也是極好的。她們不是被並稱為盛京雙嬌麽,襄兒前兩日還與本宮感慨,也不知誰有福能得繾妹妹青眼。”
楊霖皮笑肉不笑地笑,“就不勞殿下與未來太子側妃操心了,本官的女兒年紀還小。”
“行了,走吧。”燕親王沒好氣地打斷兩人,率先朝外走去,路過兩人身邊時還冷冷瞪了太子一眼,看得後者莫名其妙。
看台上這一場“好戲”,因為楊霖的未雨綢繆和袁錚小將軍的偏幫而絲毫沒有影響毓秀台那邊重新激烈起來的論辯,皇上的半途離去雖矚目,卻也沒造成太大影響。第二日的論禮結束時,除了少數有心之人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以外,還算酣暢淋漓精彩紛呈。
由於中途短暫的停頓涉及到楊繾,即便後來論禮重新開始,話題也不受控製地往“女子之德”上偏離。女子的德行言功、嫡女與庶女的定義,家中妻妾的高低尊貴,成為了後半段論禮繞不開的點。
作為議題跑偏的開端,楊繾起先有些不適,但沒多久便調整了情緒。她行得正端得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成為議論之端的事實,不避不讓的態度意外地為她贏了一眾好感。
有這麽一個年紀雖小卻學識過硬的貴女杵在這裏,難免讓人生出對比之心,這個對比的範圍幾乎涵蓋了整個盛京。文人的嘴都是刀,當有心想說些什麽時,可謂字字誅心刀刀見血,首當其衝被拖出來無情鞭笞的就是那個曾在江右陳家府前破口大罵的齊孝侯側室竇氏。
竇家從前也曾是望族,這些年卻越發不成氣候,族中弟子文不成武不就,各個沒甚出息。而能上毓秀台的,大多有個好出身,即便沒有好出身也有個好老師,論背景,誰都不懼誰,罵起人來毫無顧忌,莫說隻是竇月兒,他們甚至連整個清河竇氏都罵了進去。
至於陳家六小姐,明明是受害人,也同樣沒逃過一劫,隻不過攻擊的不是所謂“陳六小姐命硬克夫”,而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妄自輕生實屬愚昧”。
“便是女子,也有其應盡之義。父母年邁而耽於養,家族有難而避於爭,軟弱可欺,不足為大族宗婦。”
這句話,成為了這場論禮中涉及到陳六小姐的最後評價。
事後這話傳到了陳文耳裏,後者雖惱,卻也不得不承認這評價著實一針見血。重病用重藥,陳文索性將這句話抄給了還窩在閨房裏日日以淚洗麵的陳六。
沒多久,六小姐的閨房裏傳出一聲崩潰的痛哭,卻是藥效已發。
且不管陳六經此一事日後會不會立起來,相比她,竇月兒才是真正被罵的慘不忍睹。她以妾之姿把持侯府中饋也好,未扶正便以宗婦規格置身也罷,那都無法觸及到眾人底線,真正讓她成為眾矢之的的,還是那次在陳府門前撒潑之舉。
因而當裴堅回到府中,迎接他的便是竇月兒的哭天喊地。他今日在毓秀台本就受盡揶揄,楊霖最後那一眼也令他心中既不安又忐忑,心情實屬不佳,如今好不容易回府,又要麵對一個哭成淚人的竇月兒,哪怕心中再多柔情蜜意也難免夾雜著不耐。兩人破天荒大吵一架,當晚裴堅便睡在了書房。
可事情並未就此結束,當晚,來自裴氏族中的消息險些讓竇月兒徹底崩潰因為她如今名聲掃地,原本已經定好的繼室之位就這麽沒了。
裴氏終究是裴氏,哪怕裴堅再強勢,當涉及到家族臉麵與底線,他也不敢與家族撕破臉。可竇月兒是他愛了多年的人,他有多愛竇月兒,就有多厭惡當年不過家族聯姻的薑氏。如今竇月兒已經沒了扶正的可能,裴堅衡量再三,狠心下了個決定。
他以退為進,以犧牲竇氏和自己的愛情為讓步,提出了改立世子的建議。
裴堅也並非沒有考量。他隻提出了改立世子,卻並未提出改立宗子。裴青好歹也是他的嫡子,自小以族長的標準教養長大,即便是讓他來選未來裴氏的家主,他也會選大兒子。所以他隻提出了讓裴瀚繼承爵位,這在他看來不是不可行。
畢竟有先例不是蘇家不就是嘛。
裴堅的消息傳到族中時,裴青就在現場。麵對這樣窘迫的局麵,他麵上沒有絲毫波動。
那個人,每當他以為這已經到了底線時,對方總能刷新他的認知。
“我是不是還要感謝我的好父親,沒提出改立宗子”麵對族老們的尷尬,裴青輕嘲。
“青兒”其中一位族老試圖勸說,“一個爵位罷了,便是真施舍給了他又如何你未來還是家主,裴家終究是你的。”
燈火通明的廳堂內烏泱泱一群人,裴氏族中能說得上話的都到了。這些人裏,有的憤慨,有的軟弱,還有的兩不相靠,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駁。
這些長輩,每一個都是看著他長大的,每個人都曾悉心教導過他。裴青曾打從心裏將這裏當做自己最後的避風港,這麽多年來他都以為,無論落到何種境地,隻要在這裏,總會有人站出來護著他。
裴青立在堂中,目光幽幽地一個個看過去。不遠處,一身華麗衣袍的柳東彥抄手倚門,似笑非笑地欣賞著這一出好戲,他身後的院子裏,整整一隊甲胄加身的兵士安靜佇立,殺氣四溢,足有上百人。那是燕親王府的府兵,和裴青這些年手上攢下的全部班底。
“看來青先前那些話都白說了。”裴青沉默良久,輕聲道,“是我表達的有問題諸位叔伯是真的不懂,還是真以為我裴青不敢動手”
“青兒”
“我說了”裴青驀地打斷對方,“齊孝侯府,我要。裴家,我也要。裴瀚是個什麽東西,也敢與我相提並論”
話音落地,院外霎時傳來整齊的架刀之聲。
“青兒,別衝動”另一位族叔連忙開口,“你良叔也不過那麽一說,你不同意便作罷,莫要做傻事。”
雙方的對峙早已過了最初階段,那些罵他以下犯上的話語已經悉數說盡,該殺雞儆猴的也都已經儆了,都是聰明人,看得出來裴青沒有直接動手而隻是威懾,已經是他的示好了。
裴青定定看著說話之人,頓了頓,瞥了一眼柳東彥。後者懶洋洋地抬抬手,府兵們齊刷刷放下武器。
“該說的話,晚輩已都說過了。”青年削瘦的身姿筆直如鬆,說出口的話輕飄飄看似毫無重量,卻如千斤般壓在眾人心頭,“是坐看裴家覆滅,還是斷尾求生,選擇在諸位手裏。不用懷疑青兒在危言聳聽,如今是個什麽形勢,您諸位比我看得更清楚。”
“可你父親畢竟”
“我父親年紀大了。”裴青輕聲道,“接受不了家族重創,心中負罪難消,早年戰場上遺留的舊傷複發,病上一段時日也是正常。”
“至於竇氏”他語氣微頓,唇邊泄出一絲冷笑,“她與父親鶼鰈情深,自願放棄京城繁華,陪父親回祖地休養。”
裴青平靜地抬起頭,“您諸位認為,這樣可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