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何為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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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裴氏族中出來時天色已泛白,裴青拒絕了柳東彥提議找個地方小酌一杯的好意, 獨自一人返回侯府。
空曠的朱雀大街一眼望不到盡頭, 裴青緩慢地向前走著, 一整晚都繃得過分筆直的脊梁在這一刻一寸一寸彎下來,卻依舊不敢全然鬆懈。可就是這麽一丁點的放鬆,都讓他從幾乎喘不過氣的重壓裏得到片刻緩和。
這是一場魚死網破的對弈, 他贏了。
可惜還不到結束的時候,侯府裏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然而裴青清楚, 他必定會成為勝者的一方。勝利來的太不易,即便贏了,也不過慘勝,著實沒什麽好得意的。
裴氏,在經過這一場動蕩後注定要退出頂級世族行列,而造成這一切的他,興許會因此被後人釘死在恥辱柱上,歲歲年年代代,成為裴氏宗族的罪人。
即便如此,裴青心中也未曾動搖分毫。
他要走的路, 所做出的選擇, 皆出於本心,俯仰無愧天地。
多難啊。
父子人倫, 忠孝情義, 數十年如一日, 仿佛巍峨高山壓在頭頂,而他孑孓獨行世間,殘喘苟延,破風箱似的在罅隙中掙紮呼吸。活著卻像死了一樣。
可歎他即便走到如今這一步,也秉承著那仿佛被刻進了骨血裏的家族本性,將裴氏宗族擺在第一位。如果不是裴家已至懸崖邊緣,隨時都可能摔落千丈,他裴子玉大抵也不會如此決絕,興許還會繼續忍辱負重任憑世人嘲笑。
真累啊。
裴青站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遙望東邊青石巷的方向,仿佛要透過層層厚重的青牆青瓦看到那兩個朱門大宅裏的兄妹。
重安,阿離,生而為世家子,很累吧。
可即便累,也從未有一刻想過逃離。是家族締造了他們,理應由他們來回報家族,這便是世家子的宿命,更是合該擔起的使命。
多少人前赴後繼,在這條路上不斷奔襲、流血、犧牲,然後才有了世族的綿延百世,生生不息。而他裴青,不過這其中滄海一粟,所受所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不過才剛開始。
毓秀台論禮的最後一日,裴青沒來,齊孝侯裴堅也未露麵,當整個盛京都沉浸在盛事中時,齊孝侯府悄無聲息地迎來了變天之日。
楊繾的眼皮子從清早開始便跳個不停,受此影響,早膳都沒用多少,不知為何總有些不安。她的父親昨晚三更天才回府,一大早便又被召進宮,直到她臨行前都沒回來,因而這最後一日便由緒豐、緒冉兩位兄長送她去毓秀台,緒南隨行,大哥楊緒塵則留在府中休息。
到了地方後,楊繾敏銳地發現看台上的人也少了許多禦駕沒來,太子殿下、蘇陸兩位相公大人、幾個尚書大人也未至,倒是皇後娘娘並幾位皇子來了。季玨遠遠瞧見她,笑著揮了揮手,九皇子季瑢更是幹脆向皇後告罪,開開心心跑向緒南,兩個小子手拉手躲到別處玩去了。
“皇後娘娘身邊那個是謝卓”緒豐驚訝開口。
楊繾步子一頓,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看台上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對方似乎發覺了她的目光,倏地回眸,兩人視線於半空相遇。莫名綿長的對視結束於楊繾首先挪開眼。
“他本就是皇後娘娘的親侄兒。”緒冉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言語間多有幾分不屑,“謝彥之這些日子進宮的次數隻多不少,皇後娘娘好不容易尋到一個娘家人,當然想多見見。再說了,他不也與東宮那邊打得火熱麽。如今朝堂內外,誰不知狀元郎有個皇後姑姑、太子表哥,就連他自己也遲早是未來的安國公,真真是炙手可熱的紅人了。”
都是同期,楊緒豐對此不好置喙,好脾氣地笑了,“凶巴巴的,謝彥之欠你銀子了”
楊緒冉一言難盡地看自家二哥,好氣又好笑,“你這是修的哪家佛謝卓進大理寺,你卻在修史,我就不信你心裏沒點什麽。我的好二哥,弟弟心疼你都不準了”
緒豐挑起眉,“第一,你二哥我還沒看破紅塵,不喜佛。第二,狀元郎才能兼備,出路好是理所應當。第三,我雙親俱在、兄友弟恭、家族穩健、仕途暢順,哪來的心疼”
楊緒冉登時詞窮。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怎麽張口就捏人七寸了狠還是你楊緒豐狠啊。
一番話說得連周遭人都不由多看了緒豐幾眼,不遠處恰巧聽了一耳朵的上官大儒忍不住抽嘴角,沒見過似的狠盯自己學生原以為是個忠厚老實的,不想還是個帶刺兒的毒舌頭,就差明說謝卓孤家寡人了該說不愧是信國公府出品麽
看來傳聞篩考之後楊家子與謝卓不和,謝卓從信國公府搬出來另有原因,不是空穴來風啊,這楊家二子對謝彥之真真是半分不假辭色。
就是不知塵世子與楊繾的態度是什麽樣了。
“咳,過分了啊。”論臉皮厚還是楊緒冉,硬是在一眾矚目下正經八百地譴責自家二哥,全然忘了他才是掀起風波的始作俑者,“這麽能說,你幹脆上去幫阿離罵人好了。”
已經走到一半的楊繾聽不下去,木然回頭,“我不是去罵人。”
楊緒冉這回真咳嗽了。
謝卓現身也好,兩位兄長半真半假的諷刺也罷,楊繾都沒放在心上。她眼皮依舊在跳,論禮當前不敢多想,隻當昨夜沒睡好,坐下後便強打起精神。卻不想前一日“戰火”已燎原,這最後一日的論禮剛一開始便是無縫銜接,矛頭直戳京城貴人們。
文人的批判精神有時很奇妙,越是達官顯貴,越容易被他們口誅筆伐,雖然主題依然是“嫡庶”,內容卻已延伸到別處,首當其衝被拿出來做筏的就是陳裴二家。昨日罵陳六和竇月兒還不夠,今日毓秀台上一張口,便說到了陳澤頭上。
“嫡者,正也,大族宗子也好,小官之子也罷,既為嫡者,便應有嫡正之姿。陳氏宗子澤逢家族有難而不思,與他人庶子相爭入獄,由此牽連家族,拖累弟妹,豈是正途”
說話的乃是一位白麵書生,話談不上誅心,卻也難聽得很,周遭人細細一品,居然覺得對方說的挺有道理,一時間望向陳澤的目光都帶上了幾分微妙。
台下聽辯的陳澤頓時沉下了臉。
對方見不少人都麵露讚同,得意一笑,正要繼續說下去,冷不防聽到楊繾開口,“那敢問前輩,何為正途”
書生對楊繾拱了拱手,“自然是護持家族,隨時勢動,隨時勢止,貪一時意氣而罔顧大局者,非君子所為也。”
楊繾點點頭,“懂了。意思就是,若您是陳霈之,應該為了大局著想,放任豎子小人汙蔑族中姊妹而不聞,因為與對方爭辯便是不君子對方打上門來指著鼻子罵你全家,你仍需秉承隨勢止仁兄當真好涵養。”
書生“”
楊繾拿手指點著幾案,“看來陳霈之的確是錯了。他不僅不應與人動手,還應雙手奉上族譜,指點對方如何辱人辱得更精確,免得連累了族中旁人。除此之外,他還要以嫡正之姿,悉心聆聽一番妾出庶子的教誨,如此這般才是隨時動,隨時止,知命安時也。這位仁兄,繾理解的可對”
“噗”有人忍不住噴笑出聲,接著,眾人哄堂大笑。
陳澤似乎反應不過來一般,怒氣衝到一般戛然而止,愣愣看著楊繾,明明氣得眼前發黑,這會卻也忍不住笑出來。
這丫頭哪來的一張毒嘴巴啊,可真是學壞了。
書生抑製不住地漲紅了臉。他數日前才進京,一來便聽說了陳家宗子入獄之事,事情原委也是道聽途說,雖有添油加醋之嫌,卻不失本意,自然便覺陳澤莽撞,不僅在風口浪尖上給陳氏添亂,還連累探花郎仕途受損、未來駙馬名聲掃地。身為大族宗子,他的確做的有失妥當。
可怎麽話到楊繾嘴裏,就這般讓人覺得他方才在強詞奪理
“難道他不是在家族為難之時與人鬥毆入獄,從而牽連兄弟”書生怒辯,“簡直枉家族多年培養縣君可知,當家族資源有限時,我們這些非正房嫡出者有多珍惜每一個到手的機會憑什麽嫡出就能想當然順風順水,連犯了錯都有人圓說開脫縣君昨日說,出身厚薄乃命也,唯正身修己,時不我待,自窮自達,後日可期。如今卻又說不應譴責嫡長,豈非悖論”
書生越說越氣,憤而起身,“什麽嫡庶辯題,你出身高貴,自然要為嫡出辯駁,既如此,就別擺出一副一碗水端平的模樣什麽嫡便是嫡,庶便是庶,庶出合該低人一籌嗎裴瀚不過因著不願娶陳家女,便要被江右陳氏逼迫隻因身為庶出而對上那陳霈之,就能為此被廢一臂這天下還有庶出之人的容身之所嗎”
“”
楊繾被他說得愣了,破天荒沉默下來。
難得看到明城縣君無話可說,場間一時有些許騷動。
“你認真的”楊繾緩緩開口,仿佛帶著幾分不確定。
書生冷哼一聲,“都言弘農楊氏從不苛待子弟,信國公府兄友弟恭和睦蔚然,依在下看,怕是那兩位都隻是認命了罷。我尹精今日來此,便是要證明庶出不比任何人低下縣君,請吧”
台下的楊緒豐、楊緒冉
楊繾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看了又看,突然道,“你說我為嫡正而辯,也不假。”
周圍安靜了一瞬,下一刻,竊竊私語聲更甚。
書生說的沒錯,今日之前,楊繾的態度的確是一碗水端平的,既承認嫡正的身份地位,又不偏壓庶別,實實在在的中庸之路。也正是如此,當她承認自己為嫡正而辯時,幾乎相當於推翻了自己前兩日說的每一句話。
楊繾安靜地任憑周遭指指點點,直到嘈雜之聲弱,才不緊不慢開口,“但,繾十五年來未曾感受過身為庶女庶子是何滋味,今日不過秉承禮教公道學問而辯,你憑何要求我與你感同身受,又憑何質疑我持身之論”
擲地有聲的發言,令毓秀台瞬間寂靜無聲。
楊繾看了一眼尹精,起身,“我所言厚薄之別乃命,唯正身修己,時不我待意指生而為嫡或生而為庶並非由自身決定,但正視出身,抓住機遇,努力進取,則無論窮達,都可人定勝天。敢問哪一句不對是否認了你,還是在強調必須尊嫡辱庶你字字句句言不公,無非是不平於自己的出身,可這又與我所辯之言有何相幹”
尹精滯了滯,辯道,“然則嫡庶之別如雲泥,你不這般強調,多的是人要將這些苛刻的條框強加於人。”
“嫡庶有別,說的是出身,而非教養。”少女道。
“那隻是你這麽想。”尹精冷道。
楊繾皺起眉,看了他一眼,微微歎了一聲,“尹公子出身河間,想必是河間尹氏之子”
尹精“是又如何”
她頓了頓,語速突然快起來,“尹氏傳代三十載,第十二任家主尹勝曾為報養恩而奉庶母為尊,親赴京城為庶母請封誥命,此乃孝;”
突然被提及先輩軼事,尹精愣了愣,卻聽楊繾繼續道“十五代二房之子尹才生而病弱,無妻有妾,妾吳氏數十年如一日於床前照料,尹才為謝對方心意,跪祖祠為其正名,此乃敬。”
“第二十三代庶出之子尹蒙,官拜一品大夫,其嫡兄天殘,尹蒙旁事不假人手,悉心照料兄長直至其仙去,此乃悌。”
書生的額頭浸出了汗,看向楊繾的目光震驚而慌張。這,這人為何如此熟悉他的宗族
楊繾停下話頭,不滿地望過來“此等孝悌廉敬之族,怎會養出你這般貪婪而不自知之輩與其怨天尤人,何不正己之身”
書生頓時怒氣上湧,“你,你這是巧言令色,顧左右而言他”
你說我為嫡正而辯,的確如此。”楊繾的表情仍舊冷冷清清,“你為裴瀚叫屈,豈不知陳霈之才是真正為難。他乃族之宗子,陳氏這一代的長兄,身擔興旺家族、持正風骨、護愛幼小之責,遇人當眾汙蔑堂妹、辱罵先祖親人而不為,是失責,更不容於族規法度。你自認飽讀詩書,可讀過本朝律法可知此等情況下陳澤若毫無作為,是要被杖一百的”
她倏地抬起眼,淩厲地望過去,“父辱子死你所讀之禮法都被你吃到肚子裏了嗎”
書生臉色刷地白下來,“胡說什麽你、你這是在為他當街鬥毆脫罪”
“你從何處聞他有罪了”楊繾向前逼近一步,“大理寺定罪了刑部八議會審了宗正司張榜了他既無罪,何來脫罪一說真正該被定罪的,是齊孝侯府庶長子裴瀚”
尹精咣當一聲踢翻了身後的椅撐,“你此乃毓秀台論禮,不是論法,你偏題了”
楊繾挑起眉,“陳霈之不是嫡裴瀚不是庶”
“一個姓陳,一個姓裴”尹精結巴,“難道縣君認為,旁人家的庶子就不配與嫡出相提並論”
楊繾幾乎無法理解他話中的邏輯,蹙著眉道,“那便說裴瀚。撇開與辯題無關之由,單說他持刀行凶傷及嫡兄,此是否逾矩身在孝期,不為親弟守孝而肆意外出鬥毆,此是否有違禮法身為庶出之子,對嫡兄不敬,哪部先聖之言教過你此乃正道你可知齊孝侯府庶子殯,身為親兄的裴瀚不僅未守重孝,還在孝期飲酒作樂你又可曾知道,真正的重孝是誰在守是他的嫡長兄,那個被他拿刀刺傷的齊孝侯世子而又是誰,在裴陳之爭愈演愈烈時強行以傷換穩,避免了一場真正的禍事如今你再看,誰才那個該被稱道之人”
“今日,你在毓秀台為裴瀚鳴不平,”少女隱怒,“我看你是腦子進了水哪怕你拿身後家族相辯,我也能敬你一分,如此這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當真妄為尹氏子。”
尹精氣得發抖,唇齒間腥味彌漫,竟是咬破了舌頭。
齊孝侯裴堅苛待嫡子、以庶為嫡的傳聞在京城已經不是新鮮消息了,可即便如此,聽到齊孝侯府的所作所為與裴青的遭遇,還是讓在場無數人嘩然。
為庶弟守重孝這等枉顧禮法之事好像裴世子才剛入仕吧這就丁憂了齊孝侯這是鐵了心要把嫡子養廢了嗎還是說,要為誰騰路子了
到底顧忌著裴青,雖然她的確想借此場合為他正名,真說出口時,楊繾卻忽然意識到,這些不光彩之事,同樣也是裴子玉血淋淋的傷口。
她瞬間失了興致,不欲多說,話鋒一轉,直白問道,“你說要為庶出正名,我卻是要問你,你可曾被族中嫡出子弟打壓可有被嫡母苛待可是家族未曾悉心培養你你所讀之書何來夫子束脩誰出你身著上等衣料,文房四寶皆為佳品,那方澄泥硯上還刻著你河間尹氏族徽,難道不是家傳之物你迢迢入京,河間尹氏隻你一人前來,這般態度,還用正什麽名”
她有些不齒眼前人,雖知善惡,卻被野望蒙了眼,“當著眾位前輩之麵,尹公子,答吧。”
撲通一聲,尹精跌坐在了地上,冷汗簌簌滿麵。
深吸了口氣,楊繾平靜道,“何為嫡夫以繁榮家族為己任,以持身正統為使命,仁愛而不濫,忠孝而不愚,勇進而不過,此嫡也。何為庶正己身而不輕賤,擔其責而不畏逃,守本心而不妄逾。僅憑人心的偏頗與任性,就能不尊國法,不守家規,那還要禮律做什麽用來被你們這些人肆意踐踏,以至禮樂崩壞,律法虛設”
“你認為天下庶出都與你一般心存怨懟,殊不知真正的達者,不論嫡庶,連兼濟天下都恐遲,滿襟抱負賦家國,一腔熱血灑九州”
“我不甘”尹精仿佛被踩到了痛腳,紅著眼嘶吼,“不論嫡庶那憑什麽我便是庶出而你們這些人就要生來享受更好的”
楊繾居高臨下看著他,毫不留情,“那你待如何再落地一回”
尹精驀地瞪大眼睛,氣急攻心,哇地一口血吐出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