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北方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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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 不知站了多久的老皇帝望著昏迷的尹精被人抬下去,忽然向身邊人道, “你說,明城最後那幾句話, 是說給誰聽的”
宰相陸鴻頓了頓, 答, “臣愚鈍。”
“別裝, 讓你說就說。”老皇帝白他一眼。
陸鴻尷尬開口, “大概, 是說給皇上您聽的吧。”
老皇帝笑了一聲, 半晌才幽幽感慨, “僅憑人心的偏頗與任性, 就能不尊國法,不守家規,那還要禮律做什麽明城這是在為那小子求情啊。”
想到今早被急召入宮之事, 陸相公神色複雜。
誰能想到, 不過短短一夜之間,齊孝侯府就換了人主事裴青那小子當真是不動則已一鳴驚人,出手之狠辣,連他這浸淫官場數十載的人回想起來都感到心悸。
裴世子, 不,興許沒多久就要換個稱呼了, 不愧是裴堅的親兒子, 哪怕父子之間隔閡再深、仇恨再大, 那血脈裏流淌的狠勁卻仍是如出一轍。更可怕的是比起其父,裴子玉還多添了一份周全,讓人不得不高將他高看。
先是以暴製暴拿下宗族,再回過頭來清洗齊孝侯府,於睡夢之中雷霆萬鈞拿下闔府之人,態度之強硬,手段之可怕,簡直仿佛換了個人一般。
如今齊孝侯裴堅中風昏迷,裴瀚斷了一臂,竇月兒、裴秀秀、裴瓚母子三人被囚,整個齊孝侯府聞風喪膽,悉數倒戈。
按理說,像裴青這樣近乎“弑父殺親”之舉,皇上是萬萬忍不得的,可沒等侯府變天的消息傳出去,這位裴世子便親自入宮請見,一紙認罪書遞到禦前,不僅認下了前陣子朝堂上裴氏被攻訐的所有罪名,還大義滅親,親手將庶弟裴瀚這些年仗著侯府聲勢做下的一例例草菅人命、奸淫擄掠之惡事,連同罪證一起交了出來。
陸鴻至今都還記得,皇上當時的臉色有多難看。
裴青刹那間從一個企圖逼迫父親放權讓位的野心家,搖身一變成了為保家族根基、朝政清明而忍辱負重的清白世子,以犧牲裴氏在朝堂的大半勢力為代價,徹底滅絕了皇上坐看裴陳內鬥從而坐收漁翁之利之算。
此一招以退為進,當真夠狠,也夠聰明。
到了這一地步,皇上已經不可能再動裴氏了,不僅如此,連江右陳家都僥幸撿了便宜,悻悻在火燒燎原之前從旋渦裏退出去。
陸鴻不信這其中沒有裴青與陳氏的聯手。
裴堅何人想當年也是威風赫赫的戰將軍,戰場上凶厲狠辣,令人聞風喪膽,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莫說是陸鴻,想必許多人都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禦醫說裴堅氣急攻心,加上早年戰場留下的舊傷複發,這才導致中風,即便人醒過來,也會從此不良於行,徹徹底底成為廢人。可陸鴻卻本能地覺得單單如此還不至於打倒一個戰將軍,一定是裴青做了什麽,才令裴堅徹底無法插手裴氏。
他想到了裴青這些年結交的好友們。
燕世子季景西如今遠在漠北,可他的嫡係手下柳東彥卻在京城,燕親王府與宗正司定然在這其中扮演著什麽角色;
還有太醫孟斐然,這位孟氏少主年紀輕輕便盡得國手真傳,想讓一個氣急攻心、舊傷複發的人中風,不是難事;
再有,袁少將軍、司校尉想必也在其中出了幾分力。裴氏祖宅與齊孝侯府發生這等大事,卻無絲毫消息傳出來,禁軍、金吾衛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若是無人阻攔,事關侯府,又正是裴陳之爭白熱化之時,盯著裴家的人隻多不少,怕是消息早就傳出來了。
不知不覺間,那些走馬逗鳥舞劍賞樂的公子哥們都長大了。
前有裴氏宗族支持,後有岐山薑家為後盾,裴世子注定要接掌裴氏,便是皇上再不願,裴氏改朝換代也已注定。好在此一役皇上也並未吃虧,能讓裴氏傷筋動骨,沒有百年時間緩不過氣來,已是能夠接受的結果。
更何況,裴陳爭鬥到現在,看似裴氏輸了,實則兩敗俱傷,江右陳家也沒落到多少好處,實力折損得厲害,雖然勉強保住了一等世族的榮光,內裏卻千瘡百孔,勢必休養生息。
雖然不知多少人都暗暗盼著這場風波早點過去,可真當一切塵埃落定,反而令人唏噓。
“不知皇上有何打算”陸鴻問。裴青如今還跪在勤政殿裏等待著下一步的發落,能否成事,隻差最後一步。
老皇帝遙望著毓秀台方向,好一會才意味不明道,“明城所言,也不無道理。”
盡管裴青手段過激,看似踩著禮法邊緣危險舞蹈,實則每一步都有跡可循,有禮可遵,有法可倚,便是鬧到人盡皆知,今日楊繾於天下人麵前的一席話,也能成為他開脫的倚仗。
裴堅不尊禮法、妄圖以庶為嫡在前,縱容子嗣作惡、族人枉法在後,他這個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能公然站到他這邊,否則豈不是在質疑國法
楊家女上毓秀台,的的確確是為了裴青。
陸鴻不由也望向遠處台上那抹纖影。原來楊霖這個寶貝閨女竟也是在幫裴青麽且還是走了這樣一步光明正大的棋招,以如此浩大矚目的方式來為他正名
老皇帝深邃的眼睛裏透著複雜的光,半是感慨地開了句玩笑,“楊霖真是養了個好閨女這等才情胸懷,可堪為後了。”
一句話說的陸相公悚然一驚,險些失態。
老皇帝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繼續深想,果斷轉身,“走吧,回宮。”
毓秀台第三日的論禮,最終以楊繾將人罵到吐血而宣布告終,而她當日的那一番話,也在最短時日內傳遍了整個盛京城,在各族各家、文人士子之中引起軒然反響。
可沒等人們更進一步去討論明城縣君當日之言,接踵而來的消息便震得整個京城側目齊孝侯裴堅,因得知自己捧在掌心疼的庶子徇私枉法做下種種惡事,罪證俱全,鋃鐺入獄,而怒極攻心病倒在床,世子裴青正式接掌侯府事務。
大理寺立案,沒多久便牽扯出裴氏其他身有官職的族人在任期間的無數瀆職之行,不敢獨斷,以至上秉天聽,皇上震怒,下令徹查,以吏部侍郎裴樺為首,數十裴家子弟紛紛落網。
世子裴青為表忠心,大殿之上自割血肉以證清白,同時大義滅親,親將一應罪證承上,開祖祠為罪人除名。皇上念他一片赤誠,赦免了裴氏株連之罪,隻奪了裴青的官職,命其整頓家族,閉門自省。
裴青前腳回府,後腳聖旨便到,曰齊孝侯裴堅重病在身,命裴世子代行其父之勞,待他日齊孝侯百年,正式繼承爵位。
君王製衡,棍棒與甜棗並行,收拾裴家的同時又給了裴氏後路,卻是許多人都想不到的。眼看這位世子爺將來注定要成為一品軍侯,那些暗地裏妄圖對裴家落井下石、牆倒眾推之人都不得不悄然收起爪子,雖可惜,卻還是放棄了瓜分裴氏的想法。
而裴青領旨謝恩後便吩咐閉門謝客,直到刑部發文,宣判裴瀚流刑三千,其他裴氏子弟奪官的奪官,抄家的抄家,齊孝侯府的大門才終於再次開啟。
盛夏已至,今年熱得出奇,整個京城都籠罩在熱浪裏,空氣中都帶著懨懨的情緒。宮中那位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並未選擇去行宮避暑,上行下效,後宮眾人與大小官員們也都隻好乖乖留在京中。國子監南苑書房破天荒放了整整十日的消暑假,比年節時都多,也著實是被接連中暑的嬌貴學子們鬧騰怕了。
孟斐然把袖子高高捋到肩,一邊啃著井水鎮過的瓜果,一邊時不時往樓下看,仿佛在等著什麽。曲觴樓的包廂裏四角都放著冰,倒是比外頭涼快,楊繾卻還是一副要熱昏過去的模樣,手裏握著一枚寒玉玨,靈魂出竅般端坐在楊緒塵身邊。其他人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個個懶洋洋歪著,唯有塵世子依然霽月光風,連汗都沒見,穿著比旁人都厚的春衫,還有力氣為自家妹妹打扇。
這種時候楊緒塵這畏寒耐熱的體質倒是破惹人羨慕。
“欸,來了來了。”小孟忽然出聲。
袁錚一個鯉魚打挺從竹席上起身,順帶拉了一把季玨,柳東彥也從昏昏欲睡中驚醒,跟著跑到窗前往外探,未見其人先聞馬蹄聲響,而後才看清楚馬背上一襲白衫的裴青。對方從宮裏來,今日是他去兵部報道的日子,接的是父親齊孝侯的攤子,雖無實職,差事倒是要先熟悉上手了。
裴青動作利落地跳下馬背,馬被帶去後院,人則大步流星地踏進曲觴樓,轉眼便大汗淋漓地進了包廂,“邪了門兒了,這天兒是要下火嗎熱瘋了”
“先把信交出來”孟斐然等不及地跑到跟前,對著人上下其手。
“邊兒去,別動手動腳的,熱不熱啊。”裴青嫌棄地推開他,隨後從袖籠裏摸出封著火漆的信丟過去,“拿走拿走。”
小孟如願以償地接了信,不計較他那惡劣的態度,回到坐席拆閱起來。
裴青則連著灌了三杯冷茶才勉強消了暑氣,動作自然地坐在楊繾邊上,一邊恬不知恥地蹭著楊緒塵打扇,一邊道,“信我還沒來得及看,是隨著呈給皇上的折子一起走的八百裏加急,折子我沒動,留兵部了。這裏頭應該不止一封,你看清楚再拆啊。”
“行了,你放心吧。”孟斐然埋頭道。
封口子的火漆有融的跡象,但顯然還是完好的,孟斐然三兩下拆了信,瞥了一眼,果斷丟過來兩封,“重安,繾妹,這你倆的。”
楊緒塵不意外地把信接過來,動作不緊不慢,這廂信才剛拆開,那邊幾人已經湊成堆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楊繾也拆了信箋,她的這份隻有薄薄的兩張紙,每一張著墨都不多,頭一張映入眼簾的居然是極為端正的字跡。她愣了一下,腦海中立刻分辨出這是誰的筆跡,不禁大為驚訝
怎麽是溫喻
她連忙去看第二張紙,瞧見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狂草,心中這才定了定。
再次翻回溫喻的信,上麵隻寫了兩件事,一則他不負所托,順利尋到了子歸的家人,二則,因漠北情況有變,恐回京行程拖後,讓她莫憂莫急。
楊繾有些在意他所言的“情況有變”,蹙了蹙眉,繼續看第二封。然而這封更為簡短,隻有三句話
少女不動聲色地合籠信箋,紅暈悄然爬滿耳尖。(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