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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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繾二人到時,偌大風雪亭裏已是熱鬧非凡。
來了不少人, 單是楊繾認識的就有七八個, 蘇夜、楊綰、徐衿、陳澤等人俱在, 還有蘇奕與卓夢瑤夫婦倆。令人訝異的是謝卓居然也在。
“楚王表哥你們也太慢了, 是不是拉著我們繾兒偷偷去別處看景了, 嫌我們人多嗎?”蘇夜第一個發現兩人,歡快地跑來拉楊繾, 嘴上還不忘揶揄。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向季玨見禮。
楚王季玨愛慕信國公府嫡女一事在盛京上流已不是秘密, 他這兩年毫不掩飾的態度就擺在明麵上,就差告訴所有人他在苦追楊繾了。
季玨警告地點了點蘇夜, 麵上卻無不快, 反而語帶寵溺,“就你話多。”
蘇夜驚疑地打量他,平日裏楚王可沒這麽好說話, “表哥今日心情很好?”
季玨笑而不答, 轉頭溫柔地對楊繾道, “山上風大,披風裹好。”
楊繾點點頭。
蘇夜拉著她邊往裏走邊小聲,“難得見你對殿下和顏悅色……想明白了?”
楊繾不答。
蘇夜撇撇嘴, “不願說就算了。你也好久沒同我們出來了,鎮日裏除了授課就不知在忙些什麽,今兒可得玩個夠本再回。”
盛京的第一場雪連落三日,將整座城都籠罩在白色中, 風雪亭位置得天獨厚,站在此間,隻覺天地間都安靜下來,涼風吹起飄雪撲麵而來,能將人胸中燥意刹那間撲熄,雪竹飄搖,颯爽凜冽,端的是愜意。
楊繾在亭邊靜立良久,因季玨先前所言而煩躁的心緒才漸漸平息下來。
她注意到亭子另一邊安靜煮茶之人,抬步走過去,“可否得幸品一盞?”
煮茶之人抬頭,看到她時,清俊的麵上露出笑,“怎麽不去玩?”
楊繾坐下來,順手解開披風,“有點累,急需一杯雪山銀尖。”
對麵的青年低低笑了一聲,煮茶的動作不停,每一步都流暢至極,賞心悅目,顯然受過極好的訓練,“隻能飲一杯,此茶偏涼,對女子沒好處。”
“我身子骨好得人所共知……”話沒說完便被一個小小的噴嚏打斷。楊繾偏過臉揉了揉鼻尖,轉回來就瞧見對麵人挑著眉。
她麵色訕訕,剛想說什麽,又輕咳了一聲。
“披風穿好。”青年這下嚴肅了,“雪山銀尖沒了,換茶給你煮。”
“師兄……”楊繾無語,“我就想喝一杯雪山銀尖。”
謝卓望著她不語。
“好吧,聽你的。”楊繾妥協。
給了她一杯白水暖身,又監督白露重新拿披風把人裹好,謝卓一手為她把脈,另一手換了新茶,“憂思多慮,小小年紀心事倒是不少。”
謝家教出來的嫡子,什麽都會一些,探脈是基本功,也隻是基本功。
楊繾無言以對。她一年到頭都不定能生一場病,如今不過是想討一杯雪山銀尖,這麽巧就受了涼。如今在火爐前坐下,暖是暖了,方才吹了半天山風的後勁也上來了,腦袋沉甸甸的,連著精神也有些疲乏。
“師兄今日怎會得閑來此?”她試圖拿別的事轉移注意。
謝彥之如今是大理正,少卿之下總持寺事,往上一步就是大理寺少卿。據楊繾了解,不出半年,她這位師兄必會晉升。
謝卓是同期裏爬的最快的一人,三年不到連升三級,年紀輕輕已是正五品實權朝官。大理寺卿還是顧家人時就對他青睞有加,四年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嚴嶺更是與陳留謝氏有舊,謝卓爬的不快簡直沒道理。
何況他能力上佳,經手的案子都辦得漂亮,晉升也令人服氣,朝中新貴不過如是。
“受邀罷了,正好也放鬆片刻,接下來就要喘不過氣了。”謝卓好脾氣地答。
跌進十月,就是大理寺最忙的時候,大把堆積的案子要結,要配合刑部複審,配合京兆維|穩,配合集賢閣理政……嚴老爺子年紀大了,精力不足,辦事的隻能是下麵人。
楊繾與謝卓的關係自南苑文試時跌落冰點,過了兩年才有所緩和。雖然仍以師兄妹相稱,裂痕卻還在,能保持君子之交已是謝卓能爭取來的最好結果,再進一步的願景,隻存在於謝寺正的午夜夢回。
三年時間,足夠一個人打磨沉澱,將少時的棱角一點點磨平。許多人都道楊繾氣質越發沉穩,脾氣也變得更好,事實上她不過是放下了一些事,想開了一些事,從旋渦裏走出來,許多曾經在意的東西,換個角度看,不在意了。
就比如季玨,比如謝卓。
“聽說王十七叔進京了?”謝卓隨口問。
“師兄消息靈通。”楊繾大方承認。
王十七進京,意味著她交代下去的事已成,琅琊老宅收整完畢,王氏全族安置妥當,琅琊王氏歸鄉了。
下一步,就該重拾國公之位了。
“打算何時遞折子?”
“師兄打算何時?”她反問。
謝卓笑,“我不急。”
從前兩人都想成為同輩中第一個襲爵之人,可如今既然有齊孝侯裴青在前出盡風頭,兩人反倒不約而同緩了步子。
楊繾這三年並非隻在南苑書房授課,該做的事一點沒少做。琅琊王氏風光不再,會關注王家的除了同樣落魄的謝氏,還會有誰?她的動作並不全然隱蔽,謝卓很早便猜到了她的目的,再見麵時,自然便攤了牌。
而楊繾也是從那時才發現,她這位師兄對她的態度可謂卑微到了塵埃裏,重修於好的想法就差寫臉上了。
“十七叔應該算是如今王家嫡係裏能出麵的、輩分最高的長輩,師妹不妨借他之手。”謝卓給出了中肯的意見。
楊繾領了對方好意,“多謝。不過也不急於一時,子歸還未從西境回來。”
謝卓卻示意她看身後,“如果你不打算順水推舟,該急還是得急一下。”
楊繾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正對上走來的季玨。她若有所思地看謝卓,後者溫和地笑了笑。
季玨今日興致極高,是人都能看得出他心情好,陳澤等人問了一圈也沒問出所以然,隻好放任楚王殿下傻樂。殊不知季玨高興,僅僅是因為某人的那句“好”。
大老遠瞥見楊繾與謝卓有說有笑,季玨眼神陰鬱了一瞬,很快又恢複正常,抬步走去,人未至先笑道,“你們師兄妹湊在一起說什麽小話呢。”
“回殿下,師妹與下官在論茶。”謝卓起身,不卑不亢行禮。
楊繾坐在原處不動,聞言咳了一聲。
論茶二字一出,季玨果真腳步一頓,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兩人,一個陳留謝嫡子,一個弘農楊嫡女,輕而易舉自成一國。
也隻有受過嚴苛茶藝訓練的世家子才會閑的沒事論茶,季家人會煮茶的都沒幾個。
季玨有些不快,尷尬之色閃過,竟在楊繾身邊坐下,道,“哦?這麽巧,本王也對茶之一道頗感興趣,不如一起探討一二?”
謝卓:“……”
楊繾:“……”
——“噗。”
香茗山頂露台上,有人一口酒噴出來,接著便是一陣捧腹大笑。
“季玨在鬼扯什麽啊……長這麽大沒見過他對茶感興趣好不好!他連飲茶都分不出明前雨後,居然還敢跟兩個世家子論茶?”
此處離風雪亭尚有一段距離,視角緣故,亭中人恰好無法瞧見露台,山頂之人卻能將下方盡收眼底。隻是離得遠,聲音穿不過,自有懂唇語之人負責傳話。
傳話的侍衛並不覺得此話好笑,卻在心疼那噴出的酒,“孟少主,這酒我們主子也隻有兩壇,太浪費了……”
十四年陳釀秋露白,天底下最好的釀酒師親手製的,放眼九州四海也就隻剩這一壇,上一壇,他家主子幾年前在漠北與人分了半壇,剩下半壇自己喝到天明。
“不喝給我。”原本應該在禁軍當值的袁少將軍劈手欲奪酒壺。
“欸欸欸幹什麽,還帶搶的啊!誰說我不喝了?”孟斐然護食地將酒壺抱進懷裏,“袁錚,幾年不見你怎麽連酒都搶?京城繁華都治不了你的眼界了是嗎?”
袁錚白他一眼,倒也不搶了,手腕一轉便將石桌上另一壺拎到麵前,“你有傷在身,不宜多飲,剩下的歸我。”
石桌旁的第三人慵懶地窩在軟椅裏,修長的手指輕飄把玩著一枚做工精致的繩紋佩,殷紅長衫將削瘦的身軀包裹,雲錦繡暗金的衣擺一直垂到雪地裏,浸濕了那一小片緞麵,也昭示了這身價值千金的外衫回去便會被主人無情丟棄的下場。
他沒有回應友人話中夾雜的關懷,目光依舊一動不動落在風雪亭中三人身上。這個姿勢他已經保持了很久,那張令天地失色的昳麗臉龐上空白一片,漆黑如淵的雙眸深沉得看不出絲毫情緒,好似一片寂靜深海,所有足以令人窒息的洶湧橫流都隻能在最深最暗處悄然翻騰。
他們到的更早,早在風雪亭空無一人時便已坐在此處,自然也將亭中場景看了個全須全尾。
“注意措辭,親王名諱不可隨意直呼。”袁錚提醒小孟。
孟斐然嗤笑,“我怎麽不覺得?那位不僅直呼了,連禮都省了,你看季玨說什麽了?”
少將軍不緊不慢反駁,“哦。你姓楊?”
“……”
袁錚你到底會不會說話!
孟斐然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再小心翼翼去瞧另一位的神情,見對方依舊是那副冰涼涼的模樣,不知為何,突然就生出一股子不平來。
“你就這麽看著,能看出什麽花來?”他擰起眉,諷意十足地抬手指著亭中那三人,“你不過離京幾年,她就已經成了盛京城無人不知的未來楚王妃,就連謝彥之,當年文試上那般折她的麵子,如今還不是把酒言歡相談投緣?你這幾年受的苦,忍的氣,熬的神,換來的就是這個?”
這話可以說是極其不客氣了,不光負責傳話的無風被驚得瞪大眼睛,就連袁錚倒酒的動作都是一頓。
而被打抱不平的青年卻是連眼角都沒動一下,隻輕描淡寫地,用極冷極冷的聲線吐出兩個字,“閉嘴。”
“季景西!”孟斐然恨不得拍案而起。
“我說了閉嘴!”季景西頭也不回,“再讓我聽到你說她一個字,小心我不顧多年情分。”
孟斐然狠狠愣了一下,氣極反笑,“行。說不得,罵不得,動不得,看在同窗份上,回頭本少主親手送一份賀禮,恭賀她成楚王妃!”
“小孟!”袁錚警告地低喝,“你醉了。八字沒一撇的事休得胡說,繾妹妹從未應過楚王什麽,信國公府也從未親近過楚王半分。”
“哈?”孟斐然誇張地冷笑,“那你告訴我,那封老子千裏迢迢帶回來的和談國書是他媽誰寫的?不是楊緒冉?潑天的功勞是誰送到楊家人手裏的?不是季玨?”
少將軍噎了一下。他不擅言辭,一時間竟不知從何反駁,最後隻憋出一句,“這又關繾妹妹什麽事。”
“不是因為她,季玨能將這份功拱手讓人?”孟少主氣到炸毛,抬手指季景西,“袁錚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和談本應該是他去的,生生被人中途截胡了!截胡了你懂嗎?截他的還是他親堂兄!就為了討好一個女人!”
季景西這回終於轉過頭,目光沉沉,“孟斐然。”
“和談是如何促成的你可知?”孟斐然情緒激憤,“臨原之戰,整整二十萬漠北軍,活著回來的不足五千!北戎大敗臨原,卻擄了幾十戰士屍身與數位重傷將領,放話除非北境之主孤身赴約,否則哪怕和談,談判桌上也要鋪我大魏將士的皮!”
袁錚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手背上青筋迸出,“景西去了?”
孟斐然冷笑連連,“用一人換五位將領的命與數十戰士的屍身,這等便宜買賣,你猜他做不做?北戎賊人即便降了,臨了也要賺夠本,不然他一身傷從何而來?那是首次和談不成,對方故意反水,意圖殺他所致!結果呢,好不容易將對方震懾服了,楊緒冉來了。行,我承認這事緒冉不知者不罪,可季玨,主政皇子,你敢說他不知?”
“孟斐然。”季景西喚了第二聲,口吻中警告意味加重。
“這場戰事打了四年,從第二年開始軍需糧草便供應不足。”孟少主充耳不聞,“漠北剛經曆過天災,是誰帶領整個北境負擔起了後方軍需?是誰征的兵?是誰扛住朝中唱衰之聲,勢要大敗北戎?誰才是最適合代表大魏和談之人,那些人心裏都沒數嗎?季玨沒數嗎!”
季景西深吸氣,“孟斐然。”
小孟眼眶通紅地瞪過來,“叫什麽叫,叫魂啊!”
兩人視線對上,季景西滿身的凜冽殺意被這一眼打斷,頓了頓,沒忍住笑出聲,“你哭什麽?自個兒把自個兒說感動了?”
小孟:“……”
靠。
“去去去。”孟少主沒好氣。見季景西還會說笑,那股子不平到底散了些。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半山的風雪亭,“景西,你到底怎麽想的?咱們帶國書先一步秘密回京,我以為你是等不及要……結果你就在這兒看一下午。真要眼看楊繾變成楚王妃?”
季景西唇角笑意倏然淡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爺:很難,這件事真的很難,難到無從下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