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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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種種的真相,往往來的措不及防又勢不可擋。
派往北境府的第四位太守果真沒能撐過三個月, 這次的理由更加令人無語, 竟是那位年過七旬的老大人受不得漠北艱苦, 新官上任後隻來得及做下幾件還算風光的政績, 便因身體緣故不得不遞了致仕折子。
大抵是頻繁的官位更迭連老皇帝都生了倦怠, 象征性挽留兩回無果後,索性幹脆利落地榮封對方一份虛職, 批了朱批,至此不再提派官, 仿佛忘了一般。
而楊繾也在父兄的冷眼旁觀下印證了自己的猜想,默默放下手中筆, 將那沒寫完的第四十一封信燒了個幹幹淨淨。
季景西, 到底是不會回來了。
楊繾事後猜測,恐怕勤政殿那位早就知道了什麽,所以最後才選了位垂垂老矣的老臣, 一半試探, 一半警告。而季景西也著實交出了一份令其滿意的答卷——沒殺人, 沒軟禁,風風光光送老人家帶著政績離開朝堂——
手段柔和,心腸綿軟, 不成氣候,不足為慮。
漠北派官一事雷聲大雨點小地沒了尾聲,皇上不再往北境派官,朝中官員俱是鬆了口氣——
前有齊孝侯府裴氏自斷臂膀, 後有名門顧氏因皇子妃犯錯而竭力低調,可以說,當今朝堂放眼望去滿地機會,地盤都來不及爭,哪還有人在意漠北?
那些試圖玩弄朝局的,以太子季珪、六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玨為首,恨不得將每個空缺的職都填上自己人,幾場交鋒下來,有輸有贏,各有所獲,等風波平定時,時間都不知過了多久。
而彼時人們才驚異發現,眼下的朝堂居然少了許多世族身影,這一局,竟是世族敗了。
北戎新主出人意料的統兵之能成功地將戰爭拖入了持久戰,而鎮國大將軍袁穆先前的意外重傷和靖陽公主的臨危掛帥,也把朝中優秀將領稀缺、武將斷層的殘酷現狀赤|裸|裸地擺在了台麵上。隨著戰爭遲遲無法落幕,周邊國境上盤踞的西狄、南疆也開始蠢蠢欲動,不得已,皇帝終於開始提拔將領。
當朝聖上剛登基時朝中並不缺大將,燕王季英、漠北軍主帥袁穆、征西軍主帥王瀟、老齊孝侯裴堅,武義伯鄭誠……當年都是帶兵打仗的好手。時移世易,如今後輩裏能拿得出手的竟隻有袁錚和靖陽。
這兩人,老皇帝用誰都難受,妥協之下也不過放了靖陽在外,任憑袁少將軍自請出戰數次都不應。最後被提拔上來的年輕一代僅有三人——齊孝侯裴青、武義伯世子鄭曄,以及金吾衛校尉司淩。三人分別被派往了南境、西疆與海寇頻生的福建。
鄭曄是最先走的,其次才輪到司淩裴青。兩人臨走前,南苑書房的同窗為他們在醉香樓辦了場送別宴。
宴很正式,來的人卻不多:塵世子病了,陳澤避裴青而不見,蘇襄待嫁不出府門,顧亦明因嫡妹闖下禍事,羞與同為皇子的季玨、季琤共處,陸卿羽則有了身孕,月份不足,就連楊繾也尋了個毫無誠意的由頭沒露麵。
南苑十八子,竟連一半都沒來全。
雖然早有準備,但這場景依然令人唏噓。當年文試後的聽鬆林,到底成了無法重現的過往。
“繾妹妹也不來麽?”醉香樓廂房裏,蘇奕驚訝。
司淩道,“繾妹妹前一日特意拜帖上門,與我道過別了。”
裴青的笑險些沒掛住。顯然因為季景西的緣故,楊繾連他也一並厭上了。畢竟當他選擇為兄弟保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辜負後者,又何來資格抱怨?
一場送別宴潦草結束,翌日,兩人前後率軍出發。當大軍行至城外十裏亭時,裴青一眼瞧見那抹熟悉的倩影,幾乎整個人愣住。饒是裴侯爺已獨當一麵,一時間也沒能抑製住澎湃的情緒,當場飛奔下馬,狂喜地抱住了為他撫琴送別的少女。
楊繾回應地輕拍對方寬闊的脊梁,落落大方道,“子玉哥哥,此去珍重。”
裴青悄然收緊手臂,“還以為你不願送我。”
少女默了默,站好,笑道,“思來想去仍是覺得該來,否則太過失禮。子玉哥哥可怪我昨日未敬你一杯?”
裴青目光一眨不眨,好似要將她看個夠,“你能來我已心滿意足。日後我不在京中,你要多保重。”說著解下腰間一枚玉佩,“有事就拿這個去侯府,我留下的人任你差遣。”
楊繾一動不動,隻眉目清朗地望他。
青年懂了,遞出玉佩的手微微一滯,收了回去,“你不必如此,我雖對你……罷了,是我孟浪,繾妹妹就當沒聽見吧。”
眼前的少女,曾於萬人前為他鳴冤叫屈、據理力爭,自那時起,裴青便再無法將她單純當做妹妹看待。
可到底晚了一步。
楊繾怔了怔,片刻後重新抬頭,“待來日凱旋,阿離再為兄長奉上一杯慶功酒。惟願兄長此去,得功成名就,錦繡鵬程。”
裴青定定回望她半晌,灑然一笑,接著猛地轉身,利落地跨上馬背,再不看身後人一眼。
——“出發。”
昭和三年,三名年輕的將領奉旨調兵出發戍邊,等待他們的是兵權交接、戰功加身,四方平亂、萬骨功成。
而留下來的人則各自按照既定的步伐,繼續在這詭譎陰霾的盛京城裏浮沉。
……
三年後。
這一年的雪來的格外早,良月方至,盛京城便一夜間銀裝素裹。人們匆忙翻找出冬裝,炭火鋪子的生意也迎來了今年的第一波紅火。
國子監南苑書房今日的課程剛剛結束,年輕的女夫子淡定擱筆,合上竹簡,在一屋子學生揶揄起哄的注視下走出暖閣,對上一雙帶笑的深邃眸子。
錦衣蟒袍的俊逸青年颯爽立於廊下,一手提著精致小巧的鎏金手爐,望著漸漸走近的女子,唇邊的笑意漸深。
他抬步迎上,先將手爐塞過去,而後極為自然地接過對方的書箱,“今日比昨日早了一個時辰,是不是太縱著這些小子了?”
女子揣著手爐,還沒答話,一旁窗棱忽然冒出顆腦袋,九皇子季瑢嬉皮笑臉地高聲道,“七哥,你來接人就好好接人,挑撥夫子與我們的情誼作甚?”
“就是,楚王殿下可莫要冤枉我們,夫子布置的課業我們可是都完成了的!”
“楊夫子今日誇我們了呢!”
“早一個時辰,說明咱們功課完成得好!”
“咱們讓楚王殿下少等了一個時辰,殿下不賞嗎?”
十幾個少年人嘰嘰喳喳,吵得男子好氣又好笑,索性拿了自家九弟開刀,“還想要賞?本王看你是皮癢了。”
“切~”季瑢膽大包天地衝他做鬼臉,“才不怕你咧,夫子保護我!是吧夫子?”
楊繾任憑白露給自己係上披風係帶,毛茸茸的領子襯得小臉越發白皙明豔,聞言頭也不抬道,“你的夫子正在考慮給你加功課。”
季瑢:“……”
“哈哈哈哈!”楚王朗聲大笑,“繾妹妹越來越有嚴師威儀了。不理這些小子,走吧,知你喜歡食雲齋的點心,特地給你帶了雪絨糕。”
“我也喜歡啊,怎麽沒見皇兄你給我買過……”九殿下今日格外頭鐵。
耳廓微紅的楚王殿下:想弄死弟弟,請問能現在動手麽。
馬車上早有人提前烘好了墊子,暖洋洋的,剛一踏足便驅散了周身涼意。楊繾鑽進馬車,目光追隨著後進來的青年,慢道,“季玨,你是不是被奪權了?”
“……此話怎講?”年輕的親王愣。
“太閑了。”楊繾麵不改色。
整整兩年,自打季玨被封親王,雷打不動接送她去國子監,哪怕政事忙到分身乏術也要抽空見她一麵,就算來不了,也會托人送上各式各樣的小物件,不貴重,卻熨帖,讓人根本無從拒絕。至於平日的相處,那就更多了。
楊繾從一開始茫然無措,到後來嚴正拒絕,再到冷漠避嫌,最後無奈隨他去。可這並不代表她同意,若有機會,依然會隨時隨地意圖說服對方放棄。
季玨哭笑不得,“今年的賦稅賬目還沒理完,戶部已經連軸轉了半個月,工部那邊更是剛盯著趕完一批軍械。漠北前線的談和還沒結果,北戎新主誠意不顯,集賢閣為此吵到現在,封地那邊也是瑣事一籮筐……你管這也叫閑?”
楊繾意有所指地瞥一眼旁邊的食盒。
季玨愣了愣,氣笑了,“小沒良心的,給你買點心還被作筏子了?”
“既然忙,作何還要來國子監?”女子心累。
“再忙,有些事也是要做的,比如見你。”楚王殿下語氣軟和地求饒,“行行好吧小姑奶奶,我好不容易歇半晌,別回頭還被你堵一肚子氣。”
楊繾動了動唇,看在對方眼底泛青的份上,默默把話咽回。
沒聽到拒絕之語,季玨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去歲皇上為幾個成年皇子封王,五皇子瑞,六皇子康,季玨為楚,雖各有封地,三人卻俱留在了京城。
與此同時,康王與楚王的親事也被提上了議程。相比康王季琅續娶王妃,那些高門大族顯然更看好如今勢頭正盛的季玨,端看楚王府裏的美人名冊幾乎堆滿了一整間屋子,便知季玨有多炙手可熱。
坊間謠傳皇家要同弘農楊氏聯姻的消息三年來從未間斷,封王後,皇帝曾直白地問過他,可有意娶信國公府嫡女。
……開玩笑,誰不願娶?
季玨大方的承認,換來了他父皇意味深長的大笑,笑完後又說:楊伯風的女兒也是你想娶就能娶的?他不願,你便是來求朕,朕也不能輕易答應你。
???有意思嗎父皇?那您問我幹什麽?
“想娶媳婦,自己努力。”皇帝大手一揮,“隻要你能讓楊伯風答應,朕立刻便為你與明城賜婚。”
季玨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可還是壓著激動問出心中疑惑——與弘農楊氏聯姻,真的好嗎?
“會這麽想,證明你還沒昏了頭。”老皇帝滿意他的坦誠與冷靜,“不過此事朕自有考量。你隻需謹記,楊家是臣,而你是朕的兒子,孰輕孰重,且分清楚。”
季玨摸不透自家父皇的心思。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求娶楊家女,有皇上的話做保,他追起人來簡直毫無負擔。興許一開始有幾分對堂弟的愧疚,但很快,這點愧疚隨著季景西久駐北境不歸、楊繾再不提及“季珩”二字而徹底煙消雲散。
可惜費盡心力捂了兩年,他始終沒能捂熱楊繾的心,信國公府上下對他也隻是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三年前,至少他與楊繾之間熟絡了許多,也算沒白費功夫。
“不說這些煩心的。”季玨笑道,“早就說帶你去賞雪,今日雪停,正是看景好時機。咱們算到的晚了,霈之他們應該已經到了。”
風雪亭在香茗山上,是賞雪的最佳地點,離得不遠便是崇福寺後山那片紅葉林,如今的時節已不見紅葉,銀白的雪將整片林子覆蓋,登高望遠,隻餘一片茫茫。
馬車停在半山腰,接下來還需步行一段路程。楊繾揣著手爐與季玨並肩而行,後者正與她閑談,“……隆冬將至,和談不宜再拖,但朝中意見不統一,有些人太急功近利,出發點是好的,但無疑給和談增加難度。緒冉想必此時很是頭疼。”
北境的戰爭已過四年,雙方皆元氣大傷,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利。漠北軍用一場慘烈的大勝換來了北戎主動求和,而代表大魏去和談的正是楊繾的三哥,楊緒冉。
“我相信三哥。”楊繾道,“他早年曾遊曆西狄北戎,更是在北戎待過不短時日,這些年在鴻臚也一直與外邦打交道,很了解對方。”
季玨偏頭看身邊人姣好的側顏,“阿離,你可怪我舉薦緒冉?”
和談不易,一個弄不好,就是禍事了。
“怎會?”楊繾訝異地看他,“這也是三哥所願,謝你都來不及。”
和談大魏占優,隻要楊緒冉不出錯,這就是看得見的功勞。季玨想都不想便將這份功勞送給信國公府,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在討好楊霖父女,但說到底楊家也承了這份情。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季玨欲言又止,“和談一旦結束,意味著皇姐要班師回朝,景西到時也要一同回京述職。阿離,我……”
楊繾停住腳步。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人都是自私的,原諒我也無法免俗。”季玨也停下來,頓了頓,下定決心,“阿離,我不想你見到他。”
沉默在兩人中間悄然蔓延。
“盛京城很小。”楊繾開口。
“我知道。”季玨言語間有幾分急切,卻稱得上小心翼翼,“如今天越來越冷,平陽姑姑在京郊有幾間湯泉莊子,環境清幽,到時你可願受邀去小住一段時日?權當散心,可以叫上信國公夫人與綰兒妹妹,或者你的閨中好友都行。就幾日,我讓夢瑤也去陪你,可好?”
楊繾定定看著他。
季玨眼底漸漸浮現出懇求之色。
良久,楊繾輕輕啟口,“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同樣姓季,皇子和皇親天差地別。
一個隻要想娶就有人願賜婚,一個為了娶妻殫精竭慮最後也不一定能得一句帝王祝福。
小王爺:嗬嗬。(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