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回京(三)
字數:8469 加入書籤
究竟某人是否真如兄妹倆猜測的那般聯絡上了姑蘇越家,恐怕以後才能知曉, 在此之前, 盛京城率先迎來了另一熱鬧事——征西軍凱旋。
三年前, 北方戰事吃緊的同時, 以羌族為主的西境諸小國也蠢蠢欲動。幸而征西軍坐鎮威懾, 壓住了陣勢,沒讓大魏陷入雙線開戰的緊迫局麵。
如今三年已過, 邊境漸穩,也到了將領述職之時, 代表征西軍入京的正是如今的副帥司淩。
一大早,朱雀大街上便擠滿了前來圍觀的百姓, 兩側的茶樓、酒肆更是人滿為患。毓香坊二樓臨街廂房裏, 已經許久沒出過門的信國公府世子經不住家中幾個小的祈求,趁著大軍未進城,正不疾不徐地為弟弟妹妹們講古。
“……彼時嵐國假奸細之口, 裏應外合布下疑陣, 引先鋒營與後方大部隊脫離。營中三百戰士被困碭陽關一日夜, 殊死戰至最後一人,與敵軍三千人馬同歸於盡。主帥痛心震怒,命全軍開戰, 大敗嵐國。後自一槍一馬,千裏奔襲追擊窮寇,直取敵方主帥項上人頭,以慰英靈。”
楊緒塵的聲音平淡清冷, 三言兩語勾出一幅舊事畫卷,聽得幾個小的幾乎忘了呼吸。
“好厲害……”楊緒南唏噓,“那個主帥,就是瀟舅舅了吧?”
楊緒塵頷首。
王瀟生前,帶領征西軍近乎踏平了整個西境,將大魏的版圖擴大了數倍,所到之處可謂戰無不勝。提起王將軍,朝堂內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聲勢之高,一度蓋過鎮國大將軍袁穆,赫赫威名足以止小兒夜啼。多年來西境能安穩,皆得益於此——單單“征西軍”三個字,就足以嚇破那些小國的膽子。
然而隨著王瀟獲罪斬首,琅琊王氏一夜衰敗,當年那些跟隨王瀟的親信皆受連累,一大批高級將領被清算,軍中出現斷層。隨著老將垂暮而後繼無人,如今的征西軍雖威名猶在,戰力卻遠不能同昔年相提並論。
“現在是不是也很厲害?”楊綰問,“外麵那些人都在說征西軍重現榮光呢。”
“肯定不能同瀟舅舅在時比!”緒南下意識維護自家人。
楊緒塵中肯道,“如今的主帥是一員經驗豐富的老將,也不差。這話出去後切莫再說,對子歸不好,畢竟是他父親的舊部。”
……對哦,子歸也進征西軍曆練了。
“子歸哥哥一走幾年,好想他哦。大哥,子歸哥哥是不是也要成大將軍啦?”楊綰好奇。
楊緒塵笑著點了點小妹的鼻尖,“是,你子歸哥哥立了功,是個將軍了。”
“哇!”楊綰瞪大眼睛。
楊繾哭笑不得,“大哥也學會開玩笑了,子歸不過校尉,哪稱得上將軍二字。”
一旁緒豐則笑著搖頭,“我倒是覺得此次論功行賞,有功之人都要擢升。阿離想想,帶兵回來的是誰?”
司淩?
楊繾歪頭想了想,明白了,“那敢情好,子歸應該夠得上一個歸德郎將。”
楊緒南皺眉,“二哥意思是,皇上會看在司大統領的麵子上重賞司家哥哥?子歸是沾了光?”
“有這方麵原因。”楊緒豐頷首。
楊緒塵則點出重點,“更重要的是,司淩,非世家子。”
緒南恍然大悟。
比起功高蓋主的漠北袁家、把控鎮南軍的裴家、被各個世族滲透成篩子的福建水師和各地駐軍,被清洗過的征西軍反而是最幹淨的。司淩的父親是禁軍統領司嘯,司家在季氏皇族未發跡前便是其家臣,提拔司淩,皇上絕不會猶豫。
“來了來了!隊伍進城了!”白露開口提醒,兄妹幾個止住閑聊,跟著望向窗外,隻見一隊威武冷肅的軍人披胄跨馬而來,還未近前,便是一股鐵血之勢撲麵。
“姐姐,走在最前麵的是不是司小將軍?”楊綰扒著楊繾的胳膊問,得到肯定答案後又是一聲驚呼,“好威風!”
行伍之人,上過戰場見過血後都自帶煞意,楊繾目光在氣質大變的司淩身上頓了頓,的確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那是與袁錚、靖陽如出一轍的血氣。
“子歸呢?我怎麽沒找到人?不是說一起回來了嗎?”緒南伸長了脖子盯著下方,逡巡半晌沒找到目標。
楊緒豐指了指司淩左後方一道削瘦的身影,“那個吧?”
塵世子眯眼觀察片刻,點頭,“長高了許多,瞧著也穩重不少,看來這趟曆練卓有成效。”
楊繾也順著看過去,麵上不由自主笑起來,等隊伍近前,她突然起了戲弄的心思,隨手摘下緒南腰間一隻荷包擲出去,精準地砸進了少年人的懷裏。
王睿一路走來幾乎要被荷包瓜果淹了,他年紀小,長得俊俏,雖然三年戍邊練就出了一副閑人莫近的冷臉,但這副模樣卻偏偏更得人喜愛,許多姑娘家瞧見這位威風的小將都忍不住捂嘴笑,手中帕子荷包不要錢地往他身上扔,搞的王睿不得不全神貫注躲著“攻擊”。
好不容易躲過大部分,沒想有人竟扔的如此準,竟整整好進他懷裏。王睿僵著臉抬頭,措不及防對上臨街二樓女子含笑的眼睛,怔了怔,眸子霎時驚喜地睜大。
“子歸哥哥!”楊綰用力揮手。
窗邊一排腦袋,全是熟悉的麵孔,王睿一掃周身冷氣,俊俏的臉上浮現出燦爛的笑容,引得四周一陣驚呼。他克製地頷首,又多看了兩眼自家姐姐,剛要珍而重之地將荷包放好,錯眼一瞥,發現荷包一角繡著一字曰“南”……
唇角的笑倏地落下來,少年嫌棄地將荷包扔回了二樓。
緒南:???
大軍班師回朝,於京外駐紮,司淩則帶一隊人直奔宮城,待麵過聖,已近午時。出宮後,子歸向司淩告假回信國公府,彼時楊繾等人都已從毓香坊歸來,待少年風風火火踏入前廳時,等著他的便是楊家人熱切的目光。
“姑姑,姑丈,子歸回來了。”王睿跪地,實實在在給長輩磕了個響頭。
王氏親上前將人扶起,“好孩子,快讓姑母看看。”
王睿笑著任由王氏打量,嘴上時不時答著諸如不累、沒受傷、一切都好之語,直到瞧見自家姑母有要抱著他痛哭的意思,這才慌了神,求助般望向上首的楊霖。後者歎著氣拉開妻子,安撫地拍她後背,“這是做什麽,孩子凱旋是好事,別嚇著他。”
王氏顯然透過子歸看到了舊人,想到含冤死去的兄長,心中越發酸楚。她拭了淚,笑道,“看我,一高興就失了禮。子歸今日可還要回營?能在家裏過夜麽?姑母讓廚房安排的都是你愛吃的菜,院子也早早收拾了。”
“能,來之前子歸便已跟將軍告假,方才也同司副將說過了。”王睿滿口應下,“辛苦姑母。”
王氏這才喜笑顏開。
眾人又寒暄許久,楊霖發話讓子歸下去歇息。少年卻是坐不住,回到院子洗漱一番,換上常服便直奔錦墨閣。
剛一踏進門便見楊繾正在煮茶,瞥見她對麵放著空茶盞,子歸心情瞬間飛揚起來,“姐姐猜著我要來?”
楊繾笑著點頭,待他入座,將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推到他麵前,“嚐嚐看,從大哥那裏得來的上好雪山銀尖,知道你喜歡。”
王睿強壓著滿腔喜悅與激動,乖乖坐好品茶,直到三盞茶過,才不掩孺慕地望向楊繾,“子歸好想念姐姐,不知姐姐這些年過得可好?”
“我挺好的。”楊繾含笑,“不是都在信中同你說過麽?”
王睿搖頭,“終歸沒有親眼得見來的更放心。姐姐向來報喜不報憂,可子歸也同十七叔有聯絡,姐姐這幾年的辛苦我都知道,族人如今能回歸故土,全仰仗您的周密安排與細致打點。”
提到如今王家主事人王十七,楊繾笑起來,“分內之事罷了,你於戰場廝殺,本就辛苦,我卻比你得閑。倒是你平安歸來,我才真正放下心。”
王睿唇角上揚,帶著少年人掩蓋不住的驕傲,“子歸為姐姐掙了功,也算沒有辜負您對我的期望。”
楊繾頓了頓,到底沒有糾正他的說法,一雙翦瞳彎成了月牙,“好。”
王睿說起了軍中趣聞,又提到初進軍中時鬧過的不少笑話,逗得楊繾樂不可支,錦墨閣裏一時間充滿歡聲笑語。他口若懸河,話說不盡似的,與方才進城時的冷漠判若兩人,說到興時,還擼起袖子展示自己第一次立功時留下的“勳章”——
那是一道極長的疤,從手腕蜿蜒而上沒入肩頭,單看那猙獰的疤痕就知傷得有多重,普通人受這樣的傷,莫說行軍打仗,便是日常生活都會出大問題。
楊繾笑一下滯住,越看眉心皺得越厲害,伸手碰了碰,嚴肅地抬起頭等一個解釋。
彼時王睿已經後悔了,他太過忘形,本想讓眼前人為他驕傲,卻不想引了對方擔憂,連忙將袖子放下,“小傷而已,看著嚇人罷了。”
楊繾卻沒有說話,一雙眸子看得少年無所遁形。
“……在當時挺嚴重的。”王睿幹笑了兩聲,老實交代,“軍醫說傷了筋脈,便是好了,也有後症,也不能提.搶握刀。我心如死灰,不敢同您說,怕您失望,想著若今後都無法握刀,不如就死在西境,也不墮父親生前威名……”
楊繾倒吸一口涼氣,著實沒想到他竟還有尋死的念頭。
王睿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討好笑道,“不過幸好,傷愈合得很順利,打仗也沒問題,丁點後症沒留下,一口氣能殺八個羌人!真的,不信我給您耍一套槍法。”
“當真無事?”楊繾將信將疑。
王睿點頭如搗蒜,就差起來演個武。
楊繾這才放心,“那就好。不知是哪位軍醫這般妙手回春,該備下厚禮親自拜訪道謝,再造之恩,萬不能懈怠。玲瓏,去藏書閣將那幾卷古醫書和方子找出來,再將庫房裏的藥材收拾出一份,另從我私庫中取三千兩。白露去同大哥說一聲,從公中拿一萬兩出來,便說是我信國公府慰勞將士們辛苦,願資助一份糧草聊表心意。”
王睿連忙阻止,“姐姐用不著如此……”
“怎麽不用,”楊繾不讚同,“知恩不報,我便是這樣教你的?”
王睿被訓得一噎,眼見她又要繼續,趕緊拉過她,“不是,您有所不知,救我的不是軍中的大夫。”
楊繾停下來,疑惑望他。
“軍中大夫多擅普通刀槍外傷,對筋脈傷可沒法子。”王睿哭笑不得,“況且您與小孟神醫親如兄妹,這禮可以送,銀子就算了,他不缺的吧。”
話音落下,不僅是楊繾,就連玲瓏與白露都停下了動作望過來。
半晌,楊繾開口,“你說誰為你治的傷?”
王睿答,“小孟太醫啊,孟斐然。”
“他怎麽會去西境?”
“不是您托了他照看我嗎?”王睿比她更疑惑,“小孟太醫說他收到信,得知我重傷,便趕忙來了,說您就我這一個表弟,他萬不敢看我出事……等一下,不是姐姐?”
楊繾直勾勾盯著他,腦袋在這一刻仿佛空了。
看她神色便知自己大概誤會了什麽,王睿一頭霧水。
他訕訕地坐回去,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此時此刻楊繾的臉色難看至極,王睿甚至不敢抬頭看她。
“誰送的信?”好一會,楊繾才開口。
“一位旁係族叔,是當年父親麾下一員。”王睿小聲道,“那位叔父待我極好,教了我許多,有半師之誼,也是有他在,我聯絡上了不少父親的舊部。這些人一部分留在征西軍中,另一些則因您與師父提過,所以得進漠北軍。如今他們皆奉我為主,不是要我奪回征西軍兵權,僅是希望能一報當年父親的提攜之情,助我施展抱負……”
楊繾聽著,隻覺頭暈目眩。她嚴厲望向眼前的少年,“人心易變!僅憑他人三言兩語你便敢收於麾下?!你可知你這般所為,若有奸佞小人進讒,敢說一句你欲為父報仇,整個琅琊王家幸存族人都要因你而大禍臨頭!”
“我知道!”王睿漲紅了臉,呼吸急促,努力直起身辯駁,“那些舊部,我每個都調查過了,他們的底細、把柄都在我手裏,真的!”
“你在軍中根基淺薄,信國公府又遠在京城,你哪來的人手與精力?”楊繾厲聲反問。
“有人幫我。”王睿委屈。
“誰?”
“……景小王爺。”
楊繾驀地愣住。
王睿低著頭,並未瞧見楊繾的臉色,“征西軍也好,漠北軍也好,都是國公府手伸不進的地方,我無從借力,但也未放棄,自己慢慢查,方法笨了些,但好過輕信旁人。可沒等我查出什麽,景小王爺便送來兩份密函,一份是那些舊部的底細,另一份則是每個人的把柄軟肋,內容龐雜,但極盡詳實,像是收集之人懶得整理。我細細看過,又花大量時間核查,確認那些正是我要的。我還可以確認那些人與小王爺並無幹係,也並非誰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睛。我篩過數次,實在沒有不妥之處,這才放心與他們交好,這一點姐姐大可放心。”
少年聲音裏有著不易察覺的低落,“後來我細想過,我王睿,既非重臣也非良將,無權無勢,一屆庶子,王家想從我手裏恢複往日榮光不知要等多久,最大的倚仗是信國公府,是您。小王爺在我身邊安插棋子著實沒必要。他這麽做,大抵是看在您的麵子上。”
他抬起頭,對上楊繾毫無表情的臉,“姐姐,我可能有些地方做的不對,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
“好了。”楊繾突兀地打斷他,“既然是你的選擇,我自是信你的。時候不早,歇著去吧。明日我會請溫少主過府幫你看看傷勢如何,是否還有旁的暗傷。”
王睿愣,“可是小孟太醫……”
“我說了,讓溫喻來。”楊繾一字一句,聲音冷冽如冰。
王睿聰明地閉緊了嘴巴。
“孟家那邊,我會讓人去打招呼。如今孟斐然初回京,瑣事繁多,怕是顧不得你。”楊繾隻覺身心疲憊,她擺擺手,示意子歸自行離去,“走吧。”
少年默默起身,失落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毫無預兆地跪在楊繾麵前行了個大禮,“姐姐,不論子歸做錯什麽,您罵我也好打我也好,都行,別對我失望。”
楊繾垂眼看著他,一言不發。
“您是我一切努力的歸宿,這輩子,子歸都會無條件向著您。若是我哪裏錯了,您告訴我,我會改。”少年抬起頭,眼眶微紅,“我不會再主動與季景西、孟斐然聯係了,您別氣。子歸隻願您平安快樂,不想看您有一丁點傷心難過。”
“……您好好歇息,子歸下去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