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回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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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三人在宮門前分別,孟斐然剛一進車廂就收起了嬉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待柳東彥也上了馬車, 車行至僻靜處, 孟斐然才忽然開口, “景西讓我給你帶句話。”

    柳東彥沒有立刻接話。他神色平靜, 眼神審視而防備。顯然,他不會因對方是季景西的好友便輕易信他說的每個字。

    孟斐然愣了愣, 恍然一拍腦門,摸出季景西的私印遞過去, 心中不由對這個紈絝子弟高看了幾分——怪不得景西信任他,單是這份謹慎, 就足以證明此人是個聰明人。

    見到私印, 柳東彥的笑終於真誠了幾分,確認一番後,拱手道, “謹聽小王爺吩咐。”

    “盯著楚王。”孟少主慢慢吐出四個字。

    柳東彥想都不想便道, “好。”

    “少賢不好奇為何?”孟斐然驚訝。剛接到季景西傳信時, 他著實被這四字弄的不太舒服。

    柳東彥搖頭,“小王爺自有道理。不過經方才一路閑談,在下猜測, 他是想確認那些半路截殺兩位的人馬裏有沒有楚王府的手筆吧。”

    孟斐然頓時愣住。

    柳東彥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裏,體貼道,“說句不該說的,彥與王爺之間, 遠不及之章兄你們打小情分深厚,旁觀者清,之章兄一時想不到這一點也情有可原。”

    孟斐然尷尬地笑了笑。

    私心裏,他不太想讚同對方。可柳東彥話說出來的一刹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信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則是情誼作祟。

    下意識不願深想,孟斐然揉了揉臉,“景西說他會在四方朝見前回來,算算還有些日子。這段時日便辛苦少賢了,有些事我不好出麵。”

    柳東彥自然應下。

    “景西當年把你留下……”孟斐然欲言又止。

    柳公子多人精啊,立時便猜到他想說什麽,當即抹開笑來,“沒有怨氣,一點兒都沒。嗨,之章兄有所不知,其實我是自行請留的,北邊太苦了,弟弟這細皮嫩肉的可吃不消。”

    作為新加入的小王爺黨,孟斐然此前與柳東彥無甚交集,眼下倒是越看越覺得此人有趣,被他的話樂得直笑。

    “盛京這幾年也很熱鬧,可惜小王爺不在。”柳少主吊兒郎當地搖著扇,“隻不過,楚王與明城縣君……”

    他慚愧抹臉,“唉,怪我。”

    想到風雪亭那一幕,孟斐然也滯了滯。片刻後,他猶豫道,“少賢既然稱我一聲兄長,為兄便托大,囑咐你兩句。”

    “您請。”柳東彥連忙拱手。

    “有關楚王與信國公府的那些傳言,半路上我們也聽說了不少。你既選擇跟隨景西,想必知道他並非那等公私不分之人,著你調查楚王,隻是謹慎起見,而非刻意針對。”孟斐然斟字酌句地說著,“撇開兒女私情,景西與七爺不是敵人……你可懂我意思?”

    柳東彥一動不動地看了他片刻,笑起來,“懂!小弟當然懂!之章兄放心,我有分寸。”

    孟斐然這才鬆了口氣。

    “至於信國公府那邊……為兄覺得,你確實該好好想想如何同景西交代。”他口吻輕鬆,“其實為兄也很想知道,怎麽三年不見,盛京城裏便人人都說繾妹妹要成為楚王妃了?”

    話音落,柳東彥的笑容肉眼可見地僵在臉上。

    雖然一早便知季景西回京,意味著信國公府將成為他們接下來很長時間繞不開的重點,但如果可以的話,柳少主實在不想同那一家姓楊的打交道。

    他甚至聽到“信國公府”這四個字,頭皮都會條件反射地發麻。

    三年前,正是季景西全麵接手北境府的初期,那位縣君曾來找過他,問他小王爺是否與他有書信往來,說倘若漠北那邊局勢實在不容許,她擅自送信過去恐有不妥的話,能否請他,以他柳東彥的名義幫忙捎帶。

    柳東彥自打知道這位曾經師從溫大師、謝三爺後,便從不隱瞞自己的崇敬之意,聽到對方如此請求,下意識就要答應,但想到小王爺的叮囑,到底狠著心拒絕了。

    可即便如此,對方也未死心,時常便跑來問他北邊是否有給她的口信,或者僅僅提到她,哪怕隻言片語也行。盡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暫無”,“您再等等”,“抱歉”。

    一次沒結果,兩次沒結果,三五十次依然沒結果,柳東彥事後回想起來,都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執著與恒心。

    在他印象裏,那位縣君從未有過那般低聲下氣時。

    她理當是高貴的,驕傲的,是宣河上錚錚直言【我所學琴藝,不是用來為人伴舞鳴樂】的世家女,是武試場上睥睨說著【還比嗎】的佼佼者,是毓秀台上毫無懼色與人論禮的儒士,是能在最頂級的書院為人傳道授業解惑的大家。

    她是天下貴女的典範。

    柳東彥卻見到了她低入塵埃的那一麵。興許,也隻有他見過。

    很長時間後,當那位縣君再也沒來找過他,當“季景西”三個字再未從她口中說出過,當她徹底死了心,當一切塵埃落定,柳東彥終於不用再發愁如何應付她時,某一日,他卻在自己的府邸,半夜被人拿刀架了脖子。

    那一刻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隻有自己見過楊繾最卑微一麵”這件事,極其可怖——弘農楊氏,或者說信國公府,已經忍他很久了。

    他們不允許有任何人,有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在這件事上看楊繾的笑話。

    那位披著濃重夜幕、堂而皇之走進他房間,用最冷漠的眼神看著他的信國公府世子,當夜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隻有輕飄飄三個字——

    殺了吧。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刀鋒便入了他的皮肉。

    柳東彥在那一刻求生欲爆棚到了極點!他幾乎用光了一輩子的運氣,才搶在刀尖割斷喉嚨前喊出一句“縣君不會希望我死的”,成功讓自己從那個名叫謝影雙的女人刀下活了下來。

    感謝柳家二十八代先輩保佑,動手的是謝影雙,是楊繾的人。

    楊緒塵倒也不氣謝影雙自作主張,他隻是毫無感情地看著這一切,好長時間才意興闌珊地說,“罷了。”

    他說,“當初我答應季珩提前帶阿離回京,隻因他向我保證能處理好一切。我很失望,他的保證,竟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妹妹被他鈍刀割肉地磋磨。”

    “無論他有什麽理由,都不該如此折辱阿離。”

    他輕描淡寫地警告著柳東彥:“我便留你三年。三年後,若季珩不能當麵給阿離一個解釋,我就先殺了你,再用燕親王府的未來給阿離添妝,風風光光送她大嫁旁人。”

    “轉告季珩,我說到做到。”

    ……好狠。

    殺人不過頭點地,楊緒塵這簡直是在鞭屍啊!

    那個晚上給柳東彥造成的陰影太大了,那是他活了這麽多年,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天知道當他看見滿院子昏迷不醒的下人時是什麽心情,以至於接下來幾年裏,隻要是楊家人出現的地方,他都會自覺避開,更別說阻止季玨接近楊繾了。

    他不敢啊!他怕楊緒塵發瘋!

    誰說塵世子光風霽月的?那就是個煞神好嗎!

    要說誰最盼望季景西回來,柳東彥絕對是其中之一。可他也知道,除了一小部分人以外,更多的人是不希望他回來的。

    就比如,此時此刻正在同楊繾商議著朝見大典上合奏事宜的謝寺正。

    接到合奏旨意後,謝卓便第一時間給國公府遞了帖子,楊繾盡管再不願,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下這一既定事實,匆匆收拾了一處水榭作為兩人練琴之處。

    由於楊繾難得的消極怠工,一上午過去,兩人隻練好了其中一小節。謝卓對於她的不配合是既好笑又澀然,趁著休息的間隙裏無奈道,“就這麽不願與我合奏?”

    “……不是。”楊繾略帶歉意,“昨夜沒睡好,有點提不起神。”

    厚厚的帷幔將冷意盡數擋在外,水榭裏置了好幾個火盆子,將周遭烤的暖洋洋的,仿佛身處春日。

    被自家母親踢來“待客”的塵世子正抱著手爐昏昏欲睡,手中竹簡沒看幾行,反倒被這兩人亂七八糟的合奏吵得頭大。好不容易得了清靜,正要丟下書小憩片刻,聽到楊繾的話,又抬起眼皮睨她——

    這丫頭哪是沒睡好,根本就是在消極抗旨。

    謝卓也看得出她對合奏一事並不熱衷,大略思忖了一下便明白過來,安慰道,“連續幾年的二月二祭典你從未出錯,在皇上眼中,師妹想當然是最佳人選。既然聖意如此,旁人隨意置喙便是對君不敬,哪怕是太子孺人也不行,師妹著實不必擔憂。”

    楊繾愣了愣,“怎麽,蘇孺人與我不合一事已是人盡皆知了?連師兄都知道?”

    謝卓解釋,“八月壽寧節國宴,你師兄我不才,也在應邀之。”

    楊繾恍然大悟。

    壽寧節宴上,蘇襄一曲劍舞為帝後助興,提議由她伴樂。皇上當日龍心悅,便順了兒媳婦之意點了楊繾的名,結果楊繾卻在半途繃斷了琴弦。為此,帝後均有些不悅,蘇襄主動出麵幫她求情,話裏話外卻綿裏藏刀指責她故意為之。

    楊繾簡直被她毫無理由的針對氣得沒脾氣,雖然那琴是蘇襄讓人搬上來的,但眾目朗朗,再多辯解也不過惹人笑談,索性她就認了錯。

    但她也不是真的沒脾氣,翌日一大早便將那把斷弦琴,連著府庫中一張名家古琴一起讓人送去了東宮。

    想起此舉,一旁的楊緒塵沒忍住笑了一聲。

    “怎麽,此事還有後續?”謝卓訝異,他到底官位低了些,也住得遠,消息不甚靈通。

    這件事早在盛京上層傳了個遍,著實沒什麽好隱瞞的,楊緒塵好笑地搖搖頭,解釋道,“說出來不怕彥之笑話,你這位師妹,這兩年脾氣越發大,膽子也大。”

    他將後續大略說了一番。

    當日楊繾不僅將那斷弦琴送還給了蘇孺人,還賠了張價值連城的名琴。如此也罷了,她還留了話,大意是說,弄壞了蘇孺人的琴,她甚為過意不去,但那琴既然這般容易斷,想來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如此,便送一張好琴過去,也讓蘇孺人以後莫要再用那些個便宜貨了。

    謝卓聽得大笑,眼淚都差點出來,“……怪不得那日之後,朝堂上突然誇起了太子殿下作風清廉,連孺人平日的用度都甚是樸素,原因竟是出在這?我還甚是奇怪,明明是好話,怎的聽說太子殿下與蘇相臉色難看……”

    這簡直就是在打臉啊!就差明說蘇襄沒用過好東西了。

    “兩位兄長別取笑我了。”楊繾無比尷尬,“與人爭一時意氣罷了,挺落下乘的。我當日是衝動了。”

    謝卓笑得停不下來,“不不不,師妹此乃真性情也。你這般年紀,正該快意灑脫,莫要學你兄長,年紀輕輕便老成持重。”

    楊緒塵莫名其妙被拉下水,哭笑不得地背鍋。

    三人說笑間,楊繾被迫練琴的抵觸情緒悄無聲息地被壓了下去,謝卓於是順勢提出再練幾段,效果果然比方才好了許多。隨著時間飛逝,謝卓本打算應邀留下用膳,跟來的小廝突然近前耳語了幾句,後者頓了頓,話鋒一轉,提出了告辭。

    楊繾訝異了一瞬,想他大抵是有要緊事,便不再強留。

    送走了謝卓,楊繾回到水榭,見落秋正在向楊緒塵回稟著什麽,剛要轉身避開,楊緒塵忽然朝她招招手。

    “剛巧聽了則消息。”塵世子神色淡淡,“落秋,跟小姐說說你知道的。”

    落秋僵硬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對上楊繾疑惑的目光,沉默須臾,語氣盡量平靜道,“屬下收到消息,燕親王世子……與孟家少主已於數日前離開漠北回京,今早,孟少主由北城永定門入城,目前剛從宮裏出來,返回孟府。期間並無燕親王世子身影,初步判斷兩人於半途分開,後者目前行蹤不明。”

    楊繾的氣息在這一刻驀然停滯,整個人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楊緒塵定定望著眼前的少女,良久,低頭咳了一聲。

    楊繾如夢初醒,伸手給自家大哥添茶,然而指尖卻控製不住地顫抖,險些沒將茶盞端起來。

    “在這時候離開漠北,看來和談已經結束了。然而隻有孟斐然一人低調進京……應當是半途出了事。”楊緒塵垂眸望著茶盞上嫋嫋升起的熱氣,不疾不徐地自語著。

    楊繾安靜聽著,手指微緊,麵上的神情越發收斂。

    “進了城便直去麵聖,想必是要緊事……和談有結果了?孟斐然身上有和談文書?”楊緒塵摩挲著手爐的邊緣,“父親那邊有消息麽?”

    落秋恭敬接話,“國公爺命興叔買了一份食雲齋的點心。”

    楊緒塵眼眉一彎,“那便是好消息了。看來緒冉差事辦的不錯。”

    他心情大好,將茶水一飲而盡,撫掌曰,“吩咐下去,今日府上加菜!如今天寒地凍,路不好走,著人收拾行頭,低調出京,往北迎一迎你們三爺!”

    “好嘞!主子!”落秋對自家主子的話向來是堅信不疑,他說是好消息,那就一定是好消息,當下也喜笑顏開,出了水榭,興致昂揚做事去了。

    水榭裏,楊緒塵抬手將炭火撥旺了些,一邊行雲流水地洗茶,一邊繼續絮絮叨叨,“……和談隊伍要與北戎降臣同行,緒冉大抵是想趕在四方朝見時抵京,如此才能達到大振國威之目的。這樣的話,和談的結果很快便會公布,孟斐然回京的消息也會放出來。如此,回京的路程便會順遂許多,因為……大局已定。”

    “先回來的人,半路分開,是因為路上不太平?隻有一人回京,那麽另一人……”他動作頓了頓,“北境王會去哪?”

    紅泥小爐上,煮茶的雪水咕嘟嘟滾著,一片寂靜中,楊繾聲音平靜地開口,“九峰山。”

    “……嗯?”楊緒塵抬起頭。

    “他會去九峰山。”楊繾對上自家大哥的眸子,“太後娘娘的鳳駕在季氏宗廟。”

    楊緒塵挑眉,“如何確定?”

    楊繾麵無表情,“猜的。”

    “幾成把握?”

    “沒把握。”

    兄妹倆默默對視片刻,玄衣青年先一步笑開來,“為兄突然有個不成熟的猜想,我且隨意一說,阿離想聽麽?”

    楊繾接過他煮茶的活計,順口道,“嗯,我聽著,大哥說吧。”

    “阿離可曾看過輿圖?知道九峰山在哪嗎?”楊緒塵饒有興致地托著腮。

    楊繾點點頭。

    “九峰山地處嶺中,號稱十萬青山,如一道天然屏障貫穿東西,官道曲折,河道卻恰好連通南北。”楊緒塵慢悠悠地開口,“從九峰山到江南地界,隻需行船五日。”

    楊繾聽得一頭霧水,“所以?”

    塵世子輕笑,“若你所言為真,那麽機會難得,若是我,當願意不嫌麻煩走一遭,見識見識富甲天下的蘇杭美景。”

    “蘇杭美景?”

    楊緒塵頷首,“嗯,蘇杭美景。”

    “……”

    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楊繾抬眼對上自家大哥,“……姑蘇越家?”

    楊緒塵無辜地眨了眨眼。

    作者有話要說:  白露:茶,茶要煮壞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