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驚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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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蒙蒙亮,樹葉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一輛馬車悄然駛出了客棧,踏上通往楚國王都的官道。

    眼下才入秋不久,天高雲低,清爽宜人,馬車上卻罩著厚重的布幔,還是極深的青灰色,連絲影子都無從窺見。駕車之人名為唐擎風,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手裏纏著韁繩,腰間別著長劍,長相雖然憨厚卻一直繃著臉,莫名生出一股肅殺之氣,教人不敢靠近。

    馬兒一路勻速馳騁,王都巍峨的城牆已經出現在視野內,大概再過兩個時辰就能到達,唐擎風回頭稟報了一聲,車內的人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算是知曉了。

    突然,兩旁的楓樹林裏傳來一陣騷動,唐擎風察覺不對立刻勒馬停下,凝目掃視了片刻,陰影中倏地射出十幾道黑影,寒光一閃欺上前來。

    “又來了,這都到皇城根兒下了,他們居然還沒放棄。”唐擎風半是慍怒半是不屑,人卻分毫未動,似在等車內的人下令,不久,低沉而冷靜的嗓音透過帷幔傳到了他的耳朵裏。

    “這次抓個活的。”

    “是,王爺。”

    唐擎風轉身跳下了馬車,拇指微微劃開劍鞘,露出一截雪白利刃,映著初升的朝陽發出點點金光,既耀眼又令人生畏。黑衣人首領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橫在馬車前,心想不足為懼,於是放輕腳步將馬車圍了起來,唐擎風冷眼望著他們,心中殺意漸起,卻遲遲未動,呼吸之間,空氣緊繃得隨時都會炸裂。

    “上!”

    黑衣人首領猛地低喝,所有人立刻撲了上來,殺機立現,唐擎風徒手劈開離馬車最近的那一個,旋即鬼魅般躥到黑衣人首領麵前,長劍陡然出鞘,攜著厲芒刺向他的胸膛,他舉劍去擋,哪知唐擎風步法一變又飄到了他身後,如此快的速度簡直讓人招架不及,他斜著身子堪堪避過,退離數步站定,正要喚人前來幫忙,抬首望去,霎時大驚失色。

    空曠的官道上居然憑空出現了十幾名影衛!

    先前的優勢一下子變得無影無蹤,黑衣人不但無法靠近馬車,還被武功精湛的影衛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逐漸落於下風,黑衣人首領微微咬牙,正要下令撤退,誰知剛轉過身一隻手就扣在了肩膀上,似鋼爪一般幾乎捏碎他的筋骨。

    “想走?”

    話音剛落,他腰間一麻,之後再也動彈不得,唐擎風從他身後走出來,順手解決了兩個殺回來的黑衣人,然後就一直站在那,直到黑衣人被影衛斬盡殺絕。

    黑衣人首領見勢不對,立刻咬碎了藏在牙縫中的毒.藥,唐擎風臉色微變,驀地伸手鉗住他的下顎,可還是晚了一步,鮮血狂肆湧出,染紅了他的手掌,黑衣人砰然倒地,濺起無數飛塵。

    他擰著眉將血擦幹淨,然後走到帷幔前低聲道:“王爺,屬下失手,人全死光了。”

    “罷了,拾掇一下繼續上路。”

    “是。”

    唐擎風抬目四望,周圍全是黑衣人的屍體,橫七豎八的甚是礙眼,他衝手下的人做了個手勢,他們立刻開始清理現場,而他自己則踢開幾個擋在道上的屍體走向了黑衣人首領,隨後彎下腰在他衣衫內側探了探,突然,一塊銀牌滑落在地發出脆響,他拾起來一看,登時麵罩寒霜。

    “王爺,您看看這個。”

    他捧著銀牌遞進了車裏,楚驚瀾未接,就著投進來的光線淡淡地掃了一眼,爾後冷然吐出兩個字:“夜家。”

    唐擎風頷首,目中竄起火苗,“正是夜家的徽記。”

    “收好罷,進了王都再說,這應當是最後一撥人了。”

    “是。”

    唐擎風將銀牌收進腰間,跟著操起了韁繩,一聲呼叱之後,馬兒撒開蹄子朝前路奔去,而那十幾名影衛卻隱入了林子裏,繼續暗中保護著楚驚瀾。

    時間悄然來到了正午,天色已然透亮,偌大的王都屹立在碧霄之下,一眼望不到盡頭,極其威嚴而雄偉。

    空曠的玄武大街今天竟是人滿為患,陽光從將紅未紅的楓葉中灑落下來,為石板路鋪上了一層金箔,時有雁影掠過,伴著嫋嫋秋風往南而去,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之中。

    街道兩旁禁軍如林,皆身著甲胄昂首挺立,五步一戍,銀槍空中交疊,牢牢鎖住擁擠的人群,但凡有所異動,銀芒便緊隨而至,百姓攝於威勢不敢造次,隻得小聲地交頭接耳。世家子弟當然不在其列,他們早就在酒樓訂好了臨窗的位子,轉個頭便可一覽無餘。

    如此盛況,隻因今天是瀾王歸朝的日子。

    說到楚驚瀾,他是先帝的第三子,曾經極受帝寵,十四歲入中樞觀政,十八歲建軍功封王,立下的勳績一本奏折都書不完,一度被百姓當成儲君看待。可就在六年前他去邊疆平亂的時候,先帝忽然病危,死前立長子楚桑淮為太子,就此繼位,而楚驚瀾從那以後便再沒回過王都,一直蟄居在北地,一待就是六年。

    這些年來坊間不斷議論著當年的立儲風雲,各種猜測皆有,而經曆了這一切的王、謝、白、夜四大世家卻絕口不提,越發引人浮想聯翩,自此便成了說書人口中最津津樂道的一樁奇聞。

    談笑品茗之際,瀾王的車駕已從遠處緩緩駛來。

    夜懷禮正獨坐在自家酒樓三層觀景,忽聞身後絲履聲,回頭一看,來人梳著十字髻,身著玉縷衣,眉如遠黛,目含浮波,粉唇彎出一道極美的弧度,正衝他微笑。

    “央兒,你怎麽來了?”

    他深知自己幼妹的脾性,自她當上夜家家主起就沉穩得不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鮮少有事情能引起她的興趣,像這種萬人蜂擁而至看熱鬧的場景定是她最不願靠近的,今兒個不知怎麽了,居然迎著人潮上了天闕樓,當真是破天荒。

    “在家中閑得無趣便來了,正好也陪陪你。”

    這話聽在夜懷禮耳朵裏不知有多受用,向來剛肅冷硬的麵龐上溢出幾分悅色,大掌向前一伸,將夜懷央牽到身邊坐下。

    瀾王的車駕亦在此刻行到了樓下,夜懷央遠遠看著,盡管深灰色的帷幕擋住了一切,卻擋不住她悄然顯露的笑靨。偏有嘈雜聲讓她不得安寧,二樓不知坐著什麽人,毫無顧忌地大聲喧嘩著。

    “這瀾王當年沒搶到皇位,不是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去北方了麽?如今怎還敢回來?”

    “就是,瞧這單槍匹馬的,護衛都沒帶一個,難不成還想掀起什麽浪?要真是那樣可就好了,在太平盛世裏,這可是個立功的好機會啊!”

    說罷,兩人一齊大笑起來,聲音猥瑣且放蕩,不堪入耳。

    夜懷央臉上的笑意逐漸凝固,人未動,眸光未移,寒涼的聲線在方寸之間蔓延開來,脆若冰棱,不容置喙。

    “辭淵,把他們逐出去。”

    話音剛落便見玄影一閃,直奔樓下而去,未過多時喧囂刹止,半點兒反抗的聲響都沒,人已被丟出了門外。

    夜懷禮不著痕跡地沉了沉眉,道:“你何時對這種事也上心了?”

    “狗吠惹人煩罷了。”夜懷央半垂著鳳眸道。

    “他們也不見得就是妄言。”夜懷禮望了望那輛樸實無華的車駕,麵色深邃無比,“當年你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瀾王此次回來定是狼子野心,不可不防。”

    “大哥,當年我是還小,卻還沒到不能明辨是非的地步。”夜懷央收回目光,眷戀之色悉數褪去,徒留一抹沉亮,“拿回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叫做狼子野心。”

    “放肆!這話是誰學給你聽的?”

    夜懷禮倏地站起身訓斥夜懷央,神色極為嚴厲,似乎對此事十分敏感,夜懷央卻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餘光瞥到楚驚瀾的車駕已經駛離,她慢條斯理地撣了撣羅袖,四兩撥千斤地說:“熱鬧也看過了,我先回本家了,晚上等你回來吃飯。”

    說罷她便轉身下了樓,絲毫不給夜懷禮多說的機會,夜懷禮站在原地望了許久,直到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他臉上的沉鬱之色依然沒有消退。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番對話早已傳進了馬車裏,唐擎風心中暗想,這小姑娘倒是挺有意思,話裏提起了本家,不知她是哪個世家的人?隻不過想歸想,他始終沒有扭頭看一眼,麵色依舊冷肅,似一座森嚴的巨像守衛在車前,將那些探究的目光一一擋住,不讓其影響到車內的楚驚瀾。

    隻不過他忘了,楚驚瀾的武功遠高於他,既然他能聽到酒樓上的對話,楚驚瀾也不例外。

    狼子野心……

    楚驚瀾默然放下手中書卷,深褐色的鷹眸掃向簾外,看那繁華盛景和黎民百姓都變成了重重深影,如晦光下的畫卷,辨得出輪廓卻分不出顏色,有種莫名的盲鈍之感。他抿緊了薄唇,終究一語未發,卻難捱心中翻起的滔天巨浪。

    時隔六年,他終於再次回到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