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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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所周知,朝廷裏大多數官員基本都住在城北,有的離外皇城僅有尺椽片瓦之隔,應個卯隻要走幾腳路就到了,省心又省力,別提有多舒服了。

    但這麽多人中間總有個別不一樣的,比如說中書省的嶽大人,他的宅子就獨獨位於城東,跟一幫商賈富戶摻和在一塊,旁人都說失了格調,他自己倒不在意,每至旬休都待在家中,要麽在閣樓上對著街景繪兩幅水墨畫,要麽在後院裏圍著那塊小池塘釣魚,甚是其樂融融。

    宅子的布置講究的是移步換景,每到一處都有不同的風景,簡單之中透著雅韻,往往讓第一次來的人目不暇接,比如說裴元舒和夜懷信。

    兩人互相提醒著對方收回神智,然後齊步踏入後院,發現要找的那個人正坐在水榭邊釣魚,麵前架著一支暗青色的竹竿,邊上放著一盞清香馥鬱的綠茶,他神情閑適,自在無方,仿佛僅憑這兩樣東西就可以度過整個下午,夜懷信伸長脖子仔細地瞅了幾眼,忽然就歎了口氣。

    那沒於水下的魚鉤分明就是直的,他老人家這是釣的哪門子魚呢……

    裴元舒是個老實人,進來之後也沒有四處張望,先行了學生之禮才奇怪地看向杵著不動的夜懷信,結果卻聽見他問道:“老師,您這樣能釣上來麽?”

    嶽廷捋著胡須道:“為師釣的並非池塘裏的魚。”

    得,敢情是等著他倆呢。

    大魚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學生冒昧前來,打擾老師了。”

    小魚跟著作了一揖,語氣卻較為詼諧:“老師不愧是老師,連我們什麽時辰來都掐得這麽準,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欽天監的呢。”

    正主兒還沒表露態度,裴元舒先瞪了夜懷信一眼——有這麽跟老師說話的嗎?

    嶽廷麵露微笑,招呼他們二人到邊上來坐,親手倒了兩杯茶,又徐徐推到他們麵前,舉止之間一點架子都沒有,甚是和藹可親。

    裴元舒規規矩矩地喝著茶,剛要開口稱讚,夜懷信的話差點讓他把茶噴出來。

    “老師,您和姐夫可真是把我騙慘了,明明就是一夥的非要裝成仇人,要說瞞著元舒也就罷了,我是自家人怎麽也不能告訴?”

    他哪裏不是自家人了?上個月就去夜家提親了,隻差沒正式娶夜懷靈過門了!

    裴元舒忿忿地瞅著他,有怨言也不敢說,誰不知道他們夜家都是上下串通一氣的,萬一夜懷信閑著沒事上他未來老丈人麵前胡謅幾句,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嶽廷瞥了眼夜懷信,微微勾起嘴角說:“你是因為王爺是你姐夫才決定支持他的?”

    “那倒不是。”夜懷信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認認真真地解釋道,“無論是從先帝的遺誌還是從正義仁德的角度出發,姐夫都是不二人選,當今朝廷腐敗至此,楚桑淮又隻知濫權享樂,再這麽下去楚國恐怕安寧不了多久了,唯有擁立新君匡扶正道方為上策。”

    “難得聽你說出這一番話。”嶽廷目光深邃,藏著一絲淡淡的讚賞,旋即轉向了裴元舒,“元舒,你也是這麽想的嗎?”

    裴元舒略微垂下眼簾,道:“學生並無遠慮,卻有近憂,鹽鐵收歸製已經蔓延至三省六地,連江南這種富庶之鄉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更別說西北那些貧困至極的地方,百姓的血汗錢就這麽一分一毫地被榨幹,化作他一人的酒池肉林,學生實在無法忍受。”

    嶽廷點點頭:“為師知道了。”

    說完他便徑自去擺弄釣竿了,時而挽起魚線,時而調整角度,卻沒了下文,夜懷信和裴元舒不知他為何這樣問,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楚。

    “老師,那您呢?為何要效忠姐夫?”

    “你是想問為師為何放著禦前權臣之位不要,反倒鋌而走險地幹起這等掉腦袋的事來?”嶽廷的目光掃過去,盡是洞悉之色。

    夜懷信咧嘴一笑,卻沒否認。

    嶽廷轉頭望向那一池綠水,半天都沒有移開眼,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事實上,為師之所以會成為權臣就是因為在等王爺回來。你們知道,在沒有立太子的情況下若是先帝早逝,繼位的皇子必須持有遺詔方可登基,而遺詔肯定要經過中書省的,在這種情況下,楚桑淮呈現給眾人看的那一張為師根本不曾見過,當時為師就明白了,擺在麵前有兩條路,是忍辱負重地效忠逆賊或是一身清白地去見先帝,很難做出抉擇。”

    “後來您還是選擇活下來了。”夜懷信低聲道,“也幸好您活下來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是啊,活成自己都不認識的樣子了。”

    嶽廷悠悠長歎,想起當初自己為了取得楚桑淮的信任做了許多出格的事,如今已是覆水難收,好在王爺回來了,大業也即將告成,他這些年的背道而馳總算有了意義,將來有一日到了下麵也好向先帝交代了,至於那些曾經有過的宏圖大誌,以他現在的身份已經完成不了了,但這兩個學生還可以。

    “老師,曙光已在眼前了。”裴元舒沉聲道。

    嶽廷但笑不語。

    夜懷信轉移了話題:“老師,我還有一件事想問您,當初您肯收我做學生是我姐夫的意思麽?”

    “自然是的,那時寒門和世家的關係已經格外緊張,為師又心係大事,豈會專登收你入門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煩?是王爺特地派人傳信於為師,上麵隻寫了四個字,孺子可教。”

    “原來如此。”夜懷信非但沒有失落,還笑得挺開心。

    看來那個時候姐夫對姐姐也並非完全不上心的嘛,等會兒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姐姐,她肯定會很高興。

    正想著,另一件事忽然從腦海中蹦了出來,他連忙問道:“對了老師,前些天我姐姐讓人送來的遺詔您可看過了?是真還是假?”

    嶽廷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並且極其慎重地點了點頭。

    “是真的,先帝的筆跡和玉璽的蓋印為師不會認錯。”

    “那……您和王爺是否已經想好何時把遺詔公諸於世?”裴元舒迫切地問道。

    “還沒有,要等王爺回來再仔細商量。”說到這,嶽廷低低地歎了口氣,似頗為擔憂,“也不知道蜀中的疫病幾時才能徹底根除,即便順利平息這件事之後對王爺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比起去靖州平叛還是危險多了。”

    那時他刻意向楚桑淮獻上毒計,為的就是讓楚驚瀾借著除掉鄧天貫的功勞重回朝堂,這樣才有了攪開這一潭渾水的機會。由於早就開始策劃,所以從調查資料再到人員安排都在楚驚瀾去靖州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危險自然大大地降低,可這次不一樣,天災降臨,再大的把握都有可能會被瞬間顛覆。

    夜懷信安慰道:“老師,您就放心吧,如今各地都在自發地支援蜀中,就連我大哥也派了士兵過去,協助當地守軍維護治安。”

    嶽廷眉梢微揚,似寬心了些:“那倒不錯,關中蜀中本來就是隔江相望,理應互相幫助,況且你哥哥向來治軍嚴謹,有他幫忙,想必那些趁機作亂的賊匪都掀不起什麽浪了。”

    夜懷信跟著點頭,剛要說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紮進了耳朵裏,回頭望去,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人正朝這邊趕過來,臉色略顯慌張。

    “大人,不好了,謝家出事了!”

    三人都噌地站了起來,嶽廷率先問道:“出什麽事了?”

    “謝家本家不知怎麽回事,起了好大的火,一直從坊內燒到坊外,隻聽見房屋倒塌的聲音,卻沒見到有人逃出來,想必……”

    夜懷信麵色陡變,疾聲問道:“那現在有人在救火嗎?”

    年輕人點頭:“謝思謝大人領著手下的士兵在救火,滔王也從驍騎營調了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本來是該慶幸的事,嶽廷反而臉色一滯。

    不對,謝思所在的京畿大營比驍騎營還要遠,怎會這麽快就出現在火場?況且要救火也是京兆尹帶人來,像他這樣擅自調動兵馬為自家所用是犯了大忌的,楚桑淮疑心這麽重,謝思就不怕遭到處置?

    太詭異了。

    嶽廷思慮片刻,猛然意識到這是怎麽回事,腦海裏倏地敲響了警鍾,他未有絲毫遲疑,立刻對夜懷信和裴元舒說:“你們兩個馬上帶著遺詔出城,走得越遠越好!”

    兩人從沒聽過他用如此焦急的語氣說話,不由得都愣了愣,但很快就察覺到是怎麽回事了。

    “老師,是不是謝家已經暴露了?”

    嶽廷沒有答話,隻讓仆人迅速取來了東西,然後塞進裴元舒懷裏,道:“我讓柳安護送你們,如果現在出不去就等夜裏,一定要順利離開,別回頭,一直往南走。”

    往南走……他是讓他們去蜀中找楚驚瀾!

    夜懷信已經完全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瞬間就白了臉,卻堅決地說:“不,我哪都不去,夜家上下還在這裏,我不會丟下他們。”

    裴元舒也想到了還在外皇城上課的夜懷靈,身體陣陣發涼,“老師,我也不去。”

    “混賬!”嶽廷難得發了脾氣,麵上難掩沉痛,“你們如此感情用事,等待著夜家和王爺的隻會是滅亡!隻有你們逃出去了他們才有活路,明白嗎!”

    聞言,裴元舒竟猶豫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夜懷信一個手刀劈暈了他,然後把他交給了柳安。

    “老師,麻煩您讓他送元舒出去,我是一定要留下來的。”

    嶽廷沒想到他會這麽做,一時也怔住了,隨後沉沉地歎了口氣,又衝柳安使了個眼色,隻見他迅速把人往肩上一扛,靈活地奔到牆邊,幾個跳躍就消失了。

    最關鍵的東西暫時離開了這個危險的地方,兩人鬆口氣的同時又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夜懷信才道:“老師,我走了。”

    他要去天棲樓安排人手把夜家的家眷送出去。

    嶽廷知道他的心思,擺了擺手就進屋了,背影較以往更為堅.挺,宛如一支鋒利的矛。

    這場戰鬥已經提前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