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Chapter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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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您已觸發防盜庇護。 不過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孩子, 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麵,不由發怵, 站在大門之外已經開始惶恐, 不知道先邁左腳還是右腳。
段明澤到底受過精英教育, 在英國的那幾年培養了他的紳士風範。他親自給她遞上一雙幹淨拖鞋,態度謙和,姿態誠懇,甚至彎腰替她解開球鞋鞋帶——
段明過原本吃著開心果,把殼扔給小侄女,騙她是海邊的小貝殼。這時候搓了搓手, 跟老太太說:“哥哥真是好客,對什麽客人都這麽熱情。”
老太太倚著黃花梨的貴妃椅, 抬起重重疊疊垂下的眼皮子,懶洋洋望過去一眼,慢慢道:“就數你話多,趕緊吃你的吧。”
那次往後,段明澤就不大敢獨自去接小丫頭了, 不過人到底有辦法,讓弟弟成為自己忠誠的僚機, 每每有事必然要他在旁陪著。
段明過有過疑惑,說段家兩個男丁都去接一個女孩, 這要是傳到旁人耳朵裏, 豈不是更加讓人覺得可疑了?
段明澤當然也表現出過擔憂, 不過完全沒有更好的辦法,後來老太太問起,他於是睜眼說瞎話:“年輕人愛跟年輕人玩,我是陪著。”
段明過那天不在跟前,吃了啞巴虧,自此幫忙擔了一份虛名,成為段家人口中愛玩的年輕人。
僅僅是二男一女玩,也不太對勁,他於是喊上一幫狐朋狗友,不是去夜店搖頭擺尾,就是去酒吧放縱大飲。
段明澤每每在旁邊開一桌,既不融入也不遠離,就跟喬顏臉上的表情一樣,不可以說不食人間煙火,卻又讓自己置身事外。
無論環境有多嘈雜,喬顏總是安靜的,好像聲音在她身邊會繞開,她自成一體地形成一個小小的絕緣體。
她麵孔盡管帶著笑容,卻總是冷冷的,火與冰的矛盾在她身上是和諧的統一體,所以不僅僅吸引他哥哥,連他一眾朋友都覺得新奇。
一開始的生疏過後,他們頻繁跟她開玩笑,知道她家境不好,便專拿她的短處開刀,特別喜歡跟她“探討”窮人的生活。
“聽說你們吃飯是三菜一湯的,能吃得飽嗎?”
“一家人分兩室一廳,所以要共用衛生間的?”
“你們假期都會去哪度假,新馬泰嗎?”
段明過從不打斷,比他們還有興趣地雙臂支著桌麵,一雙眼睛炯炯看著這個女孩——她梳著馬尾,露出素淨的小臉,身穿校服,因為洗滌太多卷起毛邊。
她視線比他還筆直地打量身邊的每個人,帶著淡淡的笑意,說:“我媽媽生病,我通常隻有功夫做一道菜,大家吃得很飽,因為謝天謝地飯是管夠的。兩室一廳隻有一個衛生間,不過比起樓下一家三口擠一間屋的,我很欣慰能讓弟弟有獨立的房間。假期肯定沒法度假,我有培訓班要上,早晚還有起碼兩分工要打。”
一番話不卑不亢,說得旁邊圍著的富家子都是臉上一熱,都已經是初入社會的成年人,好像還不如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來得懂事。
隻有段明過曲起指頭敲了敲桌麵,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眉眼一揚便是說不出的豐神俊朗,隻是話語是刺耳促狹的。
“那恭喜你了,喬顏。”這大約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微微一怔,終於露出不易察覺的那份不安。
段明過以為看出了那個皮囊下的真正她,說:“你這麽費心費力的討好我哥哥,看來很快就能跟我們平起平坐了。”
段明過沒想過這麽多年過後,又能跟喬顏在這樣的私人聚會上喝酒,忽的想起當年自己的那番話,盡管承認幼稚可笑,卻又其實沒什麽不對。
她把自己繃成一張緊緊的弓,以為這樣就可以攻守兼備百毒不侵,其實明眼人眼裏隻是一個皮很好看的花架子,稍微一戳就能刺破她薄如紙的臉皮。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喬顏都用她那副自作聰明的樣子小心翼翼地與人交往,其實不過是自卑過頭的自尊表現。
***
聚會的重頭戲梁錚一直沒來,東道主江流螢盡管掛著笑臉,但就跟有心事隱藏著的喬顏一樣忍不住訕訕。
聚會於是在沉悶中早早結束。
出來的時候,丁賢淑在過道摘韭菜,這是春天割來的第一茬,燒起來鮮嫩好吃,隻是氣味不佳。段明過鼻子敏感,剛一出來就打了噴嚏。
丁賢淑見喬顏的這夥朋友衣著鮮亮,一個個極有精氣神的樣子,忍不住上來賣乖問好,卻害得喬顏沒辦法介紹,一時間杵在原地無話可說。
大家都是聰明人,看喬顏如此局促,並不多問這位是誰。丁賢淑也不會蠢到主動上來說她是小媽,等關上門才抱怨:“我有那麽見不得人嗎?”
喬顏拎過自己的包,一刻不停地要走,隨口照應:“你有什麽事情就打電話給我,別煩我弟弟,也別煩我朋友。”
丁賢淑挺氣不過,抱怨:“你這孩子怎麽說話的!”跟著她出門,看她將地上撒的韭菜捧進塑料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問:“你幹嘛?”
喬顏生怕她這一嗓子把對門的江流螢給吼出來,抓著她袖口低聲道:“這兒不是你農村老家的曬台,你要摘菜,進廚房裏去!”
丁賢淑一擰眉:“農村怎麽了,看不起農村啊,我老家灶台都比你這鳥窩大!你還明星呢,也不怕人笑話,就給我租這麽個房子!”
喬顏是個油鹽不進的,聽到這話不憂更不惱,拎著袋子往電梯裏去,反把丁賢淑激得跳起來,跟著過來抓住她肩,說:“你什麽態度?”
喬顏冷冷看著她。
丁賢淑心裏一窒,隨即就說不怕,將肚子一挺,說:“你以後說話客氣點,我這肚子裏可是你們喬家的種,你不尊重我不要緊,你得讓著你弟弟。”
一番話刺中喬顏心中結痂的口子,盡管放過誰知道這孩子姓什麽的狠話,可她到底捱不住他父親一再的勸說和丁賢淑屢屢的進犯,最後隻好破財消災,給她在這小區找了間屋子。
兩隊人約法三章,丁賢淑答應不再去喬家鬧騰,折磨喬恒衰弱的神經,可沒約法三章,不提這檔子荒唐事。
喬顏隻好掩耳盜鈴,寬慰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以後當這人是死的,最好當喬貴桃也不存在,這樣不念不想不怨不氣,日子還能輕鬆一點。
丁賢淑不知道喬顏已經拿她當死人,變著法地在她麵前刷存在感,就想要她看一看自己,說點好話哄哄自己肚子。
恰好一輛黑色轎車從旁滑過,丁賢淑心裏感概這車漂亮的時候,喬顏視線也正巧從車頭滑至車尾。
她一怔,很快就做出決定,緊走幾步揮揮手,本來不大抱希望的,沒想到車子滑出去一兩米,又退回來。
後排的車窗降下,段明過伸手撐在窗框上,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語氣慵懶地問:“怎麽,帶你一程?”
喬顏一連道謝幾次,把司機都弄得緊張起來,說:“是段總眼尖看見喬小姐了,要我鐵定已經一腳油門開出去了。”
“你平時挺好,今天話怎麽這麽多呢……”段明過直了直腰,將西服下擺抻平了,問:“送你回家嗎?”
喬顏說:“不用,我回公司。跟你們應該不順路,一會兒隨便把我在路邊站台放下就行了,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的。”
司機在前麵聽得心顫,心想這小孩又不肯乖乖吃飯了。
男人要是想對你好,那千萬要收下,否則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你是矜持也好扭捏也好,男人一律認為你難搞,就提不起興趣再往下走了。
這對於愛麻煩的段明過更是如此,司機耐心聽著,老板果然沒反應,過了會才漠然道:“前麵靠右停吧。”
還沒開到,喬顏手機響,來電的是喬恒班主任,聲音堪比滾滾春雷,炸響道:“你,來學校一趟!怎麽了?你弟弟把人給打了!”
段明過這邊恰好大哥來電,語氣也不佳,說:“你現在在哪,不忙吧,趕緊去學校一趟,現在就去,段雨溪被人給打了。沒了王法了,你給老子打回來!”
段明過耳朵都喊得疼,連忙把電話掛了塞回口袋裏,借著動作看到身邊喬顏的眼風順著他臉劃了圈——兩個人都回過味,暗自思忖,該不會這麽巧吧。
那頭一次見她這樣的客人,是指那房間裏頭一次出現她這樣的女客人,還是眾人之中,頭一次見她這樣會選擇自己付款的女客人?
反複想過幾次又覺得自己無聊,幸好小區近在眼前。司機懶得進去七拐八拐,隻肯停在小區外麵,喬顏付過錢,從車裏匆匆下來一路小跑。
石架上的藤蘿不再是暗夜驚悚的蜘蛛網,纖細的藤蔓上長出一串串的花苞,過不了多久就有紫色的花海綻放。
喬顏眼光一掃,心裏隱隱有些畫麵,走進單元樓的時候已經心無旁騖,隻留下警惕的神經應付家中的雞飛狗跳了。
開門進去,倒也安靜。好像風暴平息,萬物寧和,也好像風雨將至,隻是爆發前的蓄力。
房子采光不好,哪怕青天白日,狹小的客廳裏也是黑黢黢一片,她隨手開了燈,就看到喬恒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他原本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做沉思狀。因為適應黑暗,陡然見到白光,忍不住捏了捏眼睛,放下的時候眼圈居然通紅。
喬恒聲音還算穩定:“回來了?”
喬顏看了立刻心疼。
喬恒雖然任性,但有著比同齡人更深的韌性和堅強,上一次見他這樣還是幾年之前,媽媽的葬禮上。
他紅著眼眶忍得辛苦,她見他這樣,拍著他背要他哭出來,他卻仰起頭死活不讓眼淚流下,說:“媽媽在的時候,有她保護我們,她現在走了,我保護姐姐。”
那大概是喬顏從小到大聽過的最美的告白,他執拗著堅持男兒有淚不輕彈,她一個小女子則管不了那許多,趴在他身上隻顧嚎啕大哭。
喬顏這時候坐到喬恒身邊,輕聲問:“今天不用上學嗎?”
喬恒說話一如既往的衝,分外丟個白眼給她,毫不客氣地反問:“今天星期幾?大禮拜天都不放,今天會是休息嗎?”
喬顏說:“是我多此一問了。”很小心地去摸他後腦勺,說:“那你幹嘛不去上學,還呆家裏,你不是特愛學習的學霸嗎?”
喬恒一把將她甩開,說:“念什麽書,家都毀了!”他忽然跳起來,咚咚咚猛敲他爸爸房門,又對他姐姐發脾氣道:“丁賢淑在裏麵呢,行李都拿來了!”
喬顏心尖一跳,路上就隱約猜到跟這人有關,她於是也站起來走過去。父親喬貴桃正來門,卻隻敢露出一道縫,看著她說:“喬顏,你回來啦。”
喬恒一下撲上來,捶打著要把門擠開,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呢,都敢住別人家裏了,還不敢見這人兒子女兒啊!”
裏頭立馬傳出嚶嚶哭聲,有個女人操著細聲細氣的嗓音道:“老喬,我看我還是走吧,我不能給你惹麻煩。”
喬恒在外冷哼:“求之不得啊,姐,把大門開開,順便給這老阿姨喊個出租車,安安全全妥妥帖帖地給她送回府上去!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您老一把年紀了,別騙我們這種小孩子啊!”
裏頭哭聲更甚。喬貴桃自覺臉上無光,活了大半輩子,如今被屁大的孩子下了麵子,他將喬恒往外推著,說:“喬顏,送你弟弟上學去,還有一年就高考了,現在這樣像話嗎?”
喬恒也是氣不過,說:“你也知道我還有一年就高考啊,知道還把這老小三領回家來氣我,你倒是真是一個好父親。以前氣死我媽,現在氣死你親兒子!”
喬貴桃臉僵:“你這孩子,你這怎麽說話的呢!喬顏,趕緊把你弟弟送走!”
喬顏正是一肚子疑惑加慍怒,可見喬恒如此激動,留下來於事無補不說,還很可能壞事,於是一邊安撫,一邊拖著他往外走。
喬恒老大不樂意,手舞足蹈差點要把喬顏掀翻。一麵大聲罵著,說:“誰敢讓這老三住這兒,我就從這兒搬走!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喬貴桃反複歎氣:“真是反了,供你吃供你喝,還供出脾氣來了。這是我家,我是戶主,你愛住不住,不住就給我滾出去!”
喬恒一聽這還得了,更是哪吒鬧海,一時間長出三頭六臂,追過去就要跟他爸爸拚命,混亂之中推開他姐,不知道怎麽手甩到她臉上,就聽清脆的一聲——
“啪”!
喬恒回頭,喬顏捂著臉頰,嘴角隱約滲出血色。他一下慌了,連忙過去查看,哄著他姐道:“姐你沒事吧,你給我看看,你要有哪不好,我非砍了他倆不可!”
喬恒老早就習慣了自家親姐的冷臉,從小他就覺得這姐姐是個烤山芋,表麵看起來一片土色,沒點兒熱氣,把皮一但撕開,裏麵全是熱乎乎的紅心。
可今天看到她的模樣還是吃了一驚,很是不安地將頭一低,然後聽到她說:“你們都給我少說兩句。喬恒,你先跟我去上學。”
喬恒是斷掌,當地俗稱銅板手,打起人來是最疼。
喬顏今天硬生生吃下這一巴掌,起先的幾秒完全恍惚,攆他下樓的時候才緩緩回神,心說這就是現世現報,誰叫她昨晚也這麽打人的呢。
她心裏牽掛家裏,又怕喬恒胡來,喊了一輛出租,千叮呤萬囑咐要司機直接帶他去學校,又當著喬恒的麵給他老師打了個電話。
喬恒怪她防自己像防賊,抱怨道:“我要是想離家出走,早八百年前就這麽幹了,還用等得到現在嗎?”
喬顏歎著氣,說:“喬恒,不管怎麽樣,姐姐再跟你說一遍,別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前途是你自己的,你要是因為旁人荒廢了,最終受苦的隻有你。”
逆反期,聽到老生常談就憋屈,喬恒咬著牙:“你別能總這麽教訓我嗎?”
喬顏仍舊說:“以後曠課的事情,我不想見到,你要是還想認我這個姐姐,你就好好掂量著再做。”
喬恒原本一肚子火,聽到這兒忽然笑起來,說:“到底是一家人,連威脅人都是一樣,我說那老三住咱們家,我就不認那個爹,你說我不認真念書,就不認我這個弟。媽的,這都什麽操蛋事!”
“別說髒話。”喬顏給他開了車門,說:“你趕緊去學校,我不送你了。”她眼風往樓上一飄,說:“我得回去問問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