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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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群白衣人項上無首,身穿囚服,每個人都抱著一顆頭顱,似乎是一群被斬首的囚犯。他們朝牛車慢慢走來,臂彎裏的頭顱還在兀自呶呶不休。謝憐低聲囑咐另外兩人,道:“待會兒他們走近的時候,都千萬別出聲。”

    三郎卻是看了一眼那懸在空中的若邪,歪頭問道:“這位哥哥,你竟還是一位奇人異士呢?”

    他語氣饒有興趣,謝憐道:“還好。奇人異士說不上,略會一點。他們現在看不到我們,待會兒走近了,萬一出聲就難說了。”

    那趕車的老大爺看到白綾自飛、無頭人行,已是目瞪口呆,聞言大驚,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怕是憋不住。”

    “……”謝憐道,“那,得罪了。”說完飛速出手,在他背後一點,那老大爺登時歪在車上,昏睡過去。這下,終於不用擔心他嚇得大叫被發現了。謝憐輕輕接住他,將他放上牛車,轉過身,對三郎道:“沒事的。別緊張。”

    天色已暗,看不清三郎的表情了,隻能看出他點了點頭,謝憐便坐到車前,拿起繩子,輕聲哄那牛。這群囚衣鬼走了過來,想要過去,卻感覺路中央有一個什麽東西擋著,都粗聲粗氣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怎麽過不去!”

    “真的!過不去!見鬼了!”

    “他媽的,咱們自己不就是鬼嗎,能見什麽鬼!”

    謝憐好不容易哄好了牛,與這群無頭的囚衣鬼擦身而過,聽他們抱著頭顱吵吵嚷嚷,隻覺得十分好笑。那群鬼魂還有諸多抱怨:“那個,你是不是拿錯了?我怎麽感覺你懷裏抱的那個才是我的頭?”

    “你這頭的切口怎麽這麽不整齊?”

    “唉,那個劊子手是個新手,砍了五六刀才給我砍下來,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家裏人沒給他打點錢吧!下次記得事先打點一下,一刀給個痛快!”

    “哪來的下次!”

    ……

    七月十五中元節,乃是鬼界的第一大節日。這一天,鬼門大開,平日裏潛伏於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們全都湧了出來,大肆狂歡,生人須得回避。尤其是在這天的晚上,閉門不出是最好的選擇。一出門,撞上點什麽的機會可比平日大多了。謝憐一向是喝涼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見鬼,此刻就撞個了正著。隻見四麵八方都漂浮著綠幽幽的鬼火,許多鬼魂追著那鬼火跑,還有一些麵無表情、喃喃自語的壽衣鬼魂蹲在一個圈子之前,伸手去接後人們燒給他們的紙錢、元寶等供品。這一派景象,可謂是群魔亂舞。謝憐從中穿行,心裏正想著今後出門一定要看黃曆,忽然感覺身後有異動。他回頭看了一眼,便見那少年坐到了他身後。

    謝憐道:“你沒事吧?”

    三郎一手支著他下頷,道:“有事啊。我害怕。”

    “……”雖說當真是完全聽不出他聲音裏有半分害怕的感覺,謝憐還是安慰道:“不用害怕。你在我身後,不會有東西傷得到你。”

    那少年笑笑,不說話。謝憐忽然發現,他竟是在盯著自己看。須臾,終於反應過來,這少年盯的,是他頸項之間的咒枷。

    這咒枷猶如一個黑色項圈套在人脖子上,根本藏不住,而且容易使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謝憐正想說話,這時,那老黃牛拉著牛車,來到了一條岔路口。謝憐一看,兩條黑漆漆的山路在此分岔,立即拉住了牛的繩子。

    這岔路口,可得萬分小心了。

    中元節這一天,有時候,人們走著走著,便會發現,麵前出現了一條平時並不存在的路。這樣的路,生人是不能走的。一旦走錯,走到了鬼界的地盤裏,再想回來,可就困難了。

    謝憐初來乍到,分不清這兩條山路該走哪條,想起方才在鎮上除了收了一大包破爛,還買了些雜物,其中就有簽筒,心道我來算上一卦,於是又從包袱裏翻出簽筒,拿在手裏嘩啦啦的搖著,邊搖邊對三郎解釋道:“第一根左,第二根右,哪條路簽好,我們走哪條。”用了一點法力,默念三遍,筒裏掉出兩根簽。他拿起一看,沉默了。

    下下簽,大凶!

    兩根簽都是下下簽,也就是說,兩條路都是大凶,豈不是走哪條都是死?

    謝憐無奈,對簽筒道:“筒啊筒,今日你我初次見麵,何至於如此絕情?再來一次,給我一點麵子吧。”

    於是,他改為雙手持筒,又是一陣搖。再搖出兩根,拿起來一看,依然全都是下下簽,大凶!

    謝憐決定不再浪費法力,這時,三郎忽然道:“我來試試?”

    反正試不試也沒差,謝憐便把簽筒遞給了他。三郎單手接過,隨意搖了搖,掉出兩支,拿起來,看都不看就遞給他。謝憐接過來一看,竟然兩支都是上上簽。

    謝憐略是驚奇。因為衰到他這個地步,似乎經常連旁人的手氣也被他帶衰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但以往常常被這麽抱怨。而這少年竟是分毫不受他影響,直接搖了兩個上上簽出來,他由衷地讚歎道:“朋友,你的運氣很不錯啊。”

    三郎把簽筒隨手往後一丟,笑道:“是麽?嗯,我也覺得我運氣不錯。一向如此。”

    聞言,謝憐揉了揉眉心,心道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果然是猶如天塹。三郎又道:“怎麽走?”

    眼下這個情況,隻能走,不能留,謝憐原本就打算亂選一條了,道:“既然兩隻都是上上簽,那就隨便走吧。”

    當下扯了幾下繩子,牛車車輪又緩緩滾動起來。謝憐本來緊繃著神經,做好了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準備,誰知,竟是真的,一路順利,不多時,牛車便慢騰騰地爬出了森林,來到了坦蕩的山路上,竟是讓他選對了路。

    菩薺村便在山坡下了,一簇一簇的燈火溫暖明亮。夜風拂過,謝憐回頭,三郎似乎心情甚好,又躺了回去,正枕著自己雙手,眺望那輪明月,那少年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不似真人。

    沉吟片刻,謝憐笑道:“三郎,你算過命嗎?”

    一路走下來,他心中終是微微有些起疑了。

    博聞強記,見多識廣,倒也罷了。但夜行於群鬼之中時,這少年未免有些過於鎮定自若了。雖然並不能排除有的人天生就很沉得住氣,但謝憐還是覺得,有必要稍稍確認一下。

    聽他這麽問,三郎回過頭來,道:“沒算過。”

    謝憐道:“那,你想讓我幫你算算嗎?”

    三郎看他,笑道:“你想幫我算?”

    謝憐道:“有點想呢。”

    三郎微一點頭,道:“行。”

    他坐了起來,身體微微傾向謝憐,道:“你想怎麽算?”

    謝憐道:“看手相,如何?”

    聞言,三郎嘴角微彎,那笑容說不清是什麽意味。隻聽他道:“好啊。”

    說著,便朝他伸出了一隻左手。

    這隻左手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十分好看。並且絕不是那種柔弱的好看,而是勁力暗蓄其中,誰也不會想被這樣一隻手扼住咽喉。謝憐記著方才三郎觸碰到他時微變的神色,特地留意了要避開肢體接觸,不去直接碰他的手,而是低頭細細地察看。

    月光潔白,說暗似乎不暗,說亮又似乎不亮,謝憐看了一陣,牛車還在山路上緩緩爬行,車輪和木軸嘎吱作響。三郎道:“如何?”

    少頃,謝憐緩緩道:“你的命格很好。”

    三郎道:“哦?怎麽個好法?”

    謝憐抬起頭,溫聲道:“你性情堅忍,極為執著,雖遭遇坎坷,但貴在永遠堅守本心,往往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此數福澤綿長,朋友,你的未來必然繁花似錦,圓滿光明。”

    以上幾句,全部都是現場瞎編,胡說八道。謝憐根本就不會給人看手相。他從前被貶,有一段時間便極為後悔從前在皇極觀為何不跟國師們學看手相和麵相,如果學了的話,後來在人間討生活的時候也不用總是吹吹打打街頭賣藝和胸口碎大石了。而他之所以要看,也並不是看這少年命運如何,而是要看這少年到底有沒有掌紋和指紋。

    尋常的妖魔鬼怪可以變幻出虛假的肉身,裝作活人,但是這肉身上的細微之處,比如掌紋、指紋、發梢,一般是沒有辦法細致到這種地步的。而這少年身上非但沒有任何法力波動,覺察不出端倪,掌紋也十分清晰。若當真是妖魔鬼怪偽裝的,那就隻有“凶”以上的那一檔才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完美偽裝了。可是,到了那種身份級別的鬼王,又如何會跟他來一個小山村裏坐一路牛車打發時間?正如天界的神官們個個都日理萬機腳不沾地一般,他們也是很忙的!

    他硬著頭皮編了幾句,終於編不下去,三郎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一邊聽他裝作很有底氣的樣子胡說八道,一邊低低地發笑,笑得十分耐人尋味,道:“還有嗎?嗯?”

    謝憐心想不會還要編吧,道:“你還想算什麽?”

    三郎道:“既是算命,難道不都要算姻緣嗎?”

    謝憐輕咳一聲,肅然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會算姻緣。不過想來,你應當不用愁這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為什麽你覺得我不用愁這個?”

    謝憐道:“必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你吧。”

    三郎道:“那你又為什麽覺得必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我呢?”

    謝憐正要開口順著他答下去,忽然感覺出來了,這小朋友竟是在想方設法引著自己直接開口誇他,無奈又好笑,不知該說什麽好,揉了揉眉心,道了聲:“三郎啊。”

    這是謝憐開口叫的他第一聲三郎。那少年聽了,哈哈一笑,終於放過了他。此時牛車已氣喘籲籲爬進了村子裏,謝憐轉身,微一扶額,趕緊下了車。三郎也跳下了車,誰知,謝憐一抬頭才發現,方才他一路都是慵懶地躺在牛車上,現下兩人這麽站到一起,這少年竟是比他還要高。三郎伸了個懶腰,謝憐道:“三郎,你往哪裏去?”

    三郎歎道:“不知道。睡大街吧,或者找個山洞湊合也行。”

    謝憐道:“不行吧?”

    三郎攤了一下手,道:“沒辦法,我又沒地方去。”他睨過來,又笑了兩聲,道:“多謝你給我算命了。承你吉言,後會有期。”

    聽他提起算命謝憐就是一陣汗顏,看他果真轉了身,謝憐忙道:“等等,你若是不嫌棄,要不要到我觀裏來?”

    三郎足下一頓,轉過半個身子,道:“可以嗎?”

    謝憐道:“那屋子本來也不是我的,聽說以前就常有許多人在那裏過夜。隻是可能比你想象的要簡陋多了,怕你住不了。”

    若這少年當真是個離家出走的小公子,總不能就任他這樣到處亂跑。謝憐十分懷疑他一整天隻吃了那半個饅頭。聽他這麽說了,三郎這才轉過身來,沒有回答,而是走到謝憐麵前,上身前傾。謝憐還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麽,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非常近,又有點招架不住。

    那少年又退了開來,他竟是順手就把謝憐扛回來的那一大包破銅爛鐵都拎了,道:“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