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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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冬柿隻一愣, 晴明便已經回過身, 沿著石子小道小跑而去,她再回過神來, 卻隻能看見他若草色直衣一角,夏季枝葉繁茂,滿眼蒼翠將陽光切割得斑斑駁駁, 他的衣色映在翠綠之間,很快消失不見。

    墜入池中的山茱萸又浮在了水麵上,輕輕搖晃著,帶起了一圈圈的漣漪。

    源冬柿站在原地, 腦中還是晴明那雙金色的瞳孔。

    純淨而毫無雜質, 與那雙映出她模樣的眼眸一模一樣。

    金色的獸瞳不是應當屬於黑晴明的麽?是哪裏出了問題?

    源冬柿朝前邁了一步,眼角餘光便覷見那片火一般的紅色如同被賦予了生命一般,跳入了她的視線,藍紫色的蝴蝶從她身後偏偏飛來, 蝶翅擦過她的側臉, 觸感極輕,仿佛風帶著碎發從她耳邊拂過。下一瞬, 火紅色澤在她視野中蔓延開來, 蝴蝶拍打著翅膀,飛向前方。

    她沒有任何遲疑,隨著蝴蝶, 小跑向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耳邊傳來一個聲音,聲線稚嫩,應當是屬於幼童,仔細聽來,還有些熟悉。

    源冬柿正回想著,忽然又聽見風帶著火焰的呼呼聲。

    她心中一緊,加快了腳步,直到那抹紅色散去,又一抹紅色撞入她的眼眸中。

    那是正在燃燒著的,流動著的火焰,光是看見那跳動著的火焰,源冬柿全身肌肉便反射性地緊張起來,她向後退了一步,正好踩在將一根正在被火焰吞噬的樹枝上。

    這裏是二十年前的信太森林大火。

    她站在火焰之中,有些手足無措,盡管知道這一切隻是葛葉的蝴蝶所製造的回憶幻境,她還是本能地畏懼著火,光看著那些火焰將尚還翠綠的樹枝烤的焦黑,繼而攀爬而上,她就想起了兩次被火活活燒死的記憶,那些記憶太過痛苦,以至於讓她四肢有些抑製不住的發顫。

    大火呼嘯之中,又傳來那男童的聲音。

    她後退的步伐一頓,躊躇片刻,便循著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雖然她也知道,在蝴蝶所製造的幻境之中,她什麽也做不了。

    越來越烈的大火跳動著,穿過她的身體,在火舌觸碰的那一刻,源冬柿總覺得還能感受到火沿著手指席卷全身的劇痛,她手臂微微一抖,然後咬著牙,強自忍著恐懼,向前走去,那幼童的慘嚎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弱。

    她腳步加快了些,看見了火牆之內一個小小的身影,她還未看清,便聽到了身後一個人大喊了一聲“晴明”。

    源冬柿聽見那聲音,腳步猛地頓住,睜大了眼睛,她微微側過頭,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用一件滿是劃痕的單衣包裹住了全身,赤著腳,踏著火焰,飛奔著衝向了火牆。

    源冬柿身體輕輕顫抖著,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女子衝過火牆,將身上披著的沾著火焰的單衣扔到一邊,雙手握著火牆中男孩的雙肩,喊了一聲晴明。

    她身上隻剩下一件髒兮兮的,單薄的汗衫,雙腳赤裸,滿是樹枝及砂礫的劃痕,還有被火燙傷的痕跡,長發淩亂,發燒被火烤的焦黃而卷曲。源冬柿覺得這個狼狽的女人有些陌生,然而卻有說不出的熟悉,直到那個女人將晴明抱在懷中,抬起頭來,望向源冬柿的方向,視線穿過了她,望向她身後那些已經正在忙著布陣做法營救的陰陽師。

    源冬柿與她對視,看著她劉海下一雙彎彎的仿佛狐狸一樣的眼睛,看著眼淚自她眼中滑下,擦過她輕輕勾起的嘴角,落在了她懷中的男孩的臉上。

    那張臉源冬柿見過無數遍,在水麵上,在鏡子中,在晴明的眼眸裏。

    那是她自己。

    她看著自己將晴明拋向趕過來的陰陽師,然後火焰幾乎是在下一刻便將她整個人吞沒,隻能在火中看見隱隱的人形。陰陽師們接住晴明,還想上前救她,卻被越來越烈的火焰逼退,年幼的晴明睜大著眼睛,看著跳動的火牆,動也不動,一個陰陽師一邊說著“再不走就危險了”,一邊上前拉他,卻怎麽也拉不動。

    一個一身紅色直衣,戴著垂纓冠,留著胡子,頗具威嚴的中年男子上前,在他後腦貼了一張符紙,他眼睫輕輕一顫,便朝後倒去,倒在了那個中年男子懷中。

    “回去吧。”那個中年男子沉聲說道,“將這個孩子救出來的女子是無法得救了。”

    “可是……”其他陰陽師看著昏倒在中年男子懷中的晴明,“這個孩子如此年幼,便目睹救命恩人在自己麵前喪生,剛才對外界試探也全無反應,恐怕……”

    “那就讓他暫時忘掉吧。”中年男子將晴明抱了起來,“等到合適的時候,他自然會想起。”

    “忠行大人,他那個時候會承受得住嗎?”

    “因果循環,無論是否承受得住,這是他欠那名女子的,總要還的。”

    源冬柿站在原地,聽著賀茂忠行略帶無奈的聲音,隻覺得眼眶忽然又濕潤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

    所以晴明不記得了。

    她看著賀茂忠行抱著已經陷入昏迷的晴明慢慢走入火海,晴明懷中滑出一個閃著藍紫色光澤的物事,賀茂忠行隨意一覷,目光頓了頓,隨即歎了一口氣,道:“世間最難償還的,便是情債吧。”

    晴明懷中那抹藍紫色的光忽地熾熱起來,燙的源冬柿眼眸生疼,她伸出手臂遮在雙眼之前,待光亮弱下來之後,她呼出一口氣,便聽見一聲極為微弱的呻吟。

    她愣了愣,放下手臂,環顧四周,卻見身邊依然是大火熊熊,隻是已經不是方才救下晴明的那個地方。

    她抹去眼角水花,朝著那呻吟聲發出的地方走去,踏過火焰以及殘枝,然後看見了被火焰所包圍著的男童。

    男童梳著總角髻,一身黑色直衣,他躺在地上,火苗已經竄上了他的衣袖。

    他睜開眼,看了看身旁越來越逼近的火焰,嘴角微微勾起,帶著一絲與年紀極不相符的輕蔑,一雙金色的獸瞳半睜半閉,似乎已經到了疲倦的極致。

    黑晴明。

    原來黑晴明並沒有安然逃脫,他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奄奄一息。

    源冬柿看著他緩緩合上眼睛,嘴裏說著:“她不是來救你的,沒有人會來救你。”

    那是源冬柿在大火中對他說的話。

    源冬柿手指輕顫,隻覺得胸口猶如刀絞一般。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深陷火海,盼望著有人來救自己的迫切心情了,也沒有比她更清楚,火舌舔舐肌膚,等到自己慢慢死去,也沒有等來救星的絕望。

    她後悔對黑晴明說了這麽一句話。

    黑晴明此時已經昏迷過去,火焰順著他垂在地上的衣角,慢慢躥上了他的軀體。

    火焰中忽然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源冬柿隻覺得那影子在她眼前一晃,便已經跳過了火牆,來到了黑晴明身邊。這時,源冬柿才看清,那從火中跑來的,是一隻巨大白狐,它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大部分已經被火焰烤焦,未被皮毛覆蓋的部分,全是令人觸目驚心的燒傷。

    它垂下頭,溫柔地將黑晴明叼在嘴裏,然後跳出了火牆,火焰纏上了它的後足,它不管不顧,叼著已經昏迷的黑晴明,往前跑了幾步。

    源冬柿跟著朝前幾步,然後看見白狐將黑晴明放在了火焰外圍,她正奇怪間,忽然間白狐長大了嘴,對著身前的一片虛空亮出了尖利的獠牙,歪著頭,不知道在咬著什麽,而半空中忽地閃過一道絢麗的紅光,似乎是結界被她所觸動。

    而此時,源冬柿已經明白過來。

    這隻白狐,是葛葉,她在撕咬的,是黑夜山的禁製。

    黑夜山的禁製是當年桓武天皇召集京中所有僧侶以及陰陽師聯合布下,何其穩固與強大,葛葉撕咬的同時,還承受著來自結界的反擊,它嘴角不斷流下大口大口的黑色血液,然而它卻並沒有放棄。

    它喘息片刻,低頭看了看已經陷入昏迷的黑晴明,嗚咽了幾聲,再抬頭時,眼裏已變得堅定無比。

    她伸出利爪,合並獠牙,似乎用盡了全力,發出一聲咆哮,終於在結界處撕開了一道口子,它又吐出一口血,染紅了它頸前的毛皮,它並沒有太過在意,而是趕在火焰蔓延之前,用尖尖的吻部,將黑晴明拱到了結界那一頭。

    而做完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氣,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站在白狐葛葉身後,看著火順著滿地殘枝,慢慢地蔓延過來,燒著葛葉漂亮的尾毛,然後逐漸將它整個身體包裹其中,它隻略微掙紮一下,便不再動了。

    火燒到結界邊緣,便停住了向前吞噬,隔著一道透明的結界,這邊是人間煉獄,而另一邊,仍是草木蔥蘢,生機勃勃,黑晴明就躺在結界之後,離葛葉不過寸許,卻不知道母親已經葬身火海之中。

    他最後等到了前來救他的人,隻是他一直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