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蓖麻燈暗,書卷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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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叫如宇,在省城上大學二年級,是個挺拔軒昂的小夥子,回來要坐整整一天的火車。如琇沒坐過火車,聽二哥說,火車上麵既穩當又舒服,開起來的時候,簡直都感覺不到,一排排的木椅子,就象是坐在城裏的電影院裏一樣。

    這天傍晚,如琇在相思河邊洗衣服,河水清澈,可以當鏡子用,粼粼波紋裏,映出一張如畫的笑臉,紮著兩根小辮子,如琇坐在岸邊的青石板上,將兩隻光腳伸進水裏,夏天的水是溫的,腳泡在裏麵怪舒服,偶爾有小魚遊過,搔著腳底板,癢癢的。

    “如琇,如琇,”遠處傳來一聲喊,回頭一看,是小梅和月華兩個形影不離的好夥伴,她們倆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性急的小梅邊用手比劃著,邊急匆匆地說:“快快,你二哥回來了,都進了村了,背著好大好大的一個大提包。”

    如琇二話不說,收起衣服,三個小姑娘飛跑進村裏。

    小村籠罩在晚霞裏,好多人家的屋頂,冒著嫋嫋的炊煙,黃昏裏顯得安安靜靜。時值盛夏,綠蔭如蓋,村邊一頭慢吞吞的老牛,在緩緩地啃草。幾個放羊的娃娃,轟著羊群走進狹窄的街巷。

    三個小姑娘飛也似地跑進村裏,如琇遠房大伯家的院子裏,正透出一陣陣的歡聲笑語。

    大伯家陳舊的老屋,瓦房的黑頂上正反相扣灰黑色的瓦片,不知經曆了多少年的風雨,已經殘破了,卻還透著“秦磚漢瓦”的厚重,老牆是用青石幹壘的,爬了種植的南瓜葫蘆與野生的爬牆虎,糾纏在一起。南瓜、藤蔓、葫蘆、圓葉、黃花,與殘牆古壁相映成畫。

    院裏栽的黃瓜豆角,鬱鬱蔥蔥,用竹竿架起來,一群雛雞,歡快地在秧架間跑進跑出。屋前一塊平台,圍坐了十來個鄉鄰。

    二哥如宇坐在板凳上,正在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麽,還用手比劃劃,四周圍著的,有和他年齡相仿的兒時夥伴,有街坊鄰居,還有來湊熱鬧的小孩子,大伯和伯母在人群最後麵,盤腿坐在玉米皮編織的莆團上,吸著老煙袋,滿身滿臉,都是滿足和自豪。煙袋鍋裏冒出一團團的白煙,飄散在空中。

    “……社團,這是遍地都有的,”如宇揮舞著胳膊,忽然停了一下,可能是發覺旁邊的人們有些摸不著頭腦,便解釋說:“社團嘛,就是誌趣相投的人,組成的鬆散性團體,大家為了一個目標,一起努力……”

    “就象咱們以前的生產隊。”一個方頭方腦的小夥子插嘴道。他的話引起了旁邊一陣哄笑。

    如宇也笑,揮著胳膊繼續說:“這麽理解也可以,我們中文係的社團,林林總總有十幾個,但是我覺得,我們詩社是最有性格,也最有前途,文學社的名字是我起的,叫做‘七色傘’,七色嘛,指的就是赤橙黃綠青藍紫……”

    “如琇來了,如琇,這邊坐。”人群一陣小小的騷動,幾個小夥子和成年人,見到三個小姑娘跑進院子,便起來給讓座。

    這是村裏一個大家都認可的奇怪現象,本來象如琇這樣十幾歲的半大孩子,進哪家門,也沒有大人會主動讓座的,但如琇是個例外,因為她乖巧,因為她懂事,全村沒有不喜歡她的,她走到哪裏,笑聲、歌聲往往便隨到哪裏,早熟、禮貌、能幹,使這個小姑娘獲得了讓全村人們高看一眼的待遇。

    “謝謝五哥,你坐,謝謝七叔,您坐吧。”如琇一如既往地笑著,推脫掉人們讓座,抿抿頭發站在一邊。

    “小如琇,”如宇熱情地說:“功課怎麽樣?還是那樣偏科嗎?一見物理數學就撓頭,就喜歡文科,將來考高中考大學,偏科可是不好。你的作文有進步沒有啊,呆會我要檢查。”

    如琇笑笑沒有回答,她不願意打斷剛才如宇二哥的“演講”,大人們在說話,她寧可在旁邊靜靜地聽,不搶別人的話頭,不打擾別人,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

    性急的小梅卻不管這些,搶著說道:“她的作文寫得越來越好了,老師總是拿著當範文給我們念,就是前天吧,她寫的那篇,叫什麽來著?走著路的小狗,當了全校的範文,校長還表揚了呢。”

    “什麽走著路的小狗,”月華糾正道:“叫做‘永遠走在我左邊的狗狗’。”

    “嗯,”如宇歪頭想了想,“有點意思,如琇,從這個題目來看,你的思想逐步在成熟,文學最怕的是幼稚,多涉獵,才能看得遠,下筆才寬,拿我剛才說到的社團來說,我們七色傘文學社,宗旨便是兼收並蓄,自然界的七種原色,我們照單全收,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自古文人相輕,其實這樣的弊端是不利於文學的發展的……對了,如琇,我給你帶來兩本書,你等著。”

    如宇說著,匆匆從人堆裏站起來,走向門口,如琇的心興奮起來了,她一溜小跑,跟著二哥來到屋裏。

    兩本書,厚厚的,包著牛皮紙的封皮,還蓋著學校圖書館的大章,似乎還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如琇貪婪地盯著,從二哥手裏接過書來,一本是《飄》,一本是《三個火槍手》。

    如琇愛惜地輕輕撫摸著書的封麵。

    “都是名著,”如宇麵帶得意地說:“《飄》是瑪格麗特米切爾寫的,《三個火槍手》是大仲馬寫的,都是浪漫主義作品,《飄》還有個名字叫《亂世佳人》,它通過愛情寫戰爭,女主人公是個性格複雜的人物,美麗而高傲,倔強而虛榮,多麵性,我不多說了,你看看就知道了。《三個火槍手》通過冒險表現愛情,表現人性,大仲馬真是才華橫溢,浪漫主義作家的代表。哈哈,我估計你一定愛看。”

    “嗯,謝謝二哥。”

    如宇交待完,又邁步走向外麵,快到門口時,回頭說道:“對了,如琇,明天你把那篇有關小狗的作文,拿來我看看。”

    “行。”如琇一邊答應著,跟在二哥身後也來到外,屋簷下,眾人依舊熱烈,人們誇讚著大伯“教子有方”,如宇有了“大出息”,一片白色的旱煙煙霧,飄蕩在空中,農家的旱煙既硬又烈,嗆得幾個女孩子直咳嗽,小梅劃拉著空中的煙霧,“咳咳,嗆死了,嗆死了。”跑到一旁的葫蘆架下呼吸新鮮空氣。

    葫蘆正長得鮮嫩,碧綠的身子上一層細細的絨毛,格外可人,從頭上垂下來,發著淡淡淡的清香味。

    如宇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將大學裏的生活講給大家聽,遙遠的省城,高貴的大學,高樓大廈,那是農民心中近似於天堂的想象,有個臉孔黑黑的小夥子仰著臉問:“如宇哥,省城裏有外國人嗎?”

    “有啊,我們學校就有,外國留學生,還有非洲的呢,非洲黑人,卷曲頭發,臉上身上跟頭發一樣黑,長得就跟……木炭似的。”

    一陣哄笑,隨著煙管裏的白煙飄散開去。燕兒峪村土地肥沃,在遠近村莊中算是擺脫貧困較快的,最近兩年,村裏有幾家人買了黑白電視,但大多數人的業餘生活,還處在聊天講古、秉燭夜話的階段。象這樣閑聚暢談,是件讓人舒心舒意的高興事。

    西方的火燒雲,越來越暗,夜幕不經意地落下來,煙鍋裏的火星,顯得更亮了,彎彎的月牙兒,悄悄冒出了柳稍。

    伯母喜氣洋洋,端著黑色大的瓦盆舀米,邀請大家吃飯,說:“沒好菜,大家也別嫌棄,大鍋悶飯,豆角。”

    然而沒人留下來吃飯,這年月,家家日子過得緊,雖然“瓜菜代”的時期過去了,但細糧還是要留到年節才吃,隻有農忙活累的時候,才會舍得淨吃幹飯。稀粥鹹菜,是最常見的飯食,無緣無故,怎麽好意思讓主人家破費呢?

    人們紛紛起身,不顧主人的挽留,回家。如琇也走出來,將兩本書抱在胸前,一臉幸福的喜氣。月華說:“如琇,你將來也考大學吧,就上你二哥那樣的學校。”

    “難道你不考嗎?”如琇回頭問。

    “我哪有那樣的福氣。”月華輕輕歎了口氣,“連中學都要上不完了,我媽說再上也沒用,總讓我退學。”

    農家女孩,很少能念到高中,一般上兩年初中,等身板長得能幹活了,就退學回家,幫著大人勞動。千百年來植根於人們頭腦中的“土裏刨食”的老觀念,根深蒂固。其實如琇家裏也是一樣,媽媽並不願意她多讀書,女兒乖巧懂事,長得又漂亮,將來找個富裕人家,生兒育女,便是一輩子的福氣,認識那麽多字,有什麽用?

    但是如琇喜歡讀書,如宇二哥榜樣在前,她時常做著讀大學,闖世界的夢。那些夢都珍藏在她心裏。就象是夜空裏的星星月亮,一閃一閃,讓人充滿了憧憬與幻想。

    回到家裏,二姐在喂豬、喂雞,如琇坐下來幫媽媽做飯,灶間被煙熏得漆黑,一隻木風箱,拉起來“忽搭、忽搭”地響,灶洞裏的幹柴,燃起通紅的火苗,竄出灶膛來,火光照著如琇笑咪咪的臉,媽媽問:“去看你二哥了?”

    “嗯。”

    “你二哥是男人,是做大事的,你不用整天跟人家比。”

    如琇沒吭聲。她自然不同意媽媽的話,但不願意反駁。奶奶從小灌輸的那些“三從四德”的做人理念,深深印在了心裏,百善孝為先,不讚同的,隱忍就是了。她隱約覺得媽媽的觀念,從根本上是錯誤的,但正確的東西到底在哪裏,她還說不上來。

    吃完以後,她洗淨手,把兩本書拿起來,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用手輕輕摸娑著封麵,書並不新,圖書館裏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過了,有些地方卷了尖,如琇輕輕撫平。《三個火槍手》用一塊手絹仔細地包起來,放在立櫥頂上最高處。她決定先看《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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