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悠悠夜灌,芳心共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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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東,燕兒峪村外,相思河邊,正是草長鶯飛。
父親又編了一隻桑條筐,說:“如琇,挖野菜去拿這個。”
河灘上叢生的桑條,柔軟細長,韌性好,編筐編簍都好用。父親編的筐子雖然不好看,但結實耐用,自家的好些筐筐簍簍,都是他自己編的。那個年代,幾乎人人都是能力很強的手工業者。婦女們大多會縫製衣服,做鞋更是人人必備的拿手活,每個村莊裏,都有數不清的木匠、鐵匠、泥瓦匠、篾匠、編織匠,線是自家紡的,布是自家織的,中國農家幾千年來的特點,便是“自給自足”。
如琇背起筐,找到月華,兩個姑娘去村外挖野菜。
農家養豬養羊,野草野菜,便是家畜的主糧,不但如此,人的溫飽,尚且沒有解決,每家的飯桌上,野菜一直是糧食的重要補充。孩子們從啟蒙開始,去田裏打草挖菜,往往是人生的第一課。
剛出村,遇到了同村的小五子,年齡比如琇、月華稍大。如琇叫他“五哥”。小五子背著一個碩大的背筐,鐮刀掛在於背筐的邊沿上。
“五哥,打草嗎?”如琇問。
“嗯,”小五子長得身高體壯,蠻象個大人了,一身健碩的肌肉,黑亮黑亮的。他嘴裏含著一枚長草葉子,吹出“嗚油油”的聲響,“如琇,月華,聽我吹的這首《我愛北京**》,好聽嗎?”
兩個姑娘怎麽聽,也聽不出他的草葉發出的聲音象歌的曲調,更別提什麽《我愛北京**》了。
“小五,你吹的是歌?真是逗死我了。”月華笑得前仰後合。
如琇不想打擊小五的積極性,“五哥,你吹的歌還不太象,不過挺好聽的。”
小五仰起臉,嘴裏嗚嗚油油地吹著草葉,拿起鐮刀走進田裏。夏天的原野,滿眼皆綠,四麵望去全是深綠淺綠鋪陳的海洋,高杆的玉米高粱連綿成片,形成平原上一望無際的青紗帳,綠野藍天,美不勝收。低杆的穀子稻田豆秧,被田梗水渠分割了,大大小小自然成塊,似綠毯,似拚圖,農田小路水渠,形成一幅優美的畫卷,古人名曰:阡陌。
羊腸小路就從這些綠野當中蜿蜒穿過。路邊渠邊,地壟梗外,各種野生的綠草野菜,長得蓬蓬勃勃。小五鑽進一片高大的粘高粱地裏割草,粘高粱是最高的作物,長得一丈來高,稀疏高大,這種高粱產量雖低但產出的粘米價高,是過年過節時做年糕用的。而且秸杆穗頭可用來做條帚,經濟價值很高。但高粱類作物的缺點之一是容易吸引鳥的光臨,它的穗子頂在頭上,很容易被鳥啄食。
地邊地壟間,雜草繁茂,長葉嫩草都長有一尺多高,小五不急割草,他從背筐裏拿出一隻鐵絲編的捕鳥夾子,在地頭上趴下來,扒開巴掌大的一塊泥土,將夾子用土埋上,夾子上栓著一隻蟲子充當誘餌,鳥若來吃,觸動機關,便會給捉住。
如琇和月華在旁邊的豆子地裏采菜。野菜好采,它與野草有著本質的區別,一般來說,葉子寬大的,是菜,細長的是草,野菜大多人都能吃,而草隻能喂牲畜。農家子弟在老遠的地方就能認出這是老鴰筋,那是嘟嚕草,隨手采了放筐裏。
有些野菜可以生吃,河渠裏有水,把野菜洗幹淨,采的餓了,可以隨時吃,有種酸溜溜,葉片上長著斑點,很酸,孩子們在吃的時候常常說:酸溜溜醮白糖,越吃越香。其實白糖是沒有的,隻存在於他們幼小的想象中。沒白糖也吃的津津有味,羅嗦鑽吃根,把泥土洗淨,咬起來是脆的,結滿圓圓果實的野葡萄很受歡迎,成熟的圓果紫色,晶瑩發亮,一把把采下來,填進嘴裏,比蘋果和梨要甜得多,青的沒成熟,男孩子們便采下來打仗,用手一擠,會噴出一股漿水細籽,挖野菜的孩子們嘻嘻哈哈亂跑亂噴,弄的一臉一身,再到水裏去洗,吃完了,把葉子采下來,是頂好的豬菜。
野菜也開花,都很小很細,白的黃的粉紅的,在田裏星星點點,有蝴蝶落在上麵,女孩子們就愛去捉,躡手躡腳踅過去,卻往往嚇跑了,捉著了,就引起一陣歡呼,回家用細線縫在窗紙上。
並不是所有的野菜都能吃,有些有毒,有些吃了會拉肚子,孩子們都認得。草叢田梗間,時時會遇到螞蚱或是蟈蟈,倏地蹦出來,又跳到遠處。遇到調皮的男孩子,便會去追趕,追的一頭大汗,也要逮住,用細草莖拴了,一串串提在手裏,回家向同伴炫耀。偶爾會遇到蛇,花皮或青皮的,順著草叢無聲地滑過來,一陣緊張,挖野菜孩子們一定是如臨大敵,各揀木棍石塊圍攻,隻要小心,一般不會挨咬,蛇並不象人想象的那樣窮凶極惡,一會,順草叢又溜走了。
田野裏一片清清的禾香,陽光下讓人神清氣爽,對於慣常勞動的農家子弟,這種采野菜的輕鬆活,簡直是等於玩樂休息。
“如琇,”月華抹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你聽說了嗎?大李子要娶媳婦了,這個傻大個子,樂得嘴都歪了。”
“聽說了。”如琇有些鬱悶,這是一個讓她覺得心裏別扭的話題,“不是說換親嗎?用他妹妹小玲,去給他換。”
換親,是舊時鄉村一個陋習,條件不好的男性,為了娶妻生子,用自己的姐妹去和別家的男人結婚,換得那家的女人嫁給自己。大李子是村裏一個傻乎乎的大個子,幹活倒是有力氣,隻是腦子不大靈光,整天就知道傻幹,也沒上過學。他妹妹小玲比如琇她們大幾歲,長得好,人又機靈,如琇很喜歡她,一口一個“玲姐”,如今,為了給哥哥換一個媳婦,她要去嫁給另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了。
“玲姐哭了好幾天了,”如琇悶悶地說:“聽說,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既醜又凶,整天就知道打人罵人,玲姐以後可怎麽辦啊。”
“那能有什麽辦法?”月華歎了口氣,“這事又不是玲姐自己能說了算的。她不聽話,也不行啊。”
如琇沉默了。對於她這一輩人來說,聽話,便是最大的美德。中國幾千年來的道德傳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聽話”,服從老規矩,不管是否合宜,不管是否正確,按老令辦理,似乎是最順理成章的事。聽老人的話,聽老傳統的話,聽老規矩的話。
個性與自我,追求與突破,還遠遠沒有在農村廣袤的土上興盛起來。
一隻螞蚱,從草叢裏蹦出來,直落到了如琇的手上,嚇了一跳,才讓正在凝神的她回過神來。
“如琇,”月華聲:“那個叫《劉巧兒》的電影,不是早就說婚姻自由,自己找婆家了嗎?再說,現在新社會都這麽多年了,都八十年代了,自己說了算就不行嗎?”
這話,如琇又回答不上來了,按理說,婚姻早就自由了,自己搞對象,在農村也已經司空見慣,但老人給包辦的現象,卻遠遠沒有消失,不聽老人的話,反抗,似乎還是被禁止的。在老一輩人的眼裏,兒女便是自家的財產,養這麽大,自然要自己說了算才行。而且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為了你好。
“反正如果以後我媽給找的婆家不好,我是不去。”月華象賭氣似地說。這個小姑娘性子表麵柔弱靦腆,但其實骨子裏很堅韌。
如琇沒有說話,這兩個對未來人生尚且朦朦朧朧的小姑娘,對這類人生大事,隻能有這些初步的臆想。很多事情她們沒有參照物,傳統的厚重,給了人們“純樸實在”的同時,也帶來了思維上的緩慢和停滯。
一股焦糊的肉香味,從旁邊的地頭上傳過來,月華吃驚地叫道:“什麽味……喂喂,小五,你燒什麽呢?你燒鳥吃呢嗎?”
如琇不由皺了皺眉,小五子打鳥,本無所謂,鄉下男孩,沒幾個不喜歡打鳥的,但捉住便烤了吃,讓她覺得太過殘忍,小鳥可愛,捉住養著就挺好,這麽烤熟了吃肉,總在心裏覺得不太舒服。
“如琇,月華,給你們嚐口肉吃。”小五提著一隻烤得黑乎乎的鳥,扒開高粱棵跑了過來,糊肉的焦氣和香味一起湧過來。
“不吃不吃,你快拿開。”如琇喊道。
月華也說:“小五,你真饞,剛逮著就吃,饞癆鬼。”
“這麽大的竄雞,”小五一臉得意,手裏拎著一隻肥大的鳥,已經被他燒得炭黑,一邊用手撕扯著羽毛,一邊往嘴裏填,臉上腮邊,都被弄得黑乎乎的。嘴裏邊嚼邊含混不清地說:“運氣好得不得了,剛埋上,就有竄雞上鉤,嘿嘿,真香。”
“饞癆鬼。”
“嘿嘿,我不饞,等回了家,我就撈不著吃了。”小五說的倒是實話,他家孩子多,生活困難,平時飯也吃不飽,肉食,隻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可以品嚐,而且大多隻是象征性的。
這讓如琇覺得更加惡心,饞,作為貧困生活的衍生品,是可以理解的,但生怕好吃的落到別人手裏,尤其是自家人手裏,這種品性實在讓她無法接受。
她想說:“你太自私了,五哥。”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她不願意去批評別人。
“寧吃飛禽四兩,不吃走獸半斤。”小五得意地說著,一會便將一隻鳥給吃完了,用黑手抹了抹黑乎乎的嘴巴,弄得滿臉就象戲台上的包公,重新又去布置捕鳥夾子。他從一棵生了黑繡病的玉米杆子上抓了一隻大蟲子,拴在鐵夾子的小鉤上,換了個位置,扒開了個小坑,將鐵夾子埋好,用浮土仔細地作了偽裝,隻將蟲子露在外麵。
太陽慢慢升到了半空,火辣辣地陽光照下來,地裏異常悶熱。小五脫了上衣,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的健子肉,揮著鐮刀割草,草筐已經冒尖了,這個半大小子幹起活來,比成年人一點也不差。月華不禁誇獎道:“小五真能幹,就是……饞癆,嘻嘻。”
如琇卻搖了搖頭。月華用手捅了捅如琇,“他都舍不得把鳥帶回去給家裏人吃,卻來送給你吃……”話沒說完,如琇打斷了她,小聲說:“什麽啊,他越是這樣,我越是煩他。”
這是如琇一個既虛榮又煩惱的心結。
因為她的懂事、美麗、和氣,村裏村外,人緣極好,到了哪裏都有人誇讚,人們有了好吃的,也願意讓她品嚐,同學們和同伴們,時不時地會給她送一些小禮物,再淘氣蠻橫的男孩子,在她麵前也往往變成小綿羊,討她的好,對於這些,如琇既不好拒絕,也不好接受,人們的好意,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讓她時時無所適從。
有時,在田裏拔草,剛到地頭上抹了把汗,會看到眼前的地壟上放著幾個野酸棗,晶瑩透亮水靈靈。遠處,有人在望著她嗬嗬地笑。
有時,挖野菜的背筐裏,會突然多出幾隻鵪鶉蛋。
雖然剛才小五說:“如琇,月華,給你們嚐口肉吃。”但月華知道那是送給如琇吃的。如果是自己,小五絕不會舍得來分享他的美味。
“我聽說,小五他們家過年的時候,隻熬了一碗肉,一上桌就搶沒了。”月華看著遠處小五光著背幹活的身影,輕聲說:“也是真窮,難怪他饞。唉,說他做什麽,哪家不是這樣,什麽時候,能敞開吃肉,就好了。可我媽總說,現在比過去強多了,咱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年人一般都這樣,開口就是“比以前好多了”。總講過去吃糠咽菜,吃花生皮,吃樹皮,現在能吃上糧食,難道還不知足嗎?
是啊,什麽時候能敞開吃肉呢?如琇自然回答不上這個問題,但這種夢想,總會在頭腦中若隱若現。月華提起這個話頭,倒讓自己的肚子越發餓了。
“這有野葡萄。”如琇看見一叢野葡萄長在水渠邊上,枝葉綠油油,豆粒大的種籽一串串黑得發亮,正是中吃的時候,她跨過豆壟跑過去,采下一把,填進嘴裏,甜甜的,好吃極了。
月華也跑過來,兩人左一把,右一把,盡情地吃起來,直吃得滿嘴都是黑汁。野葡萄雖然比黃豆還小,而且都是汁水,並不扛餓,但對於挖野菜的孩子來說,是很好的美味,完全可以替代水果。
如琇又在渠裏洗了幾棵酸溜溜菜,放在嘴裏嚼著,這種野菜很酸,有些澀,但葉子寬大,比野葡萄“實用”,充饑的效果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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